第二十五章 滾滾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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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2
冰冷、潮濕、黑暗。
思過崖的洞穴深入山腹,被飛流而下的瀑布所掩蓋。
這裡終年不見天日,石壁上凝結著冰冷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夏遠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數條比捆仙繩更加強力的縛仙鎖將他牢牢禁錮,數重符文在粗重的鎖鏈上閃爍,強大的靈力在鐵索連環間流轉,使青年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
他身上的染血婚服早已被剝去,換上了破舊粗糙的白衣,卻換不掉那刻入骨髓的血腥味和阿咫最後冰冷的觸感。
他就那樣僵硬地跪著,睜著空洞的雙眼,望著遠處白茫茫的水幕,青霞長老的怒吼,零丁葯的真相,阿咫最後那帶著血和笑意的低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腦海中瘋狂盤旋、撕扯。
「下一世……我還分糖葫蘆給你吃……」
糖葫蘆的酸甜氣息彷彿還縈繞在鼻尖,與濃重的血腥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絕望的滋味。
是他親手喂下了毒藥。
是他親手殺死了最愛的人。
他得到了長生,卻永遠失去了他的阿咫。
悔恨如同億萬隻毒蟻,日夜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痛徹骨髓,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和冰冷。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是幾日,還是幾月?就在夏遠覺得自己即將被無邊悔恨徹底吞噬,化為行屍走肉時,慘白如縞素的瀑布水幕卻被緩緩分開了。
一個陌生的的威嚴身影,在兩名長老的陪同下,立於洞口逆光處,強大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嶽,瞬間籠罩了整個思過崖洞窟。
此人的氣場,和夏遠在宗門裡接觸過的所有長老、所有師傅都不一樣。
「宗主......」儘管那身影是如此陌生,但夏遠還是下意識地張開了口,用低沉沙啞得不似人的聲音囁嚅道。
除了這個在他印象中一直在閉關,只在其他人口中出現過的人,他想不出第二個和來者身份匹配的人。
「夏遠。」宗主的聲音蒼遠,彷彿穿越了無盡歲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青霞已稟明一切,零丁葯……你終究還是煉成了。」他的目光掃過青年枯槁的面容和死寂的眼,繼續道,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判詞:「天道有衡,你偷煉禁藥、戕害同門,依門規本當誅殺,然你服下零丁葯,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本座決定明日起將你逐出飛云宗,永世不得再入山門!」
逐出師門!
這個曾經令無數弟子膽寒的懲罰,此刻落在夏遠耳中,卻激不起一絲波瀾。
飛云宗?師門?這些對他而言,早已失去了所有意義。
他的世界,在阿咫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就已經崩塌了。
宗主頓了頓,看著地上那具彷彿失去靈魂的軀殼,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夏遠,其實零丁葯起源不明,只是因機緣巧合流傳至我們飛云宗門下。」
「說它是祭一人之命,續一人之壽的邪魔歪道,興許也不盡然,事實是我們至今對它的效用機理都知之甚少,所以只能作為不祥之物封存。」
「而你和秋咫此番陰差陽錯歷經此劫,興許也是冥冥之中註定的事......」
「你且記住——自你服下禁藥那刻起,便已是不入輪迴之身,雖然按理說你當不老不死,但也不是沒有亡故的可能......」
「你一旦身死,便是真正的形神俱滅,萬劫不復!」
最後,宗主留下一句讖語,如同烙印,深深打入夏遠死寂的心湖:
「長生亦是鎖魂枷,四世輪迴四世劫。」
話音落,水簾驀然關闔。
洞壁內,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只有那句冰冷的預言,如同跗骨之蛆,在夏遠灰暗的識海中反覆迴響:
「長生亦是鎖魂枷……四世輪迴四世劫……」
次日,縛仙鎖上的符文終於黯淡下去,最後一絲靈力的禁錮也隨之消散,如同抽離了夏遠最後一點與這方天地的聯繫。
沉重的鎖鏈滑落在地,發出冰冷刺耳的撞擊聲,在思過崖洞穴里空洞地迴響。
夏遠踉蹌著站起身,久跪的膝蓋一瞬傳來刺骨的麻木,這具被零丁葯重塑、本該精力無窮的軀殼,此刻卻沉重得像灌滿了鉛。
他拖著腳步,一步步走向那隔絕了天光與人世的瀑布水幕,冰冷的、帶著巨大衝擊力的水流劈頭蓋臉砸下,瞬間浸透了他身上那件襤褸的白衣,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激靈,也讓他混沌的思緒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他穿透了水幕,刺目的天光讓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山風凜冽,裹挾著草木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卻吹不散他周身縈繞的絕望。
他停下了腳步,沒有立刻下山,而是將目光投向那一片云霧繚繞、承載了他整個前半生的峰巒疊嶂。
晨曦初露,給熟悉的殿宇飛檐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輝,晨鐘破霧而來,悠遠清越,是弟子們早練的時辰。
曾幾何時,他亦是其中一員,或是在青霞長老的呵斥聲中嬉皮笑臉,或是在樹冠檐頂上偷懶曬太陽,身側卻總伴著那個清雋的身影……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彎下腰去。這養育他、塑造他,也曾給予他溫暖與歸屬的地方,如今成了他無法回頭的過往,成了他滔天罪孽的見證地,每一塊山石,每一株草木,彷彿都刻印著秋咫的音容笑貌,也烙印著他親手釀成的悲劇。
一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猛地攫住了他——阿咫。他的阿咫葬在哪裡?青霞長老說,葬入了羽化林……羽化林,那是宗門歷代弟子最終的歸宿,一片清幽寂靜的林地。
他想去看看他,哪怕只是遠遠地望一眼那方新土,哪怕只是隔著冰冷的墓碑,對他說一聲……說什麼呢?對不起?太輕了;等我?可這漫長的不死之身,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股近乎卑微的渴望驅使著他,他拖著濕透沉重的步伐,沒有走向下山的路,而是轉向了通往羽化林的方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帶著無法言喻的恐懼和期待。
然而,還未接近林地的入口,兩道身影已如門神般擋在了小徑之前。是兩名身著懲戒服飾的內門弟子,神色肅穆,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曾經的師兄,如今的罪人。
「止步!」其中一人沉聲喝道,聲音里沒有往日的恭敬,只剩下公事公辦的冰冷,「羽化林禁地,不得擅入。」
夏遠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清晰的聲音,他試圖解釋,試圖懇求:「我……只想……看一眼阿咫……」 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秋咫師弟已入土為安。」另一名弟子接口,語氣稍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長老嚴令,任何人不得打擾,尤其是……」他頓了頓,目光在夏遠慘白的臉上掃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與疏離,「……尤其是你,夏遠,秋咫師弟……想來也不願見你。」
最後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精準無比地刺穿了夏遠僅存的一絲幻想。
——想來也不願見你。
是啊,他有什麼資格?他親手喂下了那杯合巹酒,親手將滿懷愛意與信任的愛侶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是兇手,是背叛者,是阿咫所有美好終結的根源,阿咫……又怎會願意見他?那琥珀色的眼眸中最後殘留的溫柔笑意,究竟是原諒,還是訣別時不忍他痛苦的安慰?他永遠無法知道了。
所有的力氣,彷彿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他挺直的脊背瞬間佝僂下去,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最後一絲血色也從臉上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最後深深地、痛苦地望了一眼羽化林的方向,彷彿要穿透層疊的林木,看到那方孤寂的新墳,看到那個永遠停留在雙十年華、身著染血婚服的少年。
然後,他猛地轉過身,像一頭被徹底驅逐、傷痕纍纍的孤獸,晨光勾勒出他蕭索孤絕的背影,濕透的白衣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瘦削的輪廓。
宗門殿宇在晨曦中漸漸模糊,成為他身後一道無法逾越、也永世無法回歸的冰冷屏障,那悠揚的晨鐘,此刻聽來也如同為他送行的輓歌。
再無留戀,亦無歸途。
於是他只得頭也不回地投身於滾滾紅塵中去了。
(明時雨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