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考、哥哥與蛇怪

轉眼間已是中午時分，陽光鋪在擋風玻璃上，亮得有些刺眼。
我坐在副駕駛座，看著熟悉的街景緩緩倒退，像倒轉的錄影帶，將我從醫院拉回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校園日常。
大哥夏知謙專注地握著方向盤，車內正播著輕快地電台的音樂，他跟著哼了幾句，一如既往的好聽。
「你確定可以回學校上課了？」他斜看了我一眼，語氣裡藏著不放心。
 「放心啦，醫生說我狀況穩定，今天就能出院，不然我怎麼會出現在你車上？」
我笑了笑，右手輕拍胸口示意身體無礙，卻一不小心碰到還沒拆除的紗布。
「喂，別亂摸啊你！」他皺眉瞪我，「那傷口要是又裂開，爸媽會把我剁了重新組裝。」
我微笑著望著車窗外的光景，沒回話。遠方那座熟悉的鐵門正緩緩逼近。
月潭高中——我們兄弟倆都念過的學校，他的青春早已畢業，而我，才正準備走向我自己的「終末開場」。
「段考準備得怎樣啊～？」他故作輕鬆地問，語氣像是隨口閒聊。
我挑眉撇了他一眼，語氣略帶挑釁：「不錯啊，沒意外的話應該可以滿分。」
他笑出聲來，像是被我打敗似地搖搖頭：「是是是，我們家最強的腦袋，不愧是比我這個音樂系的還優秀多了～」
我沒吭聲，只在心底偷偷想著——
如果大哥也成為園丁，他的武器會是什麼？小提琴？還是他大學時常彈的那架鋼琴？
光是想像那畫面，就有點像中世紀吟遊詩人，感覺挺浪漫的。
車子在校門口慢慢停下來。
月潭高中與國中部共用校地，兩棟建築之間隔著一道斑駁的白牆，用拱門相連，牆上爬滿了不知名的藤蔓。夏末的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光影，門口已經站了兩道熟悉的身影。
「小心點啊～我們家高中生收容者。」
我一手拉開車門，聽見大哥輕描淡寫地說。
我回頭一愣：「你剛剛說什麼？」
他聳聳肩沒再回答，只對我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踩下油門，車子隨即緩緩駛離，留下一道低沈的引擎聲與滿車輕快音樂。
「嗯？大哥也是收容者？」我低聲自語，腦中浮現剛剛那抹神秘的微笑，「也對，如果大哥不是收容者的話，那在那場地獄般的未來，我們全家應該早就……」
「哥？」知恩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一愣，抬頭，她已經走到我眼前，對著我揮了揮手。
「知遠？」她又叫了一聲，眉頭微蹙。
「夏——知——遠！！」她忽然怒音拔高，語氣裡有一絲不耐煩。
我眨了眨眼，剛從那道假設的未來中回過神來。
熙妍也湊了過來，一臉擔憂地看著我，「知遠～～你還好嗎？」
「沒事沒事！」我急忙擠出笑容，裝作輕鬆地擺擺手，「剛剛在題海裡迷路了而已啦～～哈哈哈！」
「放心，我狀態超級完美！快進去吧……我還等著進考場展現英姿咧！」
熙妍雖然還有些狐疑，但還是讓我輕推著，往高中部方向走去。
知恩則站在原地跺了跺腳，撇嘴嘟囔：「笨蛋哥哥，有了女友就忘了妹妹啦！」
說完，她氣呼呼地轉身，走回那棟屬於國中部的大樓，背影小小的，但卻帶著濃濃的「不爽氣場」。
*
高中部思學樓三樓，諾大的教室裡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考生。
講台上，坐著年輕的男老師，王嘉豐——我們的班導。他穿著皺巴巴的襯衫，正低頭猛滑手機，一臉投入，連監考的意思都沒有。
我坐在最中間那排，轉頭望了他一眼，忍不住開口：「老師，你不打算監一下嗎？萬一我作弊了怎麼辦？」
他頭也沒抬，只是淡淡地說：「這種題目應該難不倒你吧？你英文不是很強？」
說完才緩緩抬頭，瞥了我一眼，語氣懶洋洋地補了句：「你哥跟我說了，這次你一定會滿分的齁～～」
我嘴角微微抽搐，一時間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他看我沒回話，反而開心地晃了晃手機，語氣突然變得亢奮：「欸你不要吵我，我正在追小說啦！最近那本《牆外的怪物》超好看！」
「等你考完，我再LINE給你連結～看完你一定會感謝我！」
我翻了個白眼，低頭看向考卷。考場寂靜無聲，只剩牆角的老舊電風扇吱吱轉動聲。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筆，開始解英文考卷。
密密麻麻的心聲像潮水般湧入腦海，有人碎唸著午餐吃什麼，有人還在回想早上的戀愛煩惱，甚至還有一個聲音在背英文單字。
「好吵！」我在心裡咕噥。
王嘉豐瞥了我一眼：「什麼好吵？」
我趕緊搖頭：「沒事啦，電風扇有點吵。」
「早說嘛，我開冷氣！」他邊說邊晃著手機，顯然沒打算放下來。
我不再理他，關掉心聲的能力，一題接著一題解題。思緒清晰如鏡，手速快得連自己都嚇一跳，簡直像開了外掛。
二十五分鐘後，我啪地一聲蓋上英文考卷，舉手：「老師，數學可以先給我嗎？」
王嘉豐抬起頭，語氣帶點無奈：「喔～這麼快喔！好啦好啦，給你。寫慢一點，我小說正看到高潮耶～」
我心裡滿頭問號，吐槽道：「要不是你是我班導，我教師評鑑肯定給你零分。」
他卻沒聽見，自顧自笑出聲：「哇靠！主角居然親了一隻蟲！」
我無語地拿起數學考卷，繼續寫完一整份。邏輯推理像電流一樣滑過指尖，連計算過程都快得不可思議。
五十分鐘後，我再次舉手：「老師，我要國文了。」
他頭也沒抬，邊滑手機邊丟來一份考卷：「你是機器人逆？」
我笑了笑，繼續低頭寫著國文考卷。
*
時間過得很快，啪地一下就來到了傍晚。
傍晚，我輕靠在校門左側的藍色水磨石柱上，餘暉落在肩頭，像誰輕輕蓋上的一層溫暖毯子。夕陽斜斜地染上了教學樓的牆面，將操場邊的樹影拉得老長。
雲朵悠悠地飄浮在橘黃天幕中，校園內仍人聲鼎沸，穿著制服的學生三三兩兩從各樓層走出，談笑、奔跑、抱怨考題……心聲四散傳來，有些吵雜，卻意外讓人安心。
下午的課程無聊到讓我測試起了心聲感知。
經過測試，我確認了一件事實，我沒辦法監測動物的心聲，只能聽到人的，但園丁卻在範圍外。
這能力一點都沒有用嘛⋯⋯我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哥，你嘆什麼氣啊，這麼不喜歡我喔！」知恩忽然站在我面前，瞪著我看。
「沒有啦～考試可能考的不好啦，阿哈哈哈哈。」我隨意的敷衍過去。
「知遠⋯⋯感覺怪怪的。」熙妍站在我另一側，眉頭微蹙。
「我是不是打擾他跟熙妍姊姊了～」知恩嘟著嘴，小聲心聲直接飄出來，「難怪他對我嘆氣！」
我看著知恩嘴角不自覺地抽動。
「果然！哼，不跟你講話了啦！」
三人就這麼尷尬又默契地站在校門口，等爸媽下班來接我們。今天說好要一起慶祝我出院。
我們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日常，聊熙妍今天午餐的炸雞太硬，知恩的班導又穿錯襪子顏色，偶爾說說段考題目，也偶爾沉默，像一種默契的平靜。
不久後，熟悉的白色休旅車緩緩停在校門口。
爸爸從駕駛座搖下車窗，嘟囔著，語氣雖然像在抱怨，卻沒有真正生氣：「你哥也不知道在幹嘛？說什麼今晚要陪他女朋友，不會來吃飯了⋯⋯」
媽媽坐在副駕，語氣微微帶著失落：「對啊～本來想說難得一家團聚，好可惜喔。」
「那我要把大哥的份吃光～」知恩立刻開心地舉手宣示，一臉理直氣壯的模樣。
我不禁笑了出聲。窗外夕光將她的髮梢映得發亮，像燃燒的小火苗——這一刻，像是所有異常都還未降臨的平凡午後。
只是我知道，這樣的寧靜不會太久了。
    ＊
爸爸盯著前方的紅綠燈，手指敲著方向盤，語氣平穩卻帶著一絲懷疑：「確定是醫生說可以出院的齁～」
媽媽也回頭望我：「知遠……你的身體真的沒事嗎？」
「爸、媽，我的身體絕對沒問題，傷口都復原得差不多了。」
爸爸像是終於放下心來，語氣一轉，假裝不經意地提起考試的問題：「對了……知遠，你的段考考得如何～」
我才剛開口，知恩卻搶先爆料：「爸！知遠說：『他考試可能考砸了。』」
媽媽皺眉，狐疑地說：「真的嗎？知遠，你考砸了？」
「真的，哥還對我嘆氣欸，熙妍姊可以作證！」知恩雙眼閃亮，神情滿是看戲的期待，還加碼添油加醋說了幾句我根本沒講過的內容。
爸爸竟然也跟著起鬨：「這樣啊～那你就乖乖看我們吃吧～」
知恩得意地笑，毫不掩飾地宣布：「耶！大哥和知遠的份都是我的～阿哈哈哈！」
車內氣氛笑聲連連，滿是團圓與熱鬧的溫度。就在這時，爸爸扭動鑰匙準備發動引擎，車子剛準備從校門口開往餐廳，一股洶湧而狂亂的心聲忽然如海嘯般灌進腦海。
「搞什麼鬼啊啊啊啊啊──！」
「不要～～～～！」
我倏地摀住頭，瞳孔猛地一縮。下一秒，前方校園圍牆旁的消防栓猛然炸裂，水柱衝天而起，像被血染的狼煙。
一道詭異的、鐵鏽般腥甜的氣味襲來。
我猛地打開車門，衝了下去。
一條長約五公尺的雙頭蛇怪，正盤踞在噴水與煙霧中，鐵灰色的鱗片反射著夕陽餘光。
牠的左首緊緊咬著一名穿著青色制服的女高中生，女孩的腳仍在抽搐，鮮血順著下顎一滴一滴滴落在柏油地上。
右側的頭吐著信，嘶……嘶地作響，目光如刃般掃視，像在尋找下一個獵物。
這……那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該死……
車內的爸媽、知恩與熙妍驚叫聲此起彼落，混亂中，我聽見父親破音的怒吼：「知遠──快回車上！」
我深吸一口氣，腳步未退半步，右手一抬──
青木長弓憑空現身，藤蔓般的紋路自掌心浮現，青綠色斗篷在陽光下飄展如葉脈浮光，我單膝跪地，拉滿弓弦。
墨綠色的箭矢在弦上凝聚，如同黎明前的林中星火。
那隻蛇怪查覺到異樣，蛇怪察覺異樣，兩顆頭同時朝我盯來。
我試著感知牠的心聲——果然空白，毫無反應。
「唉，這能力根本沒用⋯⋯不當園丁的話，我就是廢物一個嘛。」
「比那個收容局大叔還廢。」
就在我內心吐槽時，耳邊響起知恩的驚呼：
「哥！你怎麼變出來的？也太帥了吧！！」
我目光未動，緊盯蛇怪，準備放箭——
忽然，一道優雅的小提琴聲從遠方飄來。
幽遠、清澈，像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召喚。旋律優雅卻危險，音符在煙霧與吵雜中穿行，竟讓整個世界靜了半拍。
「嗯？」
我剛一分神，蛇怪忽地甩尾，巨尾如鋼鞭揮出。
轟——！
我整個人被掃飛，狠狠撞上圍牆。牆體碎裂倒塌，石屑與塵土掀起一片濃煙。
爸媽與熙妍的呼喊聲在我耳邊炸開。
我在瓦礫中咳出一口血，撐著碎石緩緩爬起。
「知遠～～你大意了喔～～」
那聲音帶著熟悉的調皮與得意，我循聲望去。
他站在對街公寓樓頂，西裝外套隨風微揚，一手持著小提琴，另一手拉起琴弓。
——是夏知謙。
我愣了一瞬，然後嘴角緩緩上揚。
「居然真的是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