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最後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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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3
2044年3月16日早晨7點16分,紀辰安站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那朵略顯歪斜的紅花。

月台廣播裡循環播放著國歌,但被此起彼伏的哭聲切割得支離破碎。

在他右側,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正用顫抖的手往孫子背包裡塞煮雞蛋,雞蛋殼上還用紅墨水寫著「平安」;左邊長椅上坐著個孕婦,她雙手捧著丈夫的臉,隆起的腹部讓兩人無法完全貼近,只能隔著一段距離額頭相抵。更遠處,有個穿中學校服的女孩死死拽著哥哥的袖章,哭得整個人都在抽搐。

「就是走個過場,最多年底就回來了……」

這樣的安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卻沒人敢看對方眼睛。月台立柱上新貼的徵兵海報被晨風吹起一角,露出底下「量子記憶數據化技術保衛戰」的黑色標題。

紀辰安的目光又一次掃向進站口。7點17分,一個穿藍裙子的身影讓他猛地繃直脊背,左手拇指下意識摩挲著無名指上的婚戒。等看清是陌生面孔後,肩膀又垮下去三分。

他不自覺去摸口袋,才想起手機在進站時就被收走了,現在貼身口袋裡只剩下一張他和林洄溪的合照。

「嗚——」7點20分,第一聲汽笛撕裂空氣。穿軍裝的執勤人員開始揮動紅旗,新兵拖著行李登車。

有個戴眼鏡的男生突然轉身狂奔回來,在月台邊緣被執勤攔住,只能隔著人牆對父母喊:「記得讓奶奶吃藥,每天三次!」

紀辰安沒動。他盯著進站口的安檢機,看著一個個包裹通過X光機,卻始終沒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7點25分,第二聲哨響。更多人流湧向列車,月台突然空了大半。

紀辰安注意到自己手心全是汗,合照相框被他攥得太緊,硌得掌心生疼。

當7點29分的最後通牒哨聲響起時,他穿制服戴紅花的身影,在一眾送行人員中格外突兀。穿迷彩服的軍官大步走來,靴底敲擊地面的聲響讓紀辰安太陽穴突突直跳。

「7點35分發車。」軍官的聲音沉沉,目光掃過紀辰安胸前名牌,「新兵,你需要立即登車。」

紀辰安突然抓住軍官的手腕,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有沒有……」他嗓子啞得厲害,「有沒有突發事故的通知?車禍什麼的,在西城區?有沒有二十多歲的女性出事的消息?」

軍官的目光掃過他空蕩蕩的身後,伸手拍了拍他背包,那裡鼓出一塊方形的輪廓,是林洄溪織的圍巾。

列車發出一聲鳴笛。紀辰安鬆開手,最後看了一眼進站口,那裡只有晨光中飛舞的塵埃。

2044年3月16日7點34分,紀辰安的軍靴踏上火車第一節鐵梯的剎那——

「紀辰安——!」

那個聲音像一把利刃,劈開了月台嘈雜的聲浪。沙啞的,撕裂的,帶著哭腔的尾音在空氣中震顫。

紀辰安渾身一僵,行李袋從指間滑落,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猛地回頭。

五十米外,林洄溪的婚紗下擺正在晨光中翻飛。

她赤腳踩過水泥地面,頭紗歪斜地掛在髮間,裙擺沾滿塵土。血痕從她腳底蜿蜒,在裙擺綻開暗紅的花。可她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急促奔向紀辰安的方向,胸口劇烈起伏。

諾亞的水滴形掛墜在她奔跑時劃出一道晶瑩的弧線,像一滴凝固的淚水。

紀辰安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看著他的新娘穿越晨光向他奔來,婚紗的裙擺在她身後翻飛,宛如展開的羽翼。陽光透過月台的玻璃頂棚灑落,為她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她美得驚心動魄,美得讓紀辰安的心臟幾乎停跳。

這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畫面。

所有細節在7點34分的陽光裡纖毫畢現,像被突然調慢的膠片電影。

紀辰安不自覺地向前邁出腳步。

第一步。他的軍靴碾碎了月台上一片枯葉。

第二步。武裝帶金屬扣撞在皮帶環上,發出清脆的「咔」。

然後他跑了起來。

人群像被摩西分開的紅海,寂靜地退向兩側。人海之中,一邊是身著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年輕男人,一邊是穿著雪白婚紗、裙擺如同綻放花瓣的女子。

當兩個身影終於相撞的瞬間,世界驟然安靜。

紀辰安的手臂環住林洄溪的腰際時,婚紗的緞面在他掌心下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她撲進來的力道撞得他後退半步,他聞到婚紗店香粉的味道,感覺到林洄溪冰涼的指尖陷入他的後背。她的心跳透過相貼的胸腔傳來,快得像是要掙脫肋骨的束縛。

她睫毛上懸著的淚珠正好墜落,砸在他胸前的紅花上,洇開一片深色的圓。

諾亞的水滴外殼夾在他們緊貼的胸膛之間,硌得生疼。

「你答應要娶我的。」林洄溪的聲音帶著溫熱的顫抖,撲在他脖頸上。

紀辰安突然發狠地收緊手臂。他點頭,有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脖頸流進衣領。

「所以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林洄溪仰起臉,指尖攥著他後背的布料,指節發白,「你從來不騙我的,對不對?」

紀辰安這次點頭幾乎帶著兇性。他一隻手死死扣住她後腦,另一隻手掐著她的腰往自己身上按,彷彿要把她嵌進骨骼裡。

林洄溪的嗚咽被他用嘴唇堵住。

這是個不像吻的吻,是牙齒碰撞的撕咬,是混合著鐵鏽味的喘息,是兩顆顫抖的心臟隔著婚紗與軍裝發出的哀鳴。

他們彷彿在這一刻欺騙了時間,偷走了一段本不屬於他們的永恆,在這無限延伸的暫停中,竭盡所能地彼此擁有,企圖將對方銘刻進靈魂深處——

直到一隻手重重地拍在紀辰安肩膀上。

紀辰安睫毛顫動了一下,耳邊驟然湧進潮水般的聲響——月台的廣播、汽笛的嗚咽、此起彼伏的啜泣。

他緩緩抬頭,對上軍官的眼睛。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裡,藏著深不見底的悲憫,像在凝視二十年前的自己。

「新兵……」軍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指節在他肩章上收緊又鬆開,「你必須上車了。」

紀辰安的手從林洄溪後頸滑到她臉頰,拇指描摹著她顴骨的弧度。他的指尖沾滿淚水,在離開她皮膚的瞬間拉出幾道細小的水痕。

林洄溪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壓抑的嗚咽。那聲音讓紀辰安的指尖不自覺地抽搐。

他最後深吸一口氣,吸入她髮間殘留的洗髮水香氣,吸入婚紗上沾染的晨露氣息,吸入他們之間最後一點溫熱的空氣。

他將這些統統鎖進肺裡,彷彿這樣就能把她的存在也一併帶走。

他轉身,低頭拎起掉落在地上的行李。

又轉過身。隔著幾步的距離,紀辰安靜靜地望著她,望進她瞳孔裡那片正在崩塌的世界。陽光穿透月台的玻璃頂棚,將她的婚紗照得近乎透明,像一場隨時會消散的夢境。

當他終於踏上列車鐵梯時,金屬階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紀辰安沒有回頭,但所有人都看見那個穿婚紗的姑娘突然向前踉蹌了一步。

7點35分整,火車發出最後一聲嘶鳴。列車員伸手要將站在門口的紀辰安拽進車廂的瞬間——

林洄溪突然衝上前,將一張相紙塞進他手中。她的指尖冰涼,在紀辰安掌心留下潮濕的觸感。嘴角強扯出一個微笑,那對熟悉的小虎牙在晨光中一閃而過

「砰」的一聲,車門在紀辰安接住相紙的剎那關閉。透過緩緩加速的車窗,他看見林洄溪赤著雙腳站在月台上,婚紗下擺的血跡已經乾涸成褐色的痕跡。

他低頭,相紙上是他和林洄溪的結婚照。她靠在他肩頭笑得眉眼彎彎,他低頭看她時眼裡的溫柔幾乎要溢出相紙。

照片邊緣燙著一行小字:「紀辰安與林洄溪,相愛至時間盡頭」。

紀辰安猛地抬頭。

窗外,那個白色的身影突然動了起來。林洄溪的指尖緊貼著車窗,赤腳追著啟動的列車奔跑。頭紗在身後飛揚,像一對翅膀。

可惜,那不是翅膀。

「小溪!」他的手掌拍在玻璃上,卻只留下一個模糊的掌印。

紀辰安開始往車廂尾部狂奔。軍靴踩過連接處的金屬板,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每經過一扇車窗,都能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在月台上奮力追趕——

她在往前追。
他在往後退。

她的唇瓣顫抖著開合,淚水不斷從下巴滴落,在潔白的婚紗前襟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紀辰安隔著車窗,清晰地辨認出她無聲的唇語——

「我等你回來。」

列車越來越快,林洄溪的身影越來越小。她的裙擺被氣流掀起,露出滿是傷痕的雙腳。她還在重複著,一遍又一遍,那執著的唇形固執地翕動,彷彿這樣就能將承諾鐫刻進流逝的時光裡。

紀辰安跑到車廂盡頭時,整張臉都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出的白霧模糊了視線。

7點35分的陽光正好穿透林洄溪的頭紗。在紀辰安視網膜最後留下的影像裡,她站在月台盡頭金色的光暈中,舉起手,無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反射出一道溫柔的光——

然後徹底消失在鐵軌盡頭的晨霧裡。

車廂連接處搖晃得厲害。紀辰安慢慢滑坐在地上,相紙被他按在胸口,燙金字隔著軍裝布料烙進皮膚。

他死死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那裡還殘留著她指尖最後的溫度。一滴水珠落在燙金字上,「時間盡頭」四個字在淚水中微微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