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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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8-02
等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我準備前往與熙妍約定好的地點——月潭國中附近的公園,
剛走到玄關,正欲開門時。
客廳的燈,啪地一聲亮起,有些刺眼。
爸爸站在主臥門口,沒說話,只是眼神冷靜地往屋外一撇。那是一個「跟我來」的眼神,沒有怒氣,卻比任何話語都更具壓力。
我心頭一跳,嘴角抽了一下。
……糟了,被抓包了。
我低著頭穿上帆布鞋,跟在他身後走出門。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家附近那條靜謐的小巷。
月光斜斜灑在水泥地磚上,影子被拉得細長。巷口的風帶著夜花的微香,遠處傳來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鳴聲,靜得近乎詭異。
爸爸停下腳步,轉過身直視我。
「變一下。」
他的語氣不重,卻有種無從反抗的重量。
我愣了一下,呼吸微滯:「⋯⋯現在?」
「快點。」他重複道,語氣多了一絲急切,不是憤怒,更像是擔心與確認。
我嘆了口氣,左手向前一伸,比我略高的長弓浮現於空氣中,藤蔓紋路從我的手臂蔓延開來,墨綠色斗篷一瞬包覆全身。
月光照在我身上,像是照亮了一個不屬於人間的存在。
爸爸向前一步,毫不猶豫地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掌心是冰的。
那不是探溫,而是一種確認:你沒有心跳。
他靜靜地望著我,過了良久,才低聲開口:「……果然。」
他眼裡沒有憤怒,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像是某種多年來壓抑的猜想,終於被證實。
「知遠⋯⋯你已經死了,對吧?」
我低下頭,緩慢地點了點頭。
「我在學校時就覺得不對勁,你變身的那一瞬間⋯⋯」他語氣發顫,「我以為是我是我太緊張了,結果——」
他話還沒說完,一聲清脆的「咔噠」響起。
某樣東西從附近掉落地面,脆響在夜裡格外刺耳。
我們同時轉頭。
心聲驟然湧入:「不該偷聽⋯⋯被發現了⋯⋯怎麼辦?」
是熙妍。
我立刻轉身想追上去,但爸爸一把拉住我手臂,力道不大,卻像是用沉重情緒壓住了我的整個身體。
他沒有質問,只是望著我。
月光灑落在他的面龐,而我站在陰影中,低著頭。
終於,雲層遮住了光,我也終於開口,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我在那場車禍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一切發生得很快。我醒來時,被一位穿著黑袍的死神帶到了……一座寧靜的花園。」
「在哪裡有著一座城堡與王座。我被選為了——『園丁』。」
「我不是收容者。」
「我回到了現實,即將死亡的前一秒,但從那以後,每當我變身⋯⋯心臟便不再跳動。」
爸爸沉默了許久,眼神逐漸變得深沉。他低聲道:
「所以你才不想加入收容局……因為你是另一個體系……而且不能讓他們知道你已經死了。」
我點點頭。
「一旦被發現,我可能會變成他們想收容的對象。」
爸爸長嘆一口氣,臉上的線條彷彿一下子老了五歲。他摸了摸我的肩膀,語氣突轉柔和:
「我不會告訴你媽和知恩……你放心。」
「那你現在,是要進入那座城堡?」
「確認芊語是否待在城堡裡?」
我點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說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話:「我跟你一起去。」
「我要確認——我,能不能看到」
我看著父親,點頭答應,隨即我皺起眉,環顧四周。
空氣安靜得太不尋常了。
我已經聽不見熙妍的聲音,連一點雜念、情緒波動都沒有,這意味著她離開了我能力的感知範圍。
也就是說,她不在五百公尺以內。
「先去找熙妍⋯⋯」我喃喃道,正想轉身離開。
「等等。」爸爸忽然叫住我,「你怎麼知道她不見了?」
我瞬間僵住,內心狂冒冷汗:啊啊啊爸也太敏銳了吧!?
我迅速組織語言,試圖用正常人的邏輯混過去:「呃⋯⋯因為剛剛不是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嗎?我原本就跟熙妍約好了要見面⋯⋯」
爸爸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審問犯人。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卻有種無形的壓力:
「所以你的意思是——熙妍提早到了你家,發現你不在,然後悄悄跟蹤我們,偷聽我們講話?」
「還剛好在某個轉角上,不小心踢倒東西被你發現?然後你一聽聲音就能判斷是她?嗯⋯⋯」
他頓了一下,點頭,「這聽起來⋯⋯非常合理!」
我:「……」這什麼語氣!?你明明就不信!
我只差沒翻白眼,乾笑兩聲:「對啊對啊,哈哈⋯⋯剛好撞見,她就跑了,我就想說先去找她⋯⋯」
爸爸沒有繼續戳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平淡:「那你快去吧。我在這等你們回來——記得別把她弄哭。」
我頓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我盡量。」
我沒在這種小事上糾結,閉上眼,心聲如潮水般朝我湧入。
心聲範圍被我拉到了極限距離——500公尺。
不夠。熙妍離我太遠了。
我咬緊牙關,魔力在體內激烈翻騰,像是把一口氣撐到快爆掉的氣球。
六百公尺……六百五……
快⋯⋯再多一點。異能啟是如此不便之物。
額上汗水滲出,手掌微顫,我咬著牙,咬著唇,終於,七百公尺——撐到了。
聲音瞬間湧入耳中,如萬條神經被猛然拉扯。
哭聲。六處。
有低泣、有嘶吼、有壓抑抽搐的嗚咽。像從不同世界飄來的殘影,混雜進我腦中。
搞什麼?夢境裡的情緒也會被讀到嗎?
這感知力也太敏銳了吧……我連幻覺都要共鳴嗎?
聲音太多,腦袋像快爆炸,我喘了口氣,低聲喃喃:
「不行,太雜了⋯⋯先關掉。」
我斷開能力的輸出,世界瞬間清靜下來,只剩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還在回響。
就在這時,我感到肩膀被人敲了一下。
我轉過頭,是爸爸。
他沒等我開口,語氣像是在唸我,又像在安慰:
「應該是在那座公園吧?你發生車禍的那裡。」
「真是的⋯⋯我怎麼會有你這麼笨的兒子~~」
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邊走邊擺手:
「我先去學校附近的公園等你們。等你把她找回來,一起來找我。」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背影在路燈下被拉得長長的,影子跟著他一晃一晃,像個默默守護家人的老英雄。
我望著他的背影,輕聲說了一句:「⋯⋯謝啦,爸。」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的。
只記得一路狂奔,耳邊全是自己沉重的心跳聲,像要把胸口撕開。
我坐在那座老舊的鞦韆上,鐵鍊吱呀作響。風吹來,空氣中瀰漫著牡丹的香氣——那是以前我們一起經過的花圃味道。
鞦韆還在,滑梯還在,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樣子,可我的世界卻像被整個翻過來。
我不該偷聽的。
伯父剛才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知遠死了……而且是因為我。
都是我害的。那天如果不是我說話說得太開心、沒有注意到車子
我們明明好不容易才見面的啊。
你知不知道——高三開學那天,我一踏進教室,看見你站在講台上自我介紹,我有多麼高興?
我還記得你那天穿得亂七八糟,書包背帶歪一邊,講話也有夠沒精神——可我真的差點哭出來。
我以為,終於可以把那段沒說完的故事,重新開始了。
我以為,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可怎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會有那些怪物?為什麼你會死掉?
什麼收容局、什麼異常事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只想好好跟你一起過完這段青春啊。
就像普通的高中生一樣,一起考試、一起放學、一起吃早餐。可以吵架,可以和好,可以告白——平凡也沒關係,只要有你在。
可是你現在,連心跳都沒有了。
你知道我有多怕嗎?
怕你哪天就這樣走了,什麼都沒說,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低下頭,雙手死死抓著鐵鍊,指節發白。雨滴終於悄然落下,落在腳邊的沙土上,沒有聲音,卻重得像石頭一樣。
滴答──滴答──
我仰起頭,看著雨一點一滴落下,模糊了我的視線,使我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件特地為今晚挑的粉白色連衣裙,早已濕透,緊貼著身體冰冷又沈重。
——他曾說過,那是最適合我的衣服。
我以為我已經夠堅強了,直到這時他撐著傘,靜靜站在我面前,替我擋住風雨,手裡還拿著一瓶草莓牛奶。
熟悉的紅白瓶身,熟悉的傻笑臉。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你死掉的……」
我埋著臉,聲音顫抖得像碎裂的玻璃,混著雨水一起崩解。
「要不是我聊天聊太開心……沒有注意到車子……嗚哇啊啊啊……」
淚水一顆顆砸落在腳邊的草地上,像是透明的花,一朵又一朵,在夜色下盛放。
他蹲下身,傘歪了些,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他卻沒有閃躲,只是伸出手,把那瓶冰涼的草莓牛奶遞到我懷裡。
「傻瓜。」他輕輕一笑,語氣無奈,眼神卻溫柔得像光。
——那是我記憶裡,一直記得的陽光。
就像從前一樣。
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天,他也是這樣笑著站在我面前,手裡抱著我走失的貓咪,一臉得意地說:「找到啦。」
時間彷彿重疊。
他撐著我坐直身子,撩開我濕透的髮絲,語氣低柔卻堅定:
「我死掉不是妳的錯,熙妍。那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敢相信。
「我可以選擇留在那座花園……但我不要。」他說得很輕,卻帶著不容動搖的決心,「我不要留在只有死人的地方,我不要錯過和妳的每一天。」
他後退半步,舉起右手,指尖一握。
那把纏繞藤蔓紋路的青木長弓在雨中浮現。
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拉弓,魔力在弓弦間凝聚成箭矢。
那不是普通的箭——而是由魔力凝結而成的心意。
箭身透出柔和的銀光,其上盤繞著數朵淡紫色的桔梗花,細緻花瓣隨著箭矢成形而微微顫動。
雨水從他髮梢滑落,他緩緩舉弓,瞄準天空。
我剛想開口,他卻先一步說:「這不是武器,是……我想讓妳相信的心情。」
嗖——!
那朵花箭筆直射向空中,在雨幕中劃出優雅的弧線,隨後在我們頭頂綻放——如同無聲的花火。
紫藍色的桔梗花瓣,伴隨雨水飄落,落在我濕透的裙襬上,落在他肩頭,也落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
那一刻,我彷彿看見那年夏天,我將書籤夾在信裡的模樣,也看見他小心翼翼將那朵乾燥桔梗收進筆袋的背影。
原來他一直記得。
他看著我,眼神很認真。
「我選擇成為園丁,不是因為想變強,也不是為了拯救世界。」
「是因為我不想失去妳。」
我終於忍不住,撲進他懷裡。
那一刻,我終於相信——
就算他已經沒有心跳,我的心,也會替他跳動。
我們就這樣,在鞦韆旁,在桔梗紛飛的夜色下,彼此靜靜地依偎著。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鬆開我。
耳尖紅透,語氣卻刻意裝作輕鬆:「我們該回去了,我爸會擔心的。」
我抬起頭,眼淚還未全乾,心裡卻浮起一絲疑惑:「⋯⋯伯父也知道了嗎?」
他像是有點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嗯,我爸知道了。但我媽和知恩……我不打算讓她們知道。」
「那……伯父也要一起確認那座城堡嗎?」
我小聲問,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害怕。
知遠低下頭,手指輕輕摩擦著長弓的弓身。
「先說我不確定你們能不能進得去。」
「我在那個世界,除了其他園丁以外,沒看見其他人。」
他看著我笑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像月光灑在水面上,但比任何話都來得溫暖。
「但我會找到方法的,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