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潭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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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12
我帶著他們兩人,連同死神,一起踏入了那扇白色石門。
踏出門的瞬間,我們並沒有落在熟悉的王座大廳,而是站在外圍的花海之中。
四周彷彿被曙光初照的金色濾鏡包覆,風輕柔地掠過花叢,無數朵不知名的花迎風搖曳,有的像夜來香,有的像矢車菊,又或是從未在現世出現過的花。
芊語的爸爸先是一怔,接著低頭望著自己的手臂——
「我⋯⋯沒有心跳了。」他驚呼,「老婆妳的身體!妳的身體變透明了!」
芊語媽媽也低頭看自己發光的手掌,像霧中倒映的影子,時實時虛。
死神站在一旁,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只淡淡說:
「原來活人進來的,只有靈魂嗎?身體還留在門外。」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但尾音輕輕一挑,彷彿對此稍感興趣。
「有趣。」
我沒有停留太久,快步帶他們穿過花海,站在城堡大門前。
芊語的媽媽看得出了神,忽然笑了出來。
「這個⋯⋯持弓的,是知遠弟弟吧!很帥呢!」
我撇過頭,有點尷尬地咳了一聲。
「現在不是稱讚的時候啦⋯⋯我們走吧!」
我快步走進大門,帶著他們通過長廊與花園,穿越旋轉階梯,一路往我熟悉的方向走去。
最終,我們來到那間帶著淡淡電視藍光的現代化房間。
——遊戲室。
牆上的那幅畫依舊懸掛著,靜靜地閃著一層詭異的光暈。
那幅畫中,是一片漂浮著七彩泡泡的教室,彷彿是國中美術教室的某個夢境倒影。
我站在畫前,語氣低沉地說道:
「她就在這裡面,這幅畫的名字叫——夢泡悖靈。」
「一旦進去,就會陷入夢境與記憶編織出的迷宮,若找不到出口,就會永遠迷失在裡面⋯⋯」
芊語的父母站在我身旁,沉默地望著那幅畫。
畫中泡泡微微顫動,彷彿聽見了他們的心跳聲。
即使她們的心跳已停,但願望仍在跳動。
死神靜靜地望著我們,沒過多久便聽見他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接下來,就只能你們兩人進去了。」
他頓了一下,語氣帶著從未出現過的遲疑。
「不過你們進去……也是去送死。」
空氣瞬間凝結。芊語的父母對視一眼,雖有遲疑,卻也沒有退縮。他們深吸了一口氣,同時朝那幅詭異的油畫伸出手。
就在這時,死神突然說:
「等等——這把鐮刀,你們拿著吧。」
他從那如黑夜般無底的斗篷中,緩緩抽出那柄銀色鐮刀。刀身閃著冷冽的光,像是能割斷命運與夢境的界線。
他將它遞給芊語的爸爸。
「你們沒有魔力,所以依舊會很危險。記住一件事——絕對不能與泡泡對視。」
「泡泡?」芊語媽媽困惑地問。
死神點頭,語氣淡得像月光灑落荒地。
「嗯,很符合,不是嗎?」
他頓了頓,把鐮刀輕輕放到芊語父親的掌心。
「我在裡面注入了我的魔力,只能使用一擊。」
「非⋯⋯不得已,不要揮下去。」
芊語爸爸接過武器,刀柄有些燙手。他深吸一口氣,低頭對死神致意:
「謝謝你,呃……這位死神先生。」
他牽起妻子的手,兩人緩緩踏入那幅畫中。
——油畫泛起一陣波動,像是水面被輕輕撥動,隨即恢復寂靜。
我站在畫前,久久未語,忽然轉頭看向死神。
「你究竟是誰?」
「這些『嘗試』——不該是園丁能做到的。」
「連勞倫斯先生都說過,他沒聽說過『複數徽章』的事。」
死神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凝視著那幅畫,彷彿在觀察其中一個世界的呼吸。
他嘴角微微翹起,那抹笑意近乎看不見。
「菲林戴爾,這名字不錯。」
我猛然一震。
「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給這座城堡取的名字?」
我從未告訴任何人——除了心裡默默說過一次。
「是勞倫斯告訴你的嗎?」
死神沒有回答,只微微偏過頭,瞥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不見底,像看穿了我所有的念頭與遲疑。
——這傢伙,絕對隱藏著什麼。
他明明還沒死,卻能自由挑選新任園丁;能在菲林戴爾內出沒如無人之境。
而他給出的答案,從來都像是一場測試。
我咬著唇,腦海中閃過無數疑問。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是芊語?
我站在遊戲室裡,看著那幅油畫《夢泡悖靈》浮現著微弱的光暈,彷彿在緩慢蠕動呼吸著。
畫中,一個場景逐漸清晰。
「嗯?那兩個穿著月潭國中制服的小人是……她們夫妻兩人嗎?」
我眯起眼,看見那對熟悉的身影,身形雖縮小了不少,但舉止間依舊一模一樣。
我轉頭看向身旁的死神,正準備開口,卻意外發現他也略顯凝重,喉頭微微一動。
他竟然——緊張了?
「沒錯,目前看來……沒有問題。」他語氣平淡,但指尖卻輕輕敲著鐮刀的柄。
我有點訝異。
這傢伙原來也會緊張喔⋯⋯
*
「熙妍?」
我怔怔的望著眼前消失的石門,指尖還懸停於半空中,門後的風已歸於寂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直到伯父在我眼前揮了揮手,我才猛地回過神。
「熙妍,妳先回去休息吧。芊語的父母我來照顧就好……」他語氣溫和,視線從我臉上轉向那對自從踏進門之後變一動不動的夫妻。
「放心吧~那小子不會有事的。」伯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堅定而溫暖,「他很可靠,等他回來,我第一時間通知妳。」
我望著伯父那雙沉穩的眼睛,彷彿心裡的風暴也靜了下來。
片刻後,我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好。」
*
一股涼意從腳底沿著小腿竄上心頭,我睜開眼發現眼前的,是再熟悉不過的——月潭國中。
牆上還貼著上週沒撕掉的國文小考排名榜,地板的洗石子坑洞、鐵門上的鏽斑,一切都還在。
「老公……我們真的進來了。」我喃喃開口,手心濕濕的,汗早已沁透掌心。
他牽著我的手,我也感覺到他的掌心在抖
「嗯?等等——老公你怎麼變成國中生了?」
他一愣,抬頭看我:「老婆你也是欸!」
我低頭一看,真的是——制服、鞋子,甚至連書包都像是遙遠記憶中的某個版本。
還沒來得及多想,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嚴厲的男聲。
「你們兩個在這裡做什麼?現在是上課時間吧!」
我和他同時倒抽一口氣,僵硬地轉身。
是教導主任。他站在我們身後,臉色不悅,皺著眉。
「嗯?怎麼搞的?你們兩個不認識我了嗎?」
我趕忙勉強擠出一抹笑:「沒有沒有!我們立馬回教室!」
說完我立刻拉著他就準備往美術教室方向跑。
「等等!」主任喊住我們,「你們是二年級的吧?教室在明德樓,你們跑去哪裡?」
老公有些發抖地開口:「我們、我們要去上美術課……」
主任狐疑地瞇起眼睛:「美術課?現在美術教室在維修喔~~這你們也忘了?」
「對吼對吼,我們忘了!馬上回教室去,馬上回!」我趕緊補上一句。
說完,我再度拉著他轉身,朝明德樓的方向小跑過去。
「嘿!走廊上不準奔跑!」
我們聽見這句話,立刻放慢腳步,像兩個偷吃糖果的小孩一樣僵硬地移動。
他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說道:「老婆看來,這裡必須按照油畫世界的規則來行動……」
我點點頭,望向整齊排列的教室走廊,心跳微微加速。
這一切都太過真實,真實得令人心寒。
「我們得等到下課時間了,否則根本沒機會到美術教室。」
沒過多久,我們站在教師後門口前,幸運的是我和老公在同一班,二年一班。
「呼⋯⋯還好沒被分開,否則還得冒險互找。」我低聲說。
美術教室原本在德育樓三樓,從這裡趕過去,最少需要五分鐘,我們得在下課時抓緊時間。
推開教室門,我們小心翼翼地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卻仍被一個銳利的女聲喊住。
「陳婉清、林澤言,你們遲到了!」
我頓時渾身一震。
這個油畫世界……居然知道我們的名字?
我忍不住低頭看向黑板,心臟劇烈撞擊著胸口。
上頭是一道有關函數的考題,的確符合國二的難度。
那位穿著舊式長裙、眼神凌厲的數學老師,站在講桌旁,手裡握著粉筆。
「林澤言,上來解題。對了,才能回座位。」
我偷偷看了老公一眼,他深吸一口氣,上前解題。
幸好,我們的數理底子從來都不差。
幾筆勾勒,答案便清楚明白地寫在黑板上。
老師只是冷哼一聲,沒有誇獎,也沒有追問,便點了點頭。
「下去吧。」
我也上去解了第二題,雖然緊張得腦袋發麻,但總算順利通關。
走回位子時,我耳邊隱隱聽見老師「嘖」了一聲,像是失望、又像是……不耐。
坐定後,我立刻壓低聲音說:「老公,你聽見那聲音嗎?」
他點頭:「嗯……看來它們沒辦法隨便殺了我們,這對我們是好消息。」
時鐘的指針滴答滴答地擺動著,伴隨著數學老師催眠般的課堂,我們強迫自己醒著,終於下課鐘聲響起,這堂無比煎熬的課程終於結束了。
下課鐘聲一響,我和老公立刻從座位上彈起身,朝著美術教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但還沒走出教室門口,一群人影便如同無聲的牆,悄然無聲地擋在我們面前。
「你們要去哪裡?我們準備要和你們一起玩遊戲欸!」
那些「學生」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是人形的畫布,表皮泛著蒼白的反光。他們真的算是「同學」嗎?
我左顧右盼,心跳加快,試圖尋找可以脫身的路口。
就在我還在思索時,老公突然一把抱住我,整個人被他以公主抱的姿勢舉了起來。
「老公,你幹什麼啦——!」
他毫不猶豫地拉開走廊盡頭的窗戶,冷風吹進來,讓我瞬間心驚。
「不是吧!你不會是想……」
「老婆,」他打斷我,眼神難得堅定,「我會守護好妳,還有女兒。」
「我決不允許,芊語她受到任何傷害。」
「但、但這裡是三樓啊!」
「現在我們只是靈魂狀態,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倒數。
「三,二,一——」
「啊啊啊啊啊——!」
我緊緊抱住他,整個人埋進他的肩膀。
身體在空中翻轉墜落,然後——平穩落地。
他沒有停下腳步,落地的瞬間便像風一樣帶我疾奔,朝德育樓方向飛馳而去。
他的頭低低的,像在躲避什麼,但我偷偷瞄了一眼——他耳根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全程他沒開口,我卻聽見心跳聲比剛剛還響。
德育樓近在眼前,但異樣也悄然加劇。
越接近那棟樓,空氣中便浮現出越多五彩斑斕的泡泡,它們漂浮在走廊與樓梯間,有些甚至貼著牆壁緩緩蠕動,表面竟長著一隻隻濕潤的眼睛。
那視線,讓人忍不住發毛。
我們一邊躲避泡泡,一邊迅速穿過校舍,終於氣喘吁吁地來到德育樓三樓。
——但事情不對勁。
美術教室明明就在盡頭,可它卻像一個被拉長的夢,明明在眼前,卻又像永遠到不了。
我們踏進走廊的那一刻,一幅幅畫作接連映入眼簾。
「……這是芊語畫的?」老公低聲問,怕驚動那些詭異的泡泡。
我點頭,喉嚨有些發緊。
那些畫,全是我們一家人曾經的記憶。
一起去動物園的那天、遊樂場旋轉木馬上她牽著我手的樣子、我們在廚房做飯、生日的笑聲、煙火的夜晚。
越往走廊深處走,我的身影出現得越來越少,我的心不自主的抽痛了起來。
那些畫浮現出的是另一個女人——
年輕、氣質柔和、眼神與芊語幾乎如出一轍。
蔡沛瑤。
芊語的親生母親。
我腳步放慢,彷彿走在一條名為「疏離」的長廊上。
那一幅幅畫,無聲地重構出芊語心中的記憶與掙扎——我再怎麼努力,都仍舊不是她最初的依靠。
但我咬緊牙,伸手握住了澤言的手。
我們是來找女兒的。
哪怕她從未喊我一聲媽媽,我也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