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捨本逐末
本章節 10543 字
更新於: 2025-06-05
美杜莎裹著浴巾走到洗面台前吹頭髮時,正好看見櫻抹著眼淚跑進來,等美杜莎詫異地走到櫻身邊時,她打開水龍頭胡亂抹了把臉,轉過頭才察覺到身後的從者。小小地吃了一驚后,櫻臉上浮現出有些害羞的笑容。
「又叫慎二欺負了。」美杜莎嘆了口氣。
「沒有啦。不是哥哥……」櫻輕輕搖頭。
「怎麼?這棟房子終於開始鬧鬼了嗎?」
「哪兒的話。」
「要不然呢,總共只有咱們三個。」美杜莎關掉吹風機,驅使著頭髮分散成一縷一縷的,「既然不是慎二,難不成是我?」
「沒有啦,不是因為別人。剛才跟哥哥……那個,就是……」
「性行為後憂鬱?」
「不不不是啦!」櫻臉上一紅,「真是的,rider,想象力總是那麼豐富。」
「那當然,我活了不知多少年呢,什麼都見過了——總之,要是沒什麼事,不如去洗個澡吧。」美杜莎試探地說,「熱水我還留著……」
「我們還是明天早上吧。否則一天洗兩次,哥哥說過對皮膚不好。」
「確實是這麼回事……」美杜莎眼神飄忽。
櫻在自家很少泡澡,在衛宮家倒是偶爾會泡。
據她自己的說法,她稍微有點不喜歡浸在水裡一動不動的感覺,那樣很容易發暈。
在家裡,櫻和慎二同樣的習慣是每天早上起來淋浴,總是速度很快。具體原因不必說了,結果是到現在也很難改變他們的生活習慣,導致美杜莎和主人一起泡澡的願望屢次破滅。
正自神志飄忽之際,門外傳來一聲悶響,聽上去像是有人摔倒在地的聲音。
「好像是慎二的房間?」美杜莎看著門外。
櫻臉色一變,隨即快步走了出去。
美杜莎目送御主離開,她的頭髮也幹得差不多,隨手拿來浴袍穿上后把浴巾丟到換衣筐里,悠哉哉地走出浴室。
聽那動靜,大概是暈倒了吧。
「我覺得還是少吃多餐比較健康一些……」美杜莎往沙發上一坐,嘴裡暗自嘀咕,「櫻目前還不大會把握好分寸,但這也是你活該啊,誰叫你們家都是些害蟲。」
我可沒那麼愛吃醋。美杜莎心想,我不喜歡慎二,不代表我們之間不能和平共處。
不同於心意相通的櫻,美杜莎在夢境中只能透過櫻的視線看到慎二,她對間桐慎二這個人的了解,毋寧說是戰鬥結束后逐步加深的。其中極少數不是增加對其厭惡程度的部分之一,就是她發現慎二對於美容真是非常在行,美白護膚化妝護法樣樣精通。活在只要會往身上涂橄欖油就算文明人的時代的美杜莎,出於各種需要,尤其是養護頭髮的需要,不得不向慎二請教,並迎接後者洋洋得意的指點。美杜莎也嘗試過只詢問櫻,然而,櫻告訴她這方面事全都聽哥哥的就好。要是非得問慎二不可,她就不想問了。
也難怪這小子在學校如此受女生歡迎。
一個十六七歲的男生對化妝如此感興趣,確實是少見的現象,然而美杜莎知道其中原因。
間桐櫻突然開始變得注意自己的外貌,那是在她十二歲的時候。通常來說,女生自幼就比起男生來說更愛美,十多歲的小女孩已經開始主意儀錶,照鏡子乃至學著化妝,這也是常有的事。但櫻沒有這個條件,在間桐家,沒有人會關注這個名叫間桐櫻的少女想要什麼,也從沒有人會去教導櫻,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可以做什麼。
間桐家不需要女人。
讓她活著、能走路,已經對她很好了。
不用被拖進地下的時候,櫻偶爾會長時間盯著反光的玻璃,觀察自己蒼白憔悴的臉。
那時,尚且一無所知的慎二生活中最主要的樂趣就是觀察妹妹,輕視著她的同時,又對她的每一點變化都觀察入微。年幼時的慎二把這當成一種「遊戲」,他對遊戲機之類凡人的娛樂毫無興趣,不過有的時候倒真是覺得,和自家這個妹妹相處,有點像他班上流行過的一種「掌上電子寵物機」。這種遊戲僅有的樂趣在於給出某些東西然後觀察反應,和間桐櫻在一起也是這樣,慎二去找她說話,然後櫻會作出某些機械性的回應,僅此而已。久而久之,慎二逐漸習慣了從妹妹身上最細微的反應和神色變化察覺出她的某些想法,多數時候只是模糊的猜測,但猜測久了總能找出規律。
自從介紹衛宮士郎這個人給她認識之後,櫻逐漸變得在意相貌,這小小的變化自然躲不過慎二的眼睛。慎二什麼都沒說,自顧自地開始研究起女孩子用的所有東西。他進境很快,因為平日里在學校女生中人氣很高的樣子,很多事都可以找同班那些喜歡圍繞在身邊的女生詢問。沒過多久,慎二的私人用品中多了無數美容護膚化妝的瓶瓶罐罐,自顧自地打理著容貌,心裡暗暗興奮地等著那個遲鈍的妹妹來央求自己的他,很快如願得到了櫻的注視。
只是默默看著而已,和往常一樣不會開口。
於是,邊說著「哎呀,真沒辦法,這麼大了連自己的儀容都不會修整,果然是個愚笨的傢伙」邊不由分說把妹妹拉到身邊,絮絮叨叨地擺弄起來。看上去很不耐煩的樣子,實際上幾乎手把手地教給櫻哪些護膚品該怎麼用。那時候,慎二還沒有發現真相,櫻還以為可以繼續偽裝下去,假裝自己是個遲鈍、內向、平庸的養女,被間桐家排斥在外的可憐人。
說來也怪,慎二撞破蟲倉后,不知多少次侵犯了櫻之後,開始為櫻頻繁留在衛宮家惱怒之後,兩人之間的關係僵到了極點的時候,早上起來櫻還是時常坐在哥哥的梳妝台前,每當這時,慎二總是若無其事地看著她。
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今天,櫻會一直拿哥哥的化妝品和護膚品來用。
待會得提醒她找慎二拿眼霜敷一下。
這樣想著,美杜莎穿好浴袍,走到客廳里打開冰箱,倒了一杯橙汁。
「不要管我!」
身後傳來令人厭煩的男性聲音。
櫻攙著慎二從走廊進來,腳步虛浮的慎二還在試圖甩開妹妹的手。
「我又不是老年人,不要再扶著啦!」總算掙脫開的慎二不耐煩地坐到沙發上,「剛才只不過起猛了而已。」
話雖如此,癱坐下來后暫時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兩腿還在發軟,身上扔冒著虛汗?
最近怎麼搞的?
一天之內暈倒兩次,即便是慎二,也得暫時收斂起狂妄的想法,認真考慮近期要不要去做個體檢。
瞧見美杜莎端著橙汁走到近前,正要伸手,美杜莎看也沒看他一眼就把杯子塞到櫻手上。好在半抬的手還沒伸出去,收回的時候不必那麼尷尬。
「好些了嗎?」櫻用周圍還泛著紅的眼睛關切地看著哥哥。
「都說了沒事,我又不是病號,大驚小怪幹什麼?」慎二身子後仰,頭部靠在沙發背上,「剛才見你莫名其妙哭著跑出去了,才想跟出來看看,一不小心起猛了,僅此而已。」
櫻連喝幾口之後遞給哥哥。慎二心裡一動,想起之前在床上想到過的一樁事,當下拿過杯子解恨似地把剩下的果汁一口氣灌進嘴裡,果不其然地嗆到了。
「小心點呀。」櫻趕忙撫著慎二弓起來的後背,試圖減輕他止不住的乾咳。
「還是老樣子啊,真會裝模做樣。」美杜莎靠著門,用鄙夷的目光看著慎二。
「我有在跟你說話么?」慎二毫不退讓,停住咳嗽的瞬間立即反唇相譏。
櫻害怕這兩人隨時要吵起來,乾脆伸手摟過慎二,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免得他鬥志旺盛起來。慎二本能地想掙脫,直到發現櫻用的力氣體現出她的態度相當堅決,於是老實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美杜莎轉而凝視著櫻,看到後者帶有歉意的表情后,僵硬地推了推眼鏡,扭頭朝她倆的卧室走去了。不一會兒,她又抱著枕頭走出來,躺在沙發拐角的另一頭,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放個動畫片?」櫻扭過頭問她的使魔。
「不用了,我就隨便打發下時間。你們早點睡吧。」夜色已深,美杜莎胡亂播著台,跳過那些惡俗綜藝節目,打算找找有沒有韓劇可看。
「這是什麼意思啊?」慎二湊到櫻耳邊壓低聲音說。
「意思就是Rider準備睡沙發咯。」櫻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
「為什麼?」
「免得哥哥又埋怨一整天。」
慎二想起前陣子的某起事故,發生在他惡作劇故意撞破櫻和美杜莎做她們喜歡做的事之後不久,那段時間剛好是由於挨了重拳,他借這個由頭鬧了好一陣脾氣。不知所措的櫻想了一個糟糕的主意,她壯著膽子說服美杜莎,讓她帶上哥哥睡一次,反正她剛剛現世那陣子也不是沒做過。略微出乎意料的是,美杜莎答應得極其爽快。接下來按理說就該很順利了,男人不會不喜歡左擁右抱,慎二被神神秘秘的櫻帶進她的卧室之後,迅速理解即將發生的事情之後,也微微一笑表示讚許。只不過她實在低估了這兩位在接下來的前半個夜晚里對自己的執著程度,以及沒料到後半夜為了在自己身上搶佔有利位置而暗地裡較勁的狀態,導致她被折騰到天亮也沒睡上幾分鐘。第二天還要忍受哥哥啰里啰唆的牢騷,例如什麼和別人一起睡不踏實啦,整晚都在擔心會不會變成石頭啦,諸如此類的。從此之後,櫻再也不提這一出了。
現在想來,也許當時再配合一些才好,反正吃虧的又不是我這個男人——儘管可以這樣想,慎二還是對看見他就拿出一副公事公辦嘴臉的美杜莎提不起興緻。
「話說回來,你剛才為什麼哭了?」
在耳畔低語之間,手又悄悄探到妹妹的大腿內側。櫻毫不遲疑抓住哥哥的手,放在膝蓋上禁止繼續亂動。
「一會兒跟你說,連同剛才要說的很重要的事一起。說到哥哥睡著為止,好不好?」櫻纖細的手指扣進慎二的指縫,兩者在膝頭疊加彷彿一座臨時拼湊的橋頭堡。
慎二倚在櫻肩頭許久,自動屏蔽了電視機里傳來說話聲。似乎美杜莎終於放棄了換台,跳過所有深夜檔之後找到了一個正在播放紀錄片的電視台。
「……算了。」在沉默中做足了心理鬥爭后,慎二開口回絕,「我要回屋睡覺去了,你們也早點睡吧。」
說著話的同時,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什麼?」櫻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兄長。
慎二回過神,猛地一手按在櫻身後的沙發靠背上,迅速拉近距離的動作嚇了妹妹本能地一陣瑟縮。
再次把臉湊近櫻的耳畔,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跟你睡在一起,免不了做噩夢啊。」
說完,不等櫻來得及作出反應,慎二迅速轉身快步離去。
做人最重要的是不要勉強自己。
——這是慎二還小的時候從家裡的大人那裡聽來的一句話。他已經很多年沒見到那個人了,但這句話直到今天還留在記憶中。
慎二相信這句話。只可惜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把這句忠告拋之腦後,直到從醫院的病床上蘇醒時才又一次如鐘聲般轟然鳴響在腦海中。所以他如今依然相信這句話。比如現在他不敢去看妹妹臉上是什麼表情,也不敢讓妹妹看見他臉上的表情,所以現在應該趕緊跑掉。
「沒想到吧?」縮在沙發拐角上的美杜莎移過視線,泛紫的瞳孔中閃爍著玩味,「這傢伙也到反抗期了。」
「哥哥已經十七歲,反抗期早該結束了。」垂頭喪氣的櫻表示抗議。
「發育遲緩?」
「才沒有呢。」
「好吧,這方面你最有發言權。畢竟你體會得很多。」
聽到這話,櫻扭過頭望向美杜莎,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今晚一直很能講嘛,Ri-der-!」
霎時間,少女的身周彷彿升騰起一股恐怖的暗流。美杜莎知道,每次有這種感覺時都只是她自己心中湧起的幻覺而已,因為她們倆之間的魔術迴路鏈接一致,所以身為使魔的自己很容易受到櫻的影響。
儘管理性上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還是一直都會毛骨悚然,這次也不例外。
「我是說,你看……慎二還是有進步的!」
掩蓋住打顫的聲音,僵在沙發上的地中海美人說道。
「比如說,慎二還能做到抵抗你了,這就是進步啊。過去只要有機會,他就立刻撲上來……」
間桐櫻走到美杜莎面前,笑意盎然。
「那個,櫻——」
「我覺得Rider也很有進步呢。」
「比如說?」
「已經學會黃段子了。」
「也許,這不能完全稱為黃段子。別忘了,咱們倆可以在夢裡互相看『回放』,我從第一視角看到,慎二對你唯獨在這方面還是相當努力——」
美杜莎說到一半停下了,因為櫻坐在沙發旁,一只手已經按住了她的肩膀,從上至下俯視著她。
「照這麼說,我現在也該給你看看『第一視角的我』才公平些吧。」
不等使魔的答覆,櫻埋下頭去親吻她的鎖骨。
「回屋裡去……」美杜莎抗議的聲音變得虛弱。
「那好。」少女反手一摟,手臂越過從者的腰際,比她本人還長的身體順勢被抱了起來。
私下裡,櫻對美杜莎的態度,偶爾會有種極特別的強勢。至少如果讓衛宮士郎看到,可能會驚掉他的下巴。
比如像現在這樣,強硬地給出一個公主抱。
儘管不是第一次,美杜莎臉上仍是泛起緋紅,臉靠在御主溫軟的胸前。
櫻運起魔力盤起拖在地上的粉色長發,抱著懷裡的從者輕輕走進卧室。門自行關閉的同時,泛起一道難以察覺的光芒,隨後迅速消散。
這意思是滿意之前不讓我出門?美杜莎心知,那是設置在卧室里的一道反向防護結界,啟動後任何人還是可以隨意進入,但要想離開這個範圍,都必須經由結界運行者的許可才行。
把懷中的女人放在床上,少女靈巧地鑽到從者身邊,挽上她的手臂后靜靜地躺著。
「怎麼?」美杜莎覺得詫異。原以為憑剛才那陣勢,櫻在滿意之前是不會罷休的,沒想到突然老實起來了。
「抱歉,覺得有點累。」櫻悄聲道。
「那肯定的。」美杜莎恍然大悟,「這個事還是對你們普通人來說還是有點消耗體力,雖說你們倆也輕車熟路——啊呀!」
話說到一半發出的慘叫,是來自御主擰了一把伊庇魯斯美女的大腿。
「被欺負了就來找我發泄呢!」美杜莎幽怨地說。
櫻沒說話,如往常那般躺在從者的臂彎里。美杜莎扯過被子蓋到她和自己身上,兩人靜靜呆了一會兒。
「Rider……」
「嗯。」
「哄我睡覺,好不好?」
美杜莎輕嘆一聲,用少女枕著的那隻手輕拍她的後背,另一只手凌空朝檯燈比劃了一下,昏黃的燈光隨即熄滅。
黑暗之中,沉默的少女背對她的使魔。良久,她小聲呢喃道:「睡不著。」
「那就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一會兒,」美杜莎撫著懷裡少女紫色的頭髮,「別在乎那個討厭鬼,他說了什麼你盡可當耳邊風。」
「哥哥他……」
「好啦。」
櫻再次沉默,往美杜莎身上湊近了些,過了一會兒才又小聲說道:「其實呢,只是想要哥哥開心些,我是沒關係的。」
「唉,櫻,你總是這樣想!」美杜莎無奈地拍了拍懷裡少女的後背,「一個人不是為了討好別人才活在這世上的。你在士郎面前時我也說過這話,更何況是慎二呢?我也重複好多遍了,你要多為自己考慮。你不是為了服務別人而存在的,要學會去追尋屬於你的快樂。」
「屬於我的快樂?」
「沒錯。憑什麼要慣著他的臭脾氣呀,這個家是你的,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少女愣了半晌,突然像條魚似的從床上彈了起來。美杜莎正自詫異,櫻拍拍她的腿,說了句「等我一下」后跳到地上。隨後解開發飾,踩著拖鞋急匆匆走出門,只留下驚訝的使魔睜大眼睛,看向敞開的房門外照進屋內的光線。結界還在運作,美杜莎想出去看看主人要幹什麼也沒法。
再說,她也沒有時間做出反應。美杜莎愣在床上沒多久,伴隨門外急匆匆的腳步,櫻再次出現時身上裹著浴巾,長發隨意地挽起,小腿上泛著淋浴過的皮膚特有的水氣。
「簡單沖了下身體。」斜倚在門框前的櫻,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你不會是想繼續剛才的事吧?」美杜莎僵硬地笑了笑。
「不想要嗎?」
「那倒不是。但是,櫻已經累了吧。」
「比起累了,倒不如說是……不夠盡興?」
「別問我啊!」
美杜莎能察覺到櫻的失落。她沒法填補那失落感,但是可以安撫櫻。
夜還很長。
兩個姑娘後半夜將會睡得很香甜,但並非每個人都是如此,例如某個自作自受的人。
慎二自從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刻開始懷念起剛才靠在妹妹身上溫軟的觸覺。如果剛才不拒絕櫻,現在會舒適很多吧?
摟著我的玩偶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還能看到她。這不是幾年來一直盼望的事嗎?
現在沒有任何人或事會阻礙我了,為什麼又要逃走?
倒也不是後悔,間桐慎二惱恨的是自己的怯懦。
現在他只好繼續看小說打發漫漫長夜,混混沉沉之間到了凌晨兩點還是三點,眼皮終於抵制不住閉合的慣性。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目力所及是一片昏暗不明。四周彷彿有什麼,卻又看不明朗,僅能隱約瞧見腳下的路。右手傳來柔軟的觸感,他感到手心裡握著另一只冰涼的小手。
哥哥,我好怕。身後的聲音對他說。
「你這個笨蛋!誰叫你跑到這種地方來的?」少年氣惱地說,「這裡沒你的事,快走吧。」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四周有什麼在踴動。
周圍又黑、又冷,我好害怕。
身後的聲音說——
想留在哥哥身邊,這樣可以暖和一點。
「總不能一直這樣子下去吧!」少年說,「跟上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少年感覺身後的人影戰兢卻又堅定地跟著他,勇氣油然而生,對周圍的陰森視若無睹。他不在乎黑暗,也熟悉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帶著身後的人影往理所當然的方向走去。
「我帶你到明亮的地方去!」少年說。
不知走了多遠,前方晦暗好似濃霧的空氣中,閃爍著溫暖的光芒。好像是燈光,但看不清楚。少年也不確定那是否處於安全的所在,可他冷得發抖,沒力氣區分那光亮是否真的安全。只要不留在這裡,少年情願被那光亮引到任何方向。
「你看,我沒騙你!快去吧。」
少年回過頭,想炫耀一下本事。然而回過頭才看見身後空無一物,掌心裡只有自己的手指。
他朝向那光亮處拔腿飛奔,直到精疲力竭,可是那光亮始終若即若離。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周圍的某些物體蠢動得更快了。
不,不該是這樣。少年大吼著:你們是什麼東西?
事到如今還在假裝什麼呢?我們不就是你嗎?
抬起雙手仔細觀瞧,才看到原來雙手是不存在的,兩條手臂是扭曲盤結之中兩團蠕動的蟲子。
間桐慎二睜開眼,窗外刺眼的陽光讓他忍不住偏過頭。調整好急促的呼吸后,又伸手擦乾額前的冷汗,扭頭看見對面書桌上的鐘錶,才發現已經快十點了。原本昨晚上了鬧鈴,結果是聽也沒聽到,看來連續熬夜之下再想早起是不可能的。
夢境真實得可怕,那股陰冷潮濕的感覺彷彿還瀰漫在身邊,慎二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做這樣一個夢,直到他摸索到床上的一本《印斯茅斯之影》。昨晚看這本書不知不覺入迷了,一直看到打瞌睡,連床頭的檯燈都忘了關。
看來以後睡前不能讀恐怖小說,太影響精神狀態了!慎二想,今後睡前還是多看點色情小說,沒準這樣就能夢到後宮了,再不濟也是巨乳的溫柔美少女喂我吃蘋果什麼的。
支撐起身體后雙腳踩進拖鞋,緩緩站起身,稍微舒展了下身體后,肩頭的麻木感稍有緩解。慎二走出卧室,到衛生間里簡單刷牙洗漱一下后,出了門直奔樓下。不曾想在客廳里撞見迎面而來的櫻,她正是聽到動靜想看看剛起床的哥哥才來的。
「早呀,哥。要不要……」
「滾!」
這一聲怒吼嚇得妹妹身體一激靈,縮到牆邊呆然看著兄長走下樓梯。雖然早已習慣了那時不時發作的脾氣,但這樣毫無來由的爆發還是很少有的,自從哥哥出院后更是前所未有,更不要說剛剛那一照面時看到的,那見了鬼似的表情。櫻下意識里開始思考,昨天晚上是不是哪裡惹到哥哥不開心了?
她當然沒有。只不過,此時櫻剛好是慎二最不想見到的人。
迅速衝到一層,找到角落裡一個最偏僻的房間。這裡和一二層大部分處在半永久性封鎖的狀態不同,慎二偶爾還會打開這裡,因為這是他設立的工房。自從成為真正的魔術師,他自然也得設立屬於自己的工房。慎二還躺在醫院裡時,曾構想過很多準備操作的藥劑實驗,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事故,他當機立斷地把工房設立在一層最偏僻的角落處,遠離自家書齋和材料庫。這比遠坂凜聰明多了。可惜的是,自從他出院以後,和魔術相關的事幾乎碰也沒碰過,那麼這些妥善的安排也就無用武之地。
目前慎二在此處僅存的工作,就是調配一些好用的藥物。慎二自詡他的藥物比任何醫院裡的都要管用得多,無論哪方面用途。然而也不是每次都好用,夏天之前櫻在衛宮家留宿的頻率還更高的時候,某天慎二接到衛宮的電話,說是櫻感冒了,問他能不能同意櫻在他家休養幾天。說是詢問慎二的意見,實際上也沒給他拒絕的機會。慎二同意之後立即跑進這間工房,花了一個半小時鼓搗出一種可以速效退燒的藥物,他敢肯定效果比市面上任何退燒藥都見效更快且無副作用。接下來要緊的是要如何給她送過去,他可以自己跑一趟衛宮家,可以拜託美杜莎,也可以去一次學校把葯交給衛宮。然而無論哪種方案,到實施這步都讓他猶豫不決,遲疑之間,三天很快過去,櫻再次回到家裡時感冒已經好了。後來慎二偷偷把葯全都倒進了水槽里。
再次回到這裡,準備做的事仍是調葯,這個配方是在他還無法使用魔術時就常配置的,以至於必要的材料都齊備在工房裡,不必去材料庫另取。熟練地清洗好器材和燒杯后,正準備開工,身後傳來熟悉的女聲——
「小小年紀養成嗑藥的習慣,將來要後悔的。」
是美杜莎。
「用你來管我的閑事?」被戳破意圖的慎二強壓下震驚的神色,轉過身盯著眼鏡后那雙魔眼。
「我不是來管你的閑事的,而是來看看大早上起來就對妹妹發怒的人是在犯什麼毛病。」美杜莎微微一笑,「誰知跟過來就發現這樣一幕呢?」
適才美杜莎悄無聲息地現身在工房裡,看到準備開始忙活的慎二,聯想到他最近每天早上起來都會悄悄跑去的地方,只有今天起得太晚才沒去成。她當即恍然大悟,才明白櫻昨夜啟動的結界是幹什麼用的,顯然不是為她,而是為了等待清晨某個古怪又愚蠢的獵物前來自投羅網。偏生今天早上的慎二起晚了,美杜莎這才明白過來,櫻今早更甚於昨夜的失落感從何而來。
「櫻那傢伙,告狀倒是夠快。」
「櫻沒找我告狀。我看到她委屈的樣子就能猜出個大概,追問了好久才問出一句『哥哥貌似心情不太好』,嗨呀,要不然我早就來拿你是問了,還用等到現在?」
「哦,那你想怎樣?」
「不怎樣!你哦什麼哦?」美杜莎突然暴怒起來,「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沒完沒了!櫻這幾天都在刻意討好你了,你為什麼要故意找茬?你要是真的這麼看櫻不順眼,我們倆搬出去,這間破房子留給你吧。這樣你不就心滿意足了嗎?反正這裡沒什麼值得懷念的!」
被搶白一通的慎二愣了愣神,才冷哼了一聲:「你們不必著急,再過不到三個月我就該走了,到那時你們倆想住在哪住在哪。我不在乎。」
說完,他又轉過身準備去拿燒杯。美杜莎身形一晃,瞬間來到慎二身後,按住他的胳膊。
「你沒有別的事可幹了嗎?」慎二怒視著蛇妖。
「你既然不在乎,為何又要作提煉生命力的葯?你是給誰用的?」美杜莎手上的力道並未放鬆。
「你又怎麼知道我要調什麼葯?」
「看到你預備的材料就知道你要幹什麼了。」
「不關你的事。」
「關我的事,因為你會影響到櫻的心情。如果你覺得自己昨天晚上『表現』不夠好,那我還是勸你應該更該擔心其他問題。」
「我的表現?你說什麼……」
「床上這點事我比你們倆加起來懂的還多,還別在我面前扭捏作態了。我就明說了吧,這方面你不可能比得過我,櫻也不會拿你和我進行比較。如果櫻知道你為這種事嗑藥,她會更加自責。」
慎二語塞。
「還是說我長期以來看錯你了,」美杜莎鬆開手,「你其實沉迷拿義妹洩慾的感覺,所以是自己不盡興?你為此寧可消耗身體健康嗎?」
「隨你怎麼想。」慎二冷冷回應。不過,他的手腕被鬆開后,也沒有再去拿燒杯。
「那你知道櫻是怎麼想的嗎?」
「你什麼意思?」
「你最近沒完沒了地跟櫻鬧彆扭,猜猜她是怎麼想的?」
「我不在乎她怎麼想。」
「她覺得你在吃我的醋。」
「什麼?」慎二啞然失笑,「原來在她眼中我是這麼無聊的人。」
話雖如此,慎二心知自己絕不會吃一個使魔的飛醋,但要說他下意識里是否抱有某種焦慮感,那就不一定了。
他原打算製備一種曾多次服用過的葯,這件事大概櫻和美杜莎都無從得知。
與表面看上去不同,間桐櫻是個性慾高漲的女人。
這不是她情願的,而是被強迫變成這樣,正因如此,櫻長期以來對自己的身體抱有強烈的恥辱感。
對她的身體最了解的人,莫過於間桐慎二。
平息櫻的情慾是慎二的權利,也是他在過去三年來僅有的能在櫻面前找到存在感的事項之一,每當這時,他都要通過扮演支配者來安撫櫻,也安撫他自己,櫻對一切總是逆來順受。因此這點事令慎二尤其在意,他通常能細微地觀察到櫻的高潮是真的還是假裝。
兄妹倆早已習慣了,通過這唯一的需要合作的事情感受彼此的注目。儘管嘴上不承認,慎二總是希望自己的愛撫和侵犯,都能澆滅不斷侵襲櫻的身體的痛苦,但那時他沒有魔力,僅憑一介凡人能抽取的生命力不夠彌補刻印蟲的消耗。
他絕不希望別人碰她,就算每晚無法阻止她被扔進蟲倉,他也無法容忍自己的所有物要去接受其他人的撫摸。這多少有點自欺欺人,但慎二無法停止這種念頭。
如此一來,藥物就是絕對必要的。
擁有魔力之前的慎二,僅憑掌握的知識亦能獨立調配多種藥物。常用的部分里,有些是催情用的媚葯,用在櫻身上,能幫他掌控兩人上床的時間與頻率。另有一些是用在自己身上,效果非常好,慎二相信這種配方要是拿出去生產銷售肯定能大賺一筆。不過,那不僅僅是春藥,櫻需要的不是被侵犯這件事本身,而是通過體液交換抽取魔力,但沒有魔力的慎二能被抽取的只有未經加工的「原料」生命力。而他給自己用的藥物,正是能短時間內大量榨取生命力的魔葯。
作為代價,這種藥物對健康的損害自不必說。慎二心裡也大致肯定,升上高中以來愈發頻繁的低血壓癥狀多少與此有關,更自認為如果不是這個原因,論打架沒理由輸給衛宮士郎。
那時的慎二日夜盼望奇迹發生,自己能通過某種方式獲得魔力。如今他倒是有魔力了,可是櫻的魔力也已經多到用不完,根本輪不到從他這裡拿。
何況正如美杜莎所說,論到能給櫻帶來的歡愉,他也遠遠比不上。
事到如今,捫心自問之下,慎二也不好說和美杜莎在一起生活是不是削弱了自己的價值。
還是說本來也沒有價值?
「既然你不吃我的醋,那就別再想著搞歪門邪道。」美杜莎打斷了他的走神,「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要是在乎櫻的心情,那很好辦,現在上樓去給她道個歉,說你不該早上起來就吼她,假裝的也可以,接下來她會有要緊事跟你說,是她從昨晚一直要講你卻一直不聽的;你要是不在乎,那就算了,你盡可假裝家裡沒這麼個妹妹。但總之,別搞自作聰明的這一套,否則我回去告訴櫻你在幹嘛,看她怎麼評價你的行為。」
慎二沉默了幾秒后,頭也不回地離開工房。
美杜莎淡淡一笑,她知道這在慎二那裡,是表示認可的意思。
三步並兩步地邁上樓梯,不顧又有些頭暈的感覺,喘著粗氣回到客廳里時,又正面碰上剛換好衣服的櫻。這時她換了一件很舊的長袖襯衫,下半身穿著耐磨的帆布褲,不像居家的衣服也不像要出門。
「櫻……」
「哥哥,你跑到哪去啦?早飯還沒吃吧,要不要我去熱一下?」
「你聽我說,櫻。剛才是我不好,那是因為……嗯……」
「沒關係啦,」見兄長支支吾吾,櫻笑著擺擺手,「剛起床心情糟糕的情況,誰都會有的。別在意了——」
「不不不!真的有原因,你聽我解釋。」慎二浮誇地比劃了一個手勢,「我昨天夜裡做了一個特別恐怖的夢,所以早上起來看見你的時候,那個害怕的感覺還沒消退,情不自禁亂髮脾氣了。」
總不能如實說,當時如果不大吼大叫然後立刻跑開,很難克制住撲進櫻的懷裡哭的衝動。
不過,聽到這話的櫻卻變了臉色。
「能說給我聽聽嗎?哥哥的夢境。」櫻迅速換上嚴肅的口吻。
對魔術師而言,夢是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有可能毫無意義,但也有可能包含某些預示性的關鍵信息,總之不可輕易對待。看見妹妹神色凝重,慎二才想起自己無意間觸及到了要緊的話題,不由得暗想最近真是徹底喪失魔術師的敏銳了。
不過他也不太想完全說實話。
「嗯……記不太清楚了,總之就是,我好像在一個四周都很黑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背後跟著我……」
似是而非的描述到半途,慎二再次看到櫻的表情迅速發生變化。從之前的嚴肅,轉變成一種通常所謂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該不會……該不會哥哥的夢裡,我是附在身後的女鬼吧!」
——櫻眨著眼睛,這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