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 舊房間

本章節 10740 字
更新於: 2025-08-10
「你怎麼會想到這方面去!」慎二簡直要驚呆了。

「因為……」櫻委屈地低下頭,「根據哥哥的描述,我能在這樣的夢境里扮演的角色,只剩下女鬼了呀。」

「你當女鬼,與其嚇死我,更可能笑死我。」

「之前就被說成女鬼了……」

「誰說的?」

慎二臉色微變。

「啊,沒有沒有,別想多啦。」櫻趕緊搖頭,「當時只是在開玩笑。」

「到底是誰?」

慎二板著臉向前邁了一步,櫻本能地後退,不小心撞在牆壁上。這一刻,兩人之間很像是戀愛劇里的小白花女主角,被霸道的男主逼到死角時的站位。如果此時伸手按在櫻身後的牆上,那就是傳說中的「壁咚」了。

然後只要湊近她的臉……

打住打住!為了強制驅散腦內狂飆般的妄想,慎二下意識搖了搖頭。等到視線重新對上妹妹的眼神時,才發現此時她臉上已掛著笑意。

「哥哥又在亂想些什麼呢?」

「我……」

被戳穿了的慎二正欲解釋幾句,也沒忍住笑了出來。兄妹倆面對面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

這在以前是絕無可能的場景,但是今年以來已經屢見不鮮了。

「喵~」

由遠及近,走廊拐角處傳來一聲貓叫。隨後,在兩人誰也沒反應過來之前,一只褐色的小東西飛快移動到慎二腳邊。慎二低下頭,果然是露易絲。

倒是把這傢伙給忘了。慎二低頭,看見正露著肚皮磨蹭新主人腳踝的小貓。

「早上餵過她了,吃東西很正常。」

櫻俯身想去摸摸露易絲,後者立即跑開,躲到慎二小腿後面警惕地瞪視她。

「但就像這樣,」櫻苦笑道,「這孩子好像還有點怕我,只親近哥哥呢。」

「她還有點認生,過幾天會好起來的。」慎二蹲下撓了撓露易絲的頭,「我不相信有誰能一輩子抗拒你。」

「是呀……誒?」開口應到半途中才意識到兄長話裡有話,櫻臉上一紅,「討厭啦,突然說什麼……」

「去去,玩去吧。最好能幫忙抓住幾隻老鼠。」慎二拍拍露易絲的屁股,驅趕她離開。可是她不願意跑掉,躺在慎二腳背上肆意舒展身體。

不再關註腳下的小貓,慎二抬起頭把視線移回櫻的身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那只是開玩笑而已。」櫻仍偏著頭躲避慎二的注視,「姐……凜學姐曾經跟我假裝在學長面前鬥嘴,那時候……」

「假裝,呵呵。」

「真的,哥哥放心好了!」

「放心什麼?跟我沒半點關係。」慎二咂咂嘴,「更何況那婊子嘴裡冒出來什麼都不新鮮,你也別在意了。」

「我才沒有在意呢!」櫻的嗓音難得突然提高,彷彿有點急迫。

「好吧好吧,我不問了。」慎二轉過身,作勢要走,卻沒邁步子。

那你也別問我的夢了。

慎二覺得,人總有一些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哪怕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可往往這類事,當她真的不知道時,又會有點希望讓她發現。

例如現在,如果告訴櫻「我夢見你不要我了」,那麼櫻的任何一點點微表情變化都足以讓他終身離家出走,所以這話是絕不能說的。但如果櫻自己推算出那夢境呢?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景象讓他忍不住幻想。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櫻的魔術基礎太差了。這都要賴慎二自己,櫻腦子其實很聰明,如果願意認真教,她會很快進展到超乎想象的強大水平。

人的想法總是不會考慮什麼公平,慎二從很小的時候,總是希望知道櫻的每件事,有事不讓他知道他就亂髮脾氣,櫻就一如既往低著頭默默聽著。可另一方面,慎二不大告訴她有關自己的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慎二很關注櫻周圍的事情。在他印象里,妹妹的身體弱得足以令他日夜掛心,那時候的櫻枯瘦,蒼白,總感覺風一吹就要倒似的。那時他又不知道是為什麼,只是一廂情願地擔憂,如果在自己的照顧下她越來越病弱,那豈不是很沒面子。再者,像這樣沉默到近乎啞巴,陰沉,不笑也不和人打招呼,見到陌生人就往後躲的人,在學校里難免讓人當成欺負的對象。更別提櫻最初上小學比別人晚了多半年,最開始是編入生,簡直是被欺負的活靶子。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慎二不會允許這種事。作為一個眼睛泛藍的小捲毛,他從小在班上受人矚目的程度和容易被針對的程度一樣高,但他拉幫結夥和利用家族名號唬人的本事更高。再加上手頭寬裕,慎二在每個環境下總能糾集到一幫跟班。

在學校里有針對性地收拾人,就是他和這幫人的日常活動之一。

收拾誰呢?他看不順眼的人,得罪他的人,還有試圖靠近他妹妹的人。

善意接觸和惡意接觸都會被他收拾,他根本不想讓別人了解她。

妹妹只該是我一個人的小跟班。

慎二從小就是行動力超強的人,出於這種心理產生的行動,讓櫻的小學到初中期間,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自然也不會受任何欺負。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

久而久之,班上的同學們習慣把間桐櫻當作一個半屏蔽的事項,櫻也習慣於當自己不存在。

從慎二介紹認識了士郎開始,櫻的行為舉止稍微有了些變化。可總體來講還是大差不差,在班上被當作一個陰鬱,沉默,不可接近的冷美人。

慎二尤其關注誰敢給他妹妹取外號,對此採取殺無赦的態度。

剛剛那樣也算是習慣上腦,其實早該意識到櫻在衛宮家和那群人互相打趣是什麼樣。

或者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接受櫻有自己的生活圈子這件事嗎?——想到這種令人沮喪的可能性后,慎二突然間有點為自己不值。

「那個,櫻,」慎二緩緩開口,「以後你再說到遠坂,直接叫她姐姐就好。」

說話的時候,慎二的視線不自覺地偏移開,既不敢看著櫻也不知道該飄到哪裡算好。結果視線游弋到腳下時,才發現露易絲已不知跑到哪去了。和這隻貓共處同一屋檐下的最初24小時內,慎二對她的看法是行蹤詭譎,每次只要見到慎二就飛撲過來撒嬌,但隨時又會如一陣風般離去。昨晚回自己房間后這傢伙把他頭上的捲毛舔了個遍,可他予以無視專心看書後,沒過多久便不知跑到哪去了。剛才再次出現后,等回過神來又是同樣的消失不見。中國人的貓都這麼有活力的嗎?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架勢,倒叫他想起楊末艷,在教會裡瑪麗亞大姐就總是突然出現又不知什麼時候突然消失,經常給他來點驚喜或者驚嚇。

「哥……」櫻怯生生的,兩隻手絞在一起。

「反正……隨你便吧。」慎二乾咳幾聲后,準備離開。但他突然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仔細打量了眼前少女全身上下后才意識到哪裡出了問題,於是再次開口:「你怎麼穿成這個樣子?」

「這樣子……」櫻低頭看看身上的舊襯衫,又抬起頭理所當然地說,「準備幹活呀。」

「幹什麼活?哈,合著你到現在還是在讓衛宮使喚吶。祝你的女僕生涯愉快,一路走好吧!」

這番搶白后,少女卻滿臉詫異。

「哥你在說什麼呢?這跟學長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要去衛宮那?」

「怎麼會?哥哥忘了嗎,昨晚說好的今天要大掃除。」

慎二的臉迅速紅了。他猛然想起昨晚有關解決鼠患的約定,由於早上昏昏沉沉的腦海,竟然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當下支吾半晌,慎二才再次恢復語言能力:「你……你穿成這樣,是為了、呃,打掃房間?」

「是呀。這些衣服舊了,平時又不穿。」櫻舉起兩條胳膊來回看了看,「所以弄髒也沒關係,不正是大掃除最佳裝備嘛。」

「說得很對,哼,你也有聰明的時候嘛!既然如此,我也換套衣服去。」慎二借勢打斷話題,隨後轉身便走。

「可是哥哥只有看上去都差不多的長袖襯衫……」

「制服。等我把制服換上。」

「不要啊!校服要是不小心扯壞了,或者染上——」

「再也用不上啦。」

櫻想叫住慎二,可是他腳下不停,說話間的功夫,人影已消失在拐角處。

走廊只剩下櫻一個人。

還沒告訴我到底夢見了什麼呢!

——櫻在心裡暗自嘀咕。

穗群原的制服很令人滿意,合身且透氣,沒有那些華而不實的要素。尤其是男子校服,當初楊師傅第一次看見慎二穿制服的時候,曾做出評論:「怎麼和我們國家的校服有點像呢?」

這套土黃色的衣服看起來呆板,倒是很適合運動。

等慎二換好衣服回客廳里,又被櫻逼著吃掉了一份黃油煎吐司夾火腿,這時他想起自己沒吃早飯。本來慎二是不想浪費時間的,但櫻非要他把東西吃了再開工,說是防止他途中暈倒。慎二隻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住院那陣了似的,被櫻看護著當成重點保護對象。按理說這應該是個很討厭的事,可是每逢這種場合,他都抵抗不了。

吃飽喝足后,櫻準備好清洗用具和噴霧之類的,裝了一大袋子。慎二帶著櫻走下樓梯,準備先到外面去。美杜莎被櫻差使出去買東西了,現在宅邸里只有兄妹兩人。慎二的計劃是先從最難辦的外側那座塔亭開始動手,要是順利,今天一整天能弄完那邊,可以算作大功告成。自出院以來,塔亭是被徹底封死的,兄妹倆誰都沒踏足過一步。現在儘管櫻把庭院裡布置得風景優美,花草繁盛,但塔亭里到底是啥樣子,慎二想也不敢想,事實上他做好了推開門腐爛惡臭氣息撲鼻而來的思想準備。

下到二樓經過門廊時,櫻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看到一扇緊閉的門后愣了愣。等她回過神來時悚然一驚,想到哥哥早已走遠,慌忙抬起頭望向周圍時,才發現慎二還在身旁,和自己盯著同一扇門。櫻想開口叫他卻沒發出聲音,靜悄悄地走到他身邊,與哥哥肩並肩繼續看著那扇門。

慎二對櫻的舉動沒什麼反應,良久,才突然說話:「要不然……先從這裡開始?」

「我想也是。」櫻回答。

這裡是櫻的房間,直到年初為止都是。

說是房間,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她基本上沒怎麼使用過這個房間,恐怕慎二在房間里的回憶都比起櫻要多些。這裡既不是採光很好的地方也不是很適合女孩子獨居,後來回想,櫻覺得那個靠窗的單人床嵌在兩堵牆之間挺壓抑的。但櫻從沒得到過選擇的機會,包括她自己在內,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房間為何必須放在這裡,因為這個房間離通往地下的密道最近。每次把她拖下去的時候,和從地下把她拖上來扔回房間里的時候,距離上都很方便。

真正完整地在這間屋子裡睡過的第一個安穩覺,是聖杯戰爭期間的事。

滿懷痛苦與絕望,從學長身邊逃走後,無處可歸的櫻四處遊盪,卻在覺醒的小聖杯和不斷啃食身體的刻印蟲,反覆折磨中掙扎。櫻無力阻止美杜莎去吸食人血,但那還是不夠,虛弱的櫻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視線模糊,腦海里昏昏沉沉,知覺得理智正在被剝離,彷彿一棵被蛀空了的枯枝,花朵還沒開過就生出腐敗,從而一點點凋落。

彌留之際,大罵著出現在眼前的,竟是間桐慎二。

還是那副熟悉的態度,漲紅了臉大聲吆喝,趾高氣揚又氣急敗壞地指責櫻為什麼要亂跑,為什麼在學校里不肯聽他的?如果肯聽他的話命令Rider攻擊衛宮士郎,那麼自己早就贏了。

櫻無力回答他的斥責,喋喋不休的慎二又覺得櫻是在用沉默抗拒他。感覺到受到了侮辱的慎二抓起她的手臂,想要把她從地上拖起來。不知怎地,拉扯中變成了把櫻抱在懷裡的姿勢。

從正面抱住的姿勢,兄妹之間也不是沒有過,只是很少。穿衣服的時候更少。

那時,陰暗荒涼的小巷裡,櫻的身體癱倒在哥哥身上。人類的氣息近在咫尺,櫻從未想到過那皮膚下流淌的液體是那麼令人無法抗拒。

無法克制,無法抵抗,那撕咬吞噬的衝動,那想要被填滿的衝動。

順勢滑進哥哥懷裡的櫻,對準頸部,一口咬了下去。

慎二沒有反抗。他任由櫻撲到牆邊,後背靠著牆壁,沒有試圖推開靠在身上的妹妹,雙手反倒摟得很緊,儘力把少女站立不穩的身體支撐在一個舒服的位置,方便她更快吸吮。

義兄的血不是很好喝,櫻曾經很熟悉這味道,後來愈發覺得不夠解渴。如今久違的這份甜味,是直接從咬開的頸部血管傳到喉嚨里的,這倒是頭一次。

身體暫時得以平復下來后,櫻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可是,她靠在義兄肩頭,看著鮮血從脖頸處流淌到白襯衫上染紅了一大片,不要說道歉,連尖叫的力氣也沒了。

「我猜到……發生什麼了……」

率先開口的是慎二。

「衛宮士郎……還是把你扔掉了……對不對?」

大量失血的少年連咳帶喘,但還是咧開嘴怪笑著,克制不住的喜悅和滿足感從臉上溢散而出。

不是那樣的!櫻想要說話,想要替學長辯白。我才沒有被扔掉!她想要那樣說。

但她說不出口,鮮血的甜味還在口腔里徘徊,好似連喉嚨也給封住。

櫻的沉默以對,也讓慎二立刻篤定了猜想,他笑得更開心了。

美杜莎潛伏在身旁,默默觀望這一切,既沒現身也沒替主人反駁慎二的推測。

短暫休息后,慎二引導櫻的魔力為自己止了血。再次牽動魔力迴路的櫻疲憊程度超過極限,意識陷入恍惚之中,只隱約感到自己被Rider抱著。不多時,慎二和美杜莎趕回間桐邸,來到櫻的房間里把她放在自己房間里的小床上。

夜色已深,窗外籠罩著一片昏暗的血紅。

義兄身上背著學校里用的書包,頭也不回,徑直走了出去,房門關閉的瞬間,美杜莎立刻在房間六面外壁上張開防禦結界。在神代消亡的今時今日,突破此等護衛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屋外還有另一重結界,櫻認得出,窗外那片血紅是張開的鮮血結界。

石磚結構的牆壁隔音很好,屋裡靜悄悄的。櫻實在太累了,沉沉睡去。

櫻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間桐邸所有的活人連同活物都已只剩下殘骸。人剩下模糊的血痕,植物盡數枯萎,地下飼養的蟲子已化為粉末。那些蟲子姑且也是使魔,只要籠罩在結界內,再小的魔力也不會浪費。

魔力得以大量補充后,醒來的櫻身體恢復了很多,但與小聖杯的連接也隨之進一步覺醒。那時她能感到,自己逐漸不再是自己了,但她並不害怕,無窮的力量從體內噴涌而出,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可能傷害她了。

仔細想來,哥哥出院后第一時間封掉的房間就是這裡。當時櫻也沒有反對,可能也是覺得這裡對彼此而言都多少有點尷尬吧。

正胡思亂想中,慎二已撕開膠帶,推門而入。櫻跟進去看到一如往昔的屋內,窗帘緊閉,昏暗的光線下能依稀分辨出,地板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但比想象中要淡得多。看來他倆遠離此處的時間沒有想象中那麼久。

慎二一只膝蓋跪到床上,伸手拉開窗帘。瞬時間,陽光伴隨騰起的灰塵灑進屋內。

「把這裡收拾出來,準備用來幹什麼?」慎二望向窗外,從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知道呢,」櫻小聲說的同時,解下紅緞帶用來挽起頭髮綁在腦後,「總之,哪怕不用也得打掃乾淨呀。」

兩人沒再多說什麼,開始默默動手干起活來。

清理這一間寢室沒什麼難度,因為這裡將近一年前已經被清掃過一次。只要把封存打包好的那些衣物全都挪出去,然後把灰塵擦乾淨即可。慎二負責搬東西,櫻收攏好床罩被褥之類,逐次搬出去再開始清掃灰塵,然後往角落裡噴洒酒精。放老鼠藥的辦法理所當然從最開始即被排除在可行方案之外,畢竟那很可能誤傷隊友,接下來還是交給露易絲比較好。

把衣物被褥等等運出去的過程中,慎二又打開了附近另一間封存的寢室,以便把所有東西臨時堆放在那邊。干到中途,兄妹倆才各自想起那曾經是鶴野的房間,近三年裡自然也沒人住過,但他們誰也沒提起這一茬。

結果是,由於臨時變更計劃,清掃完櫻曾經的寢室后,兩人乾脆順勢改變原計劃,從二樓開始清掃了。人總傾向於先做容易的事,櫻也對那棟塔庭里是什麼狀態感到心裡打鼓。

沉默未能維持太久,櫻率先嘗試搭話——

「哥……你還沒跟我說呢。」

「說什麼?」搬走最後一包衣服的慎二剛進房間,頭上冒著虛汗,這句沒頭沒尾的詢問他聽來有點突兀。

「剛才說的夢呀!」櫻少見地強硬。

「哦你說那個,」慎二撓撓頭,雙眼望向天花板,「我都說完了。」

「不對,肯定有隱瞞的內容。」

「哪有?記得住的都說了,要是還有沒說的,那也是已經忘了。」

「再想想呢?萬一有什麼預兆……」

「你這麼問我也想不起來啊!」慎二語氣不耐煩起來,「這世界上有誰能記住完整的夢境一上午?」

見慎二要發脾氣,櫻只好閉上嘴繼續幹活。

話雖如此,慎二並沒真的忘記那夢境,因為感受過於真實,足以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是慎二記得的——

「說起來,你難道沒有忘了什麼嗎?」

「誒?」

「你昨天晚上說有重要的事告訴我,但是又莫名其妙不說了。」

「哥哥還記得呢。」

「廢話。」

「既然這樣……」櫻手上擺弄起發梢,「晚上再跟你說。」

「為什麼啊?」

「很複雜的,現在不是個好時機。再說,哥哥不想晚上一起做點什麼嗎?今天一天會很辛苦哦。」

「比如?」

「一起吃晚飯啦,一起散個步啦……」

「蠢得要死。」

慎二不再理會妹妹,忙起手裡的活計。

最近的櫻可真是啰嗦啊!

——這樣腹誹著,慎二搬東西的速度加快了許多。畢竟幹活速度快,也就能名正言順地閉上嘴不回應任何話題了。

然而,柔弱少年的工作熱情未能持續多久,清掃一座古堡式的房間所需的工作量遠超過慎二的想象,等到二層的清理工作完成大約一半時,慎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看見櫻倒是氣定神閑的樣子,和他印象中柔弱的小女孩相比大有不同。慎二不由得想到也許小時候積累下來的許多印象,早已經不是一回事了,可是每當想起來,腦海中總是不自覺映出初見時那個沉寂、低著頭、喜歡跟在自己身後的傢伙。

明明完全不討人喜歡來著。

要是這麼下去,我以後就得在她的照顧下生活了?慎二後背升起一股寒意。

「不行啊!絕對不行!」

「哥哥?」

慎二突如其來的大叫聲嚇到了櫻——

「不行……是說什麼?」

「呃,我說的是……」慎二才意識到他下意識把心中所想說出口了,「我說啊,這樣收拾下去到何時才算個頭呢,累都要累死了,不行的。」

趕忙轉移話題。

「先歇一會兒?接下來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所以說那不行啊!你不要炫耀自己很能幹好不好?」

「我沒那個意思……」

「我管你什麼意思!咱們是住在這棟房子里,不是在這裡當保潔員。以後要是動輒把整天的時間花在收拾房間上面,說出去要讓人笑死。」

「一會兒Rider回來,讓她也來幫忙?」

「那能解決根本問題么?我們不能成天活在沒有盡頭的家務里。我看啊,還是得雇個僕人。」

櫻陷入沉默。

已經很多次了,慎二隻要提到重新雇幾個僕人的話題,櫻難免用沉默對抗。

這也難怪,櫻總是很抗拒讓別人進這間宅子。再者,她對「僕人」從沒什麼好印象。

間桐家曾經確實是有僕人的,還不止一位。作為一個活在21世紀的人,聽起來有點奇怪,但從小到大,慎二確實習慣了接受那些行為死板面色僵硬的人的照料,他只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算不上什麼享受,充其量是一種方便,慎二從來沒有辦法跟他們正常溝通,再加上一個月見不到幾次的父親,頭一次擁有說話對象,反倒是櫻來到自家開始的。

後來慎二逐漸搞清楚了那些僕人都是什麼,他們大都來自瑪奇里分支家系的血脈,缺乏作為魔術師進行培養的價值,因此只能用來充當雜役。瑪奇里的繼承體系並非常見的長子繼承,當然更不是按現代法律體系下的均分制度,實際上繼承權只看一條,那就是魔術資質的水平。每一代人里選一位資質最好的後裔,作為家主培養,當然無非是掩人耳目,真正的掌權者只有臟硯一人,家主的主要作用就是用臟硯提供的胎盤儘快生出下一代繼承人。能選為家主,自然是最幸運的人了,剩下的無非算作各種形式的備份素材,也就是那些骨髓里植入了蟲子的僕人。

間桐家的「僕人」們完全服從於臟硯,慎二始終沒搞清楚他們究竟多大程度上保有自我意識,也許是完整保有,畢竟臟硯也沒有精力去挨個操控他們所有人。鶴野還活著的時候,這幫僕人同時也是家主名義上的手下,會幫助他處理家族各項事務,還有魔術事務也會幫忙。

鶴野能參與的魔術事務,只有蟲倉里的那點事。

在耗干利用價值作為飼料扔下去之前,他們總是作為嫻熟的助手,每個晚上對束縛在地下中心的那個少女,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除此之外,這群人忽視除了命令之外的一切人和事,慎二自然在其範圍內。

不曾絲毫遲疑,等到機會的慎二殺光了他們。其實他本無必要這麼做,只要拿下臟硯,稍稍驅動刻印蟲他們就會自動暴斃。但那不能使慎二感到滿足,他要親眼看著所有這些人在美杜莎的結界下化為膿血。

那之後間桐家再也沒有僕人,衛宮士郎問起時,慎二曾謊稱家裡的僕人按櫻的要求都解僱了。這倒也沒說錯,也確實是櫻在抵觸往家招僕人這件事。慎二知道櫻在抵觸的是什麼,可這又不是能隨意開口談論的話題,她真正不願意的是有更多人住在這間房子里,包括她自己。

「其實呢,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

在沉默中看了會兒手上家務活不停的櫻之後,慎二再度開口——

「要是我也乾脆搬到衛宮家附近去,方便你每天往他家裡跑。這樣不用僕人,也不用回家,大家都開心。」說到這裡,慎二長長地吸了口氣,「可惜呀,我沒有那麼厚的臉皮。」

櫻沉默不語。

「不說話?」

慎二站起身走到妹妹身邊。

躲開哥哥的視線,少女繼續低頭忙碌。

慎二盯著妹妹半遮住臉的頭髮,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該說什麼好。隨後一咬牙,抓起櫻的手腕,半強迫地拖著她站到自己面前。

少女抬起頭,用出乎他意料的明亮視線,望著兄長的臉——

「每到哥哥鬧彆扭的時候,我不管說什麼,也只會挨罵而已。」

少年滿臉不可思議地和妹妹對視,幾乎要失去保持不扭頭迴避的勇氣。

「你,你……」

說不出話。

你明明從來都是什麼也不說,要麼就只會說對不起。

你明明知道我最討厭你說對不起。

——慎二心中翻湧幾欲脫口而出的指責,看著妹妹的臉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你說吧,我只管聽。」遲疑許久后,他最後說得出這樣一句話。

「要是說了,哥哥會信嗎?」

「你說什麼話我都信。」

「——我不會再離開哥哥啦。好不好?」

話音未落,少女彷彿逃避似的,埋頭進兄長的懷裡。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慎二有點不知該怎麼辦好,下意識間,一只手去攬她的腰時,竟有些戰驚。另一只原本抓著她手腕的手緩緩鬆開,有點發抖,但又堅定地環在櫻的後背。

感受著她的體溫,慎二深吸一口氣后勉強下定決心——

「好。但是我不相信。」

「為什麼?你剛剛說了什麼話都信。」

「因為你在發抖。」

——之所以要下決心,就是為了把這件事講出來。

說出來之後他又後悔了,因為櫻聽到后極快地從義兄懷裡掙脫,再次抬起頭看著他。

如果不說這句話,其實肯定可以多抱一會兒吧?儘管如此,慎二覺得,遲早非得說出來不可。

正當他伸手想去攬義妹的腰時,門口處傳來熟悉的笑聲,那語氣像是嘲諷又像是感慨——

「哎呀哎呀,是不是打擾了?」

美杜莎站在門口,身上掛著大包小包,玩味地看著兄妹倆。見到從者回來的櫻本能地想要脫開,卻不料被哥哥反過來抓住。

「怎麼?」慎二起了好勝心,隨即一把將妹妹摟進懷裡。

「渡鴉側畔必有另一只渡鴉。」魔眼透過平光鏡片,飄忽地掃視著兄妹倆。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不過是冒著寒風,奉主人的命令把所有東西都買回來了而已。一進門就看到原來主人也在取暖,真是感到欣慰呀!」

聽到這裡,櫻立馬從僵直狀態中清醒過來,臉色通紅地趕忙離開哥哥,去接過包袱。美杜莎沒讓御主占手,自顧自走進房間,把各式各樣的物品挨個放下。

「剛收拾乾淨的……」慎二抗議道。不過沒有人理會他。

「委託要買的東西全都拿回來了,順帶還去了美狄亞的店那邊,把你之前訂的貨也取回來了呢。」卸下一身負重的美杜莎伸了伸懶腰,「話說,你們倆繼續吧,我迴避一下——」

「不是的不是的!」櫻手足無措地否認著,「剛才只是……哥哥在和我討論,那個——啊,對啦!要不要雇個傭人?」

「傭人?」美杜莎被全新的話題吸引了注意力,沒再關注御主話里的矛盾之處。

「瞧瞧現在的我們,」慎二接過話題,「這麼大的房子想要整體清理一遍可太不容易了。今後每天活在掃除工作里,總不是個好主意。」

「……用魔術試試?」

「拜託這位遠古女妖注意下,我們活在現代社會!要是魔術那麼好用,遠坂不該先修好她那個破房子,以便讓自己不必繼續賴在衛宮家白吃白住嗎?」

慎二說到這裡時,櫻不自覺地抿了抿嘴。

「別著急嘛,先說好我不反對,前提是櫻得同意。」美杜莎神情冷淡,「家裡突然要多個人,不管怎麼說總得慎重考。」

「無論是誰,肯定要經由你們把關。總可以吧?」

聽到慎二的說辭,美杜莎看向櫻。櫻遲疑著看向哥哥,最後輕輕點了點頭。

慎二轉身便走。

「等一下,哥!」櫻叫住慎二,「你打算去找誰呢?可千萬別去問班上的同學——」

「放心,不會給你難堪的!我去瑪麗亞那邊問問。看看她是否有合適人選。」慎二懶得回頭,口中猶自抱怨不停,「真是的,憑什麼我非得親手擦地板不可啊!從小到大都沒幹過這麼下賤的活……」

慎二沒說出口的是,雖說疲憊,和櫻一起打掃房間這件事對他而言是頭一次的體驗。但是,永遠這樣下去是不可能的,原因也不是他不想干庶民工作,而是再過最多不超過四個月,他就該走了。

至少她不必再繼續忍耐我,那麼離開前,請個可靠的人來幫忙家事也好。城堡本該只屬於灰姑娘和忠於她的人,而不是爭搶水晶鞋的惡毒長女。若要灰姑娘姑且還願意留在城堡里,而不是坐上王子的馬車後頭也不回,那也唯有如此。

再說,她也總有一天得開始和別人打交道,間桐邸也不能永遠是個不進外人的地方。

——這就是為什麼慎二會突然提起找傭人的事。

或者乾脆按櫻說的那樣,搬到衛宮家那邊去呢?那麼一來許多麻煩就自動省去了。仔細想想,也沒那麼不能接受,無非要他自己開口答應還是太難了。這絕非外寬內忌,故作姿態。說到底,夏天的時候,櫻經常兩天才回家一次,不也沒說她什麼嗎?

真正讓兄長倍感不適的,是不知何時開始自顧自和他親近起來的義妹。根據他的理解,他們之間本不該有這樣的關係。甚至於昨天晚上,嚴格來說還是她主動……

算了吧!慎二突然意識到,自作多情有點過頭了。

不如先做正事。

回到書房拿起無線電話,撥通教堂的號碼,幾聲響后,電話那頭果然傳來楊末艷的聲音。不知是怎麼回事,僅有的幾次撥電話給教堂時,接聽者必定是瑪麗亞大姐,而且每次都顯得興奮過頭。在教堂里她對大多數人總擺出一副客氣又冷淡的樣子,為何在間桐家兄妹倆面前總想換了個人似的,慎二完全搞不懂。

經歷過簡單的寒暄,以及彙報露易絲的適應狀況后,慎二把他的想法大致說了。瑪麗亞當即表示,目前有最為合適的人選。

「誰呢?」慎二問。

「當然是我!」

「你別拿我尋開心好不好?我跟你說正經的!」

「我也是說正經的呀!」瑪麗亞理直氣壯道,「不就是保潔嘛,我在中國時做過,拿手得很。你也不用多花那份錢了,騰出間屋子給我住就可以。」

「家政婦那點錢也拿來談,你恐怕多少有點把我給看扁了。」

「啊哈哈,倒也的確。畢竟你是 old money ,我很清楚你的實力!」

「但這不是錢的問題。」

「小姑娘不歡迎我咯?」

「哪兒的話。」慎二幾乎啞然失笑,「我的意思是,就算你願意常來常往,我們也不能拿你當傭人呀。」

「唉,真可惜。本想趁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地混進你家來著。」瑪利亞的語氣,彷彿是真的在遺憾。

「有這個必要嗎!想來我家還不容易?坦白講,我倒希望直接雇你,畢竟讓櫻從零開始信任一個人,可不是容易的事。不過也正因如此,做什麼事情總得有個條理。既然找女傭,就得真的找個女傭,最好是情願長期工作的那種。「

「說的也是。」

「你只需告訴我,你認不認識專門做這方面工作的人?」

「那樣的話……倒還真認識一位。雖說不是專門的,但我估計她能勝任。是位年紀比你們大一些的女士,目前也沒有什麼正經工作,如果我去問,她大概會願意來吧。」

「什麼樣的人?」

「老實說,我不太了解。是小涵的老同學,我第一次見到她,比認識你們還要晚。」

「神父的老同學?」

「是。由於家裡工作的關係,他的小學時代曾有幾年在日本度過。沒跟你提過?」

「沒有……」

「啊,總之,好像是他小學時認識的學姐。去年底他剛到東京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竟然重逢,也是件奇事。」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慎二差點叫出聲。他到此為止才明白,為什麼神父通曉日語,為什麼要專程跑來冬木這麼個小地方來傳教。否則,既然是在法國學了那麼多年,以他這等人才,歐亞非哪裡不能去呢?

「他以前該不是在冬木念小學吧?」

「那倒不是,是在關東那邊。那時你們還小呢。」

「這樣啊。」慎二沉吟著,「既然是神父的朋友,那應該可以。讓她直接來找我談?」

「好呀!只不過,我得提前告訴你一點事……」

「儘管講。」

「她眼睛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