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翠星之念─2（完）

　　『小生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已經在這個地方了。大部分時候，這裡什麼都沒有，但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景象，告訴小生外面發生什麼事情。』

　　久而久之，天狐歸納出一個規律──只要有人想起祂，就能看見那個人身邊發生的事，甚至可以聽見對方的想法。
　　在這片虛無的黑暗中，有時候可以看見陸清芳，那個容易心軟的溫柔人類；也有時候會一閃而逝，看見自己死後，其他鬼怪得知消息的反應。眾多景象當中，天狐最為在意卻往往讓祂感到心痛的，便是目睹潘茉莉帶領群眾戰鬥之餘，時不時夢見眾多鬼怪為了保護她與殷百川，身受重傷而死去的那天。

　　『小生一開始覺得很開心，這世界上還有人沒忘記自己。可是茉莉大姐，她不管過了多久，到現在都被困在悲傷裡面，沒辦法從過去走出來，小生看了都覺得難過……。』
　　「不論是誰，都沒辦法控制別人怎麼想，潘茉莉選擇過上那樣的生活，就不是外界能夠干涉的。」
　　『……是沒錯……』

　　天狐垂著耳朵尾巴，眼中充滿顯而易見的黯然，低聲向眼前的王珀傾訴煩惱。

　　『小生待在這裡，看著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再怎麼焦急都沒辦法幫忙。有的時候，小生會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懲罰呢？』

　　因為生前太過弱小，所以死後必須留下來見證，那些自己在意與喜愛的一切，逐漸變得陌生或者被摧毀，即使自始至終都無力改變什麼。
　　隨著光陰流逝，自身存在逐漸埋沒在時光洪流當中，變成他人心中塵封的回憶，天狐看到的景象越來越少。在這種狀況下能夠看見的，總是情緒最為波動的時刻，伴隨著痛苦或是揮之不去的哀傷，但祂依舊無法移開目光。

　　『天狐從出生就是在天上奔跑，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從來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可是小生不一樣，掉下來之後就一直住在地上，連死去都不被允許回到天上；明明在這之前發生好多事，小生還以為回不去是有意義的，沒想到最後是待在這種地方，眼睜睜地看著大家受苦而已。』
　　「祢想回天上了？」
　　『唔，也不是……雖然看到那些景象會難過，可是更多時候，一想到過去相處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很懷念。』

　　自由自在而不受拘束，像流星一樣奔馳在天際，至今都是令天狐感到懷念，無法遺忘的時日。
　　不同於一開始有如白紙，如今失去單純的快樂，又因為認識各式各樣的人事物，知道各種說不清的複雜情感，有了數不清的煩惱。但天狐很清楚，再給祂一次選擇機會，明知最終會落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仍然會為了萍水相逢的溫暖，不惜失去翱翔天空的能力。

　　『即使只有很短的時間，那個時候確實是幸福的，所以──來到這個世界，小生並不後悔。』
　　「天狐，祢怎麼了？」

　　曾幾何時，王珀眼前的小小狐狸，全身被一層薄薄的金光所籠罩，彷彿在黑夜中閃爍的星辰。
　　天狐被她這麼提醒，才發現身上出現的異狀，緊接著像是聽到些什麼聲音，抬起頭來仰望無垠的黑暗彼端。

　　『啊……原來是這樣，太好了。』

　　天狐稍微低下腦袋，目光投向仍在困惑不解，眉宇間隱約流露擔心的王珀，緩緩對著她瞇起眼睛。

　　『小生必須走了。』
　　「什麼？祢要去哪裡？」
　　『不用擔心，所有星星在生命的最後，都必須回到一開始的起點。那是光的所在之地，小生與夥伴們出生的地方。』

　　誕生之後，有的星星會留在原地，持續放出光與熱，為宇宙帶給亮光與溫暖；有的星星會選擇踏上旅途，走過無數星系與時空，成為夜晚劃過人們眼中的那一道光。

　　『小生一直在想，為什麼會來到世上？為什麼會留在這裡？每顆星星都有不同的答案，不過小生是在這裡遇見妳，為了今天才會出生的。』
　　「……是真的要離開了嗎？」
　　『嗯。不過……小生叫作翠星，這是主人親自取的名字，意思是帶著綠色火光、劃過天際的彗星喔！小生非常喜歡這個名字，所以即使現在離開了，一定會變成新的星星，再一次回到這裡吧。』
　　「真是學不會教訓的傢伙。」
　　『啊哈哈哈……』

　　伴隨狐狸特有的，彷彿笑聲的鳴叫聲，天狐起身來到王珀身邊，用祂那小小的白色腦袋，頂住對方身軀蹭了一蹭。透過動物毛皮傳來的，除了溫暖與柔順的手感，還有天狐曾經體驗的，至今深藏內心的回憶。
　　在山丘獲救的驚喜、在戰場立功的欣慰，還有待在神社苦苦守候，等待歸人的那份思念──回憶的最後，是天狐和祂心愛的人們，定居在山間小屋的安穩歲月，在那充滿陽光的國境南方。

　　『謝謝妳……很高興能夠遇見妳，王珀。』
　　「天狐！」

　　天狐身上的光芒變得更加耀眼，照亮深淵般的無盡黑暗。
　　面對恆星般閃耀的存在，王珀完全睜不開眼睛，只能在朦朧中聽見陣陣風聲，還有幽幽傳來的鬼怪低語。

　　（好吧……我答應祢就是了。）

　　為什麼這些傢伙總是那麼肯定，認為自己能夠扮演傳話的角色？在意識中斷之前，王珀不免暗自埋怨。
　　譬如王珀還在對岸的時候，受命前去暗殺名叫「姚洸」的一位老人，他在最後拜託自己的是……。

　　「──醫師！傷患恢復生命跡象了！」

　　聽覺比視覺更快恢復，王珀的眼睛還沒睜開，已經聽見了那些鄰近自己，不論是醫療儀器抑或醫護人員的聲音。
　　沒想到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人世受苦受難，看來老天還沒打算把她的命收走；又或許，是因為她肩負著尚未完成的約定，不得不回來履行承諾。

　　『請妳幫個忙，代替小生轉告大家，翠星回天上去了。』

　　來自遙遠天際，由星星化身而成的狐狸，在最後仍然掛念著夥伴，誠摯地向王珀道出請求。
　　無奈之餘，王珀在內心的角落，確實是感到慶幸的。畢竟，自己無足輕重的生命，仍然能夠幫助某個人，在對方生命的最後佔有一席之地。

　　（我也很高興遇見祢……翠星。）

　　王珀緊閉的眼皮內側，彷彿能看到那隻被光芒所籠罩，小小的狐狸正甩著大尾巴，三兩下登上天空便開始奔跑，消失在黑暗的彼端。

〈翠星之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