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誰害的？」

2170年3月25日，凌晨兩點，商業中心B區


即將十三歲的安琪．懷特，小名檸檬，她的越獄並非偶然。策劃這場逃獄的人不是她，檸檬只是配合行事。

兩周前，檸檬收到通知：3月25日凌晨，里奧和葛蕾絲不會在奇境大樓，尼可拉斯和派翠克不能離開醫務室，至於羅俊和美狄亞，檸檬壓根沒把半調子的蜘蛛放眼裡，扣來扣去，唯一的麻煩只有赫密士。

七年前，要不是郭凝羽防患未然，在自己與檸檬之間的蜘蛛網架設虛擬數據、騙過赫密士，此刻的檸檬早已被斷網。想到自己與羅笙的連結差點消失，檸檬感到後怕。

這些年，她如同行屍走肉。小時候以為自己會越來越強，事實卻相反，檸檬變得不像檸檬，什麼也做不好，什麼都不敢做。

「……！」

剛到三樓，一抹紅色的、怪物般的影子從上方墜落，摔在檸檬後方的樓梯。赫密士起身，漆黑的眼珠沒有眼白，整個眼眶都是黑色，卻有兩道深長的紅色眼影，猶如從地府回來的虞姬，前來索漢軍的命。

檸檬拔腿就跑。赫密士張嘴，將自己的聲帶扯出來，變成血肉模糊的劍。她用一種不像人類的方式，又爬、又飛、又跳，追在檸檬後方。

「壞消息，我們引以為傲的保全系統也掛了。」

中控室的美狄亞嘆氣，「保全系統正在修復，但我覺得來不及。」

「里奧大哥在附近。」

羅俊回歸崗位，向赫密士報告：「赫老大，麻煩妳撐五分鐘，五分鐘就好。」

蜘蛛卵的型態，赫密士無法言語，只能在心裡罵髒話。假設如尼可拉斯所說，檸檬體內存有羅笙全盛時期的數據，這女孩絕對有本事毀掉奇境大樓──可是她沒有。

仔細想，那個不可一世的小鬼，這些年一反常態，任務總是失敗。要不是此刻，檸檬背上有那把刀，赫密士不會將她和羅笙想在一塊兒。

明明在同一棟樓，赫密士卻不了解檸檬。

或許這棟樓的人，都進不了她的心。


「───────！」


六樓，赫密士吸氣，尖銳的簫聲不是從嘴，是從兩把劍發出。音波行經之處，牆壁、天花板、腳下的樓梯出現裂痕。赫密士揮劍，簫聲隨她的動作忽短忽長，忽高忽低。

「─！───！──！」

聲音越大，建築被破壞得越發厲害。牆壁破洞，樓梯龜裂，天花板發出「轟隆隆」的低鳴。檸檬閉上眼睛，小小的手抓緊羅笙的刀，以為自己會遍體鱗傷，怪的是，赫密士的聲波對她起不了作用。

「……。」

看著羅笙的刀，想起羅笙說過的話、逃獄的目的，檸檬咬牙、轉身，繼續跑。按照計畫，她的目標是頂樓，會有人來頂樓接她，絕對不能被抓到。

「確實是紅鶴的數據，吻合度100％。」

透過分析，中控室得出這個壞消息，美狄亞告訴赫密士：「紅鶴的數據會在危急時刻保護她，這是以眷屬身分、預設好的強制指令。」

「儘管如此，」羅俊補充：「檸檬似乎不會，也不敢使用紅鶴的數據，赫老大放心。」

除了「謝囉」，赫密士想不到其它回答。既然攻擊無效，只能嘗試破壞，盡可能拖到里奧回來。對於檸檬，里奧總有一套辦法，那套辦法效果卓越，厲害到赫密士感慨，幸好自己的老爸是高宇維，不是里奧。

她收劍，揮舞袖子，四面八方颳起絕望的楚歌。檸檬重心不穩，腳下的台階突然陷落，六樓到十樓的樓梯全部碎裂。她雙腳落空，人差點掉下去時，一雙更小的手抓住自己。


「啊啊，好危險！」


危急時刻，黑色短髮、永遠五歲的MIO抱住檸檬，衝著她笑。兩人浮在空中，被天狗的風吹到十二樓，降落在安全的地方。

「這裡交給我們！」MIO給檸檬一個wink，「快走吧，檸檬！」

「……。」

「MIO只聽宇維少爺的命令。」MIO笑道：「只要宇維少爺沒說，檸檬就不是MIO的敵人！」

檸檬和MIO，她們小時候一樣高，不知不覺，檸檬已經比MIO高出一顆頭。永遠不變的五歲女孩，MIO果斷、勇敢、自信，她的存在，總是讓檸檬想起以前的自己。

「……謝謝。」

檸檬道謝、轉身離去時，赫密士面前出現黑色和服的李博洋。赫密士無法說話，只能透過神與畜的網，將憤怒傳進兩人的腦袋：「你們做什麼！？」

李博洋聳肩，露出不負責任的表情，不負責任地說：


「我弟弟給了一筆錢，請我們幫她逃獄。」


高宇維昏迷，神與畜分裂，除了里奧為首的保守派、李晴煬為中心的「兩腳獸」，還有一群中立分子，比如看錢行事的李博洋二人，哪邊給的錢多，他們就幫誰。

「我就知道！」

赫密士用機關槍的語速，爆罵：

「鬧成這樣那幾人也不來幫忙搞的只有我一個人對付檸檬加上今天一堆人不在尤其最關鍵的里奧我看策劃這場逃獄的不是檸檬是李晴煬我沒說錯對吧！？」

檸檬逃獄，和李晴煬一掛的謝綠、江云格、賴梓綾都沒現身。這場逃獄背後，肯定是傑柏沃奇在搞，赫密士膝蓋想也知道。

「說到底，里奧大哥和弟弟都不是宇維少爺，你們沒有人能代表他。」李博洋推眼鏡，「你們沒有人，能證明自己是神與畜的『正確』，我和MIO沒有義務聽從任何一方。」

「所以我們趁機賺錢！」

MIO從十二樓跳下來，歡呼：「賺里奧的，再賺晴煬的，這就是博洋說的『關鍵少數』！當關鍵少數好快樂啊，嘿嘿！」

「眼鏡窮鬼就算了。」赫密士看向MIO，「為什麼MIO也變這樣我記得妳根本沒有金錢觀念。」

「唔，說來話長。」

MIO搔頭，不知道怎麼解釋，索性兩手插腰，理智氣壯宣告：「總之，MIO最近也很缺錢！只要幫檸檬逃獄、打敗赫密士，晴煬就會給MIO很多很多錢！耶！」

「……。」

妄想和這兩人對話，赫密士覺得自己是白痴，於是她閉嘴、張開袖子；李博洋和MIO見狀，雙雙戴上面具。當李博洋舉起扇子，MIO踩著木屐，跳到李博洋手上，猶如身輕如燕的源義經。

赫密士奏起虞姬的簫，MIO舞弄天狗的笛。另一邊，檸檬總算跑到頂樓，因為太久沒呼吸外面的空氣，檸檬頓時一愣，沒想到今年春天這麼冷。


「檸，檬，到了。」


遠方的電塔，身著修女服的賴梓綾看見檸檬，雙手合十，「睡鼠」的水晶從奇境大樓的頂層延伸，變成一道透明的天空橋。按照計畫，檸檬踩上水晶，配合賴梓綾的速度，一點一點前進。


「安琪。」


聽到聲音，檸檬肩膀一陣，停下腳步。漆黑的頂樓，銀白色頭髮的父親站在那兒，身穿米白色西裝和象徵性的紅色領帶，看起來像一絲不苟的公爵。

「……爸爸。」

小時候，凡是里奧回家，檸檬都很開心；如今那個人回來，檸檬的心情不再喜悅，而是恐懼。

「安琪。」

里奧沒有責備，相反，他態度放軟，悲傷的聲音問：

「乖孩子，妳要離開我？」

「……。」

「不，妳不會這麼做。」

檸檬握著羅笙的刀。里奧往前，她便往後，像被支配的小動物，踩在水晶上的腳在發抖。

見檸檬動搖，里奧瞇眼，知道自己用不著普樂仙斯（pleasance），也能將檸檬鎖在原地。

「妳乖巧、懂事，不會讓爸爸傷心，對嗎？」

「……。」


親情像糾纏不休的線，剪不斷，理還亂。

這些年，她如同行屍走肉。


──誰害的？


這些年，檸檬變得不像檸檬。

什麼也做不好，什麼都不敢做。


──誰害的？


「安琪。」

里奧伸手，用介於命令和懇求的語氣，對她說：「過來。」

「……。」

「安琪。」

里奧表情沒變，和檸檬一樣琉璃色的眼睛，越來越慈愛，也越來越恐怖。

「過來。」

無形之間，親情的枷鎖已經鎖死檸檬。眼見里奧一步、兩步、三步……離自己越來越近，檸檬嚇得低頭，眼淚奪眶而出。


──不要！


檸檬在心裡大叫。


──我是蜘蛛。


「安琪。」


──我不要回去，死都不要。


眼見里奧即將踩上水晶，遠方的賴梓綾嘆氣，高喊一聲「阿門！」，水果塔強行解除，睡鼠的水晶碎裂，檸檬雙腳一空，視野盡是碎裂的水晶，好像郭凝羽的雪、羅笙的冰。

「……！」

折翼的天使墜入黑海。隱隱約約，檸檬看見父親慌張的眼睛。當里奧伸手，打算抓住檸檬時，檸檬在恍惚之間，拔了羅笙的刀。


「沙利葉（Sariel）。」

「我們需要妳。」


恍惚間，她砍了里奧的手。

恍惚間，她的藍色數據浮現。

恍惚間，她聽見里奧喊她的名，聲音和郭凝羽重疊──


「壞孩子。」


「……！」

恍惚間，郭凝羽的綠色眼睛暈開。檸檬驚醒，發現自己被綠色眼睛的人接住，但眼睛的主人不是郭凝羽，是謝綠。


「好久不見，檸檬。」


謝綠一手抱檸檬，一手拿刀，站在饕餮花紋的飛行器上，當著里奧的面，帶走他的女兒。

「沒事了。」

安撫完檸檬，謝綠飛過奇境大樓，透過赫密士的網，向里奧、赫密士、美狄亞、羅俊……所有成員宣告：


「安琪．懷特，即刻前往陪審團。」

「編入玩家名冊，參與忌妒派對。」


謝綠改變航道，行經電塔，順便接走賴梓綾。飛行器衝向高空，同時，奇境大樓被鏡子碎片包圍，無數顆血紅色的眼睛睜開，彷彿在提醒每一個人：羅琳娜的時代早已結束。

現在的神，是玫瑰，是汙泥，是鏡子碎片的主人──傑柏沃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