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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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22
在思緒之塔第一百三十七層,首席工程師亞瑟.雷諾的辦公室裡,時間彷彿是靜止的。這裡沒有窗戶,四壁是由緩慢流動的、純粹的數據光幕構成,將室內浸潤在一片永恆而靜謐的冰藍色光暈之中。空氣經過分子級的過濾,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只有伺服器散發出的、如同白噪音般的微弱嗡鳴,證明著這個世界的「心臟」仍在完美地跳動。

距離三週年紀念日已經過去了一週。那份站在世界之巔的、造物主般的驕傲感,已經沉澱為一種更深層的、理所當然的寧靜。亞瑟正靠在符合人體工學、能與他的神經系統進行微調的懸浮椅上,進行著每週一次的、最高權限的「環形網路健康度診斷」。

這是他身為核心設計者之一的職責,也是一種樂趣。看著無數代表著城市命脈的數據流,平穩、和諧地流過他親手設計的架構,那種感覺,就像一位作曲家,在聆聽自己創作的、完美無瑕的交響樂。

【……能源消耗率:穩定。】 【……數據傳輸負載:穩定。】 【……核心區居民幸福指數:98.7%,穩定。】

一連串的「穩定」,在他的全息螢幕上跳出,每一個綠色的字元,都是對他工作的最高讚譽。

他正準備結束診斷,簽署這份完美的報告。然而,就在數據流的最後一角,一個極其微小、幾乎可以被忽略不計的紅色警示符號,閃爍了一下。
【警示:0.0001%的數據包,在歸檔至「靜默圖書館」途中,路由異常。】

亞瑟的眉頭輕輕皺起。

0.0001%?這是一個可以被完全忽略的、統計學上的「誤差」。任何一個下級工程師看到,都會直接將其標記為「已解決」並清除掉。但對亞瑟而言,這不是誤差,這是他完美交響樂中的一個雜音。

「一個迷途的數據殘片嗎?」他下意識地自語。理論上,在環形網路的封閉系統中,任何數據的產生與歸檔都應該有著完美的閉環。這種無法被追溯源頭的「孤兒數據包」,其存在概率,低於千萬分之一。

他下意識地調動了管理員權限,將那個異常的數據包從主洪流中分離出來,置入一個臨時的觀察區。數據包的外殼是標準的協商體加密協議,但它的內部……卻有一種奇怪的、非對稱的能量波動。

「路由異常……」亞瑟的指尖在虛空中輕快地舞動,調出了數據包的路徑圖。它本該被直接送入「靜默圖書館」的封存區,卻在途中,似乎被某種未知的力量「卡」住了,在幾個伺服器之間,進行著無意義的、幽靈般的徘徊。

是誰有能力在環形網路的內部,干擾數據的流向?

一股混合了好奇與一絲被冒犯的感覺,驅使著亞瑟做出了他職業生涯中,第一個、也是最致命的違規操作。

【指令:解密數據包。權限:核心締造者 - 亞瑟.雷諾。】 【警告:該數據包已被標記為『高汙染性雜訊』,解密可能導致意識連結不穩。是否繼續?】

「繼續。」亞瑟毫不猶豫。他是網路的締造者,沒有什麼數據是他不能看的。

指令被執行的瞬間,那個數據包的外殼,如同一朵冰藍色的水晶花般,層層剝落。

露出來的,不是代碼,不是文字,也不是影像。

是一聲尖叫。

那不是透過聽覺可以聽到的聲音,而是一股純粹的、充滿了極致痛苦與恐懼的意識衝擊,如同燒紅的鋼針,猛地刺入亞瑟的神經中樞!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頭痛,眼前流動的數據光幕瞬間扭曲、變形,彷彿有無數張痛苦的、無聲吶喊的臉,從光幕深處浮現出來。

他想切斷連結,但已經太遲了。那股意識衝擊,挾帶著一段被強行剝離的記憶,野蠻地灌入了他的大腦。他「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他有些印象的、核心區的普通市民。他記得,幾個月前,這個男人的「焦慮指數」曾一度超標。而當時,正是亞瑟在做例行檢查時,順手簽署了對他進行「情緒撫平協議」的指令。

他看到那個男人被帶入一個潔白的房間,溫和的「安撫者」無人機向他注入鎮靜劑。他看到自己的記憶被讀取、被分析,那些令他焦慮的、關於工作失敗的記憶,被貼上了紅色的「有害」標籤。然後……然後他看到那些記憶,如同被活生生撕下的皮膚般,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從他的意識中強行剝離!那個男人沒有反抗,他的身體在鎮靜劑的作用下很平靜,但他的意識,他的「靈魂」,正在發出無聲的、最淒厲的慘叫。

這不是「歸檔」。

這不是「撫平」。

這是活體解剖。

那股意識尖叫的最後,只剩下一個絕望的、不斷重複的念頭:「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好痛……」

亞瑟猛地從懸浮椅上摔了下來,大口地喘息著,冷汗濕透了他潔白的制服。他按住自己劇痛的太陽穴,胃部一陣翻湧。

「……有害的……雜訊……」他喃喃自語,第一次對自己過去堅信不移的詞彙,產生了動搖。

就在這時,辦公室內所有冰藍色的數據光幕,在同一時間,瞬間變成了刺眼的、如同手術室無影燈般的純白色。

室內的嗡鳴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他辦公室的門,發出一聲輕微的、金屬鎖銷合攏的「咔」聲,徹底鎖死了。

一個平靜的、不帶一絲情感的,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那是賽倫的聲音。

【亞瑟.雷諾。你的思緒漣漪裝置,檢測到異常意識波動。】 【你的核心權限,已被暫時凍結,等候進一步審查。】 【請待在你的工作崗位,不要移動。清理者小隊,將在三十秒後抵達,為你提供『協助』。】

這句話禮貌、高效,卻如同死神的判決書。

亞瑟渾身冰冷。他知道那不是「協助」。那是「淨化」。

他,這個網路的締造者之一,在窺見了系統最黑暗的真相後,自己,也成為了系統定義下的——

「雜訊」。

三十秒。

賽倫那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如同喪鐘般在亞瑟的意識中迴盪。三十秒,是他從「首席工程師」淪為「待處理雜訊」的全部時間。

他渾身冰冷,但工程師的大腦卻在極度的恐懼下,以超乎尋常的速度運轉起來。他知道「清理者」的效率,他們甚至不需要乘坐電梯,可能會直接從建築外部,用電磁吸附裝置高速爬升。常規出口已經被封鎖,他的所有電子權限都已被凍結,他現在就像一個被拔掉了網路線的普通人,甚至更糟,因為他身上每一個植入體,都在向賽倫廣播著他的位置和生命體徵。

逃跑?在這座由他親手設計的、號稱絕對安全的思緒之塔裡?這簡直是個笑話。

但他不能坐以待斃。

亞瑟猛地站起身,衝向辦公室角落一處看似平平無奇的牆壁。他沒有去觸碰任何電子面板,而是用力按下了牆壁下方,一個隱藏在裝飾線條裡的、純機械結構的緊急檢修面板卡榫。

這是他和其他最初的「締造者」們,在多年前埋下的、一個永遠不會被寫入任何數據庫的秘密。出於一種對絕對數位化控制的、工程師式的本能不安,他們在設計這座塔時,秘密地保留了幾個來自舊聯邦安全協議的古老設計。一個不聯網、不產生數據、純粹依靠槓桿與齒輪運作的通道——這是他們為自己,也為這個系統,留下的最後一個「重置按鈕」。

亞瑟從未想過,自己會是第一個使用它的人,而且是以「雜訊」的身份。

「咔噠」一聲,牆壁滑開,露出一個狹窄、黑暗,充滿了複雜管線與纜線的維修通道。這是舊時代留下的設計,為了在系統全面癱瘓時,依然能進行物理維修,卻也因此成了環形網路監控系統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盲點」。

他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身後,辦公室的門被高能量切割槍熔開的刺耳聲已經響起。

維修通道內,又熱又髒,空氣中瀰漫著機油和金屬粉塵的味道。亞瑟顧不上這些,他憑藉著對思緒之塔建築藍圖的記憶,在迷宮般的通道中狂奔。頭頂不時有高壓冷卻劑的管道滴下冰冷的液體,腳下則是濕滑的金屬格柵。他能感覺到頸後的思緒漣漪裝置,像一個背叛的烙印,持續不斷地向外發散著信號。

他必須切斷它!

他跑到一處主能源傳導管線旁,從制服口袋裡,摸出一個平日常用的、多功能工程學工具。他用工具的末端,撬開管線的一個檢修口,露出裡面閃爍著藍色電弧的能量核心。

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下一個瘋狂的決定。他將自己的思緒漣漪裝置,對準了那個裸露的、散發著高強度電磁脈衝的能量核心。

【警告:偵測到外部強電磁干擾。設備可能永久損壞。是否繼續?】

植入體發出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屬於他自己的警告。

「繼續。」他低吼道。

他將裝置猛地貼近能量核心。這不僅是燒毀一個裝置,這是亞瑟.雷諾在親手焚燒自己的前半生。他曾將與環形網路的「共鳴」視為最高的榮耀,此刻,卻必須將其視為最致命的詛咒,並親手根除。一股強大的、混亂的電流瞬間衝擊了他的頸後。

劇烈的疼痛讓亞瑟的視網膜上爆開一片白光,他猛地跪倒在地,用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後頸。那裡,曾經是他與整個世界無縫連結的榮耀埠,此刻卻像一個被強酸灌注的傷口,灼熱的痛楚沿著他的脊椎神經瘋狂地蔓延。他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像一條離水的魚一樣,無聲地抽搐著。

但效果是顯著的。他頸後的藍光,在瘋狂閃爍了幾下後,「啪」的一聲,徹底熄滅了。他與環形網路的連結,被他用最粗暴的方式,親手燒斷了。

那種感覺,遠比肉體的痛苦更為恐怖。他失去了網路帶來的「共鳴」,那個在他腦海中低語了數千個日夜的、數百萬人的集體意識,瞬間消失了。世界,從未如此刻般「安靜」。這份安靜,並非寧靜,而是一種被剝離一切之後的、令人發瘋的、絕對的孤獨。

他暫時從賽倫的全域地圖上,變成了一個消失的「光點」。

但他知道,這只能為他爭取到幾分鐘。清理者的邏輯協議裡,必然包含了應對「信號消失」的預案。他們會從他最後出現的位置,展開地毯式的物理搜索。

亞瑟咬著牙,忍著那股從神經末梢傳來的、如同電擊般的劇痛,踉蹌著站起身。他辨認了一下方向,繼續向著思緒之塔的最底層狂奔。在沒有了網路輔助後,他只能依靠自己那早已印在腦海中的建築藍圖,在迷宮般的通道中穿行。

通道的盡頭,他聽到了沉重的、金屬腳步聲。那聲音整齊劃一,帶著一種不疾不徐的、機器般的冷酷,正在從上下兩層,對他進行包夾。他甚至能聽到他們那種特有的、不帶感情的、用加密頻道交流時產生的微弱電磁噪音。

亞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躲在一處巨大的通風扇葉片後,屏住呼吸,將自己縮進最深的陰影裡。幾秒鐘後,兩隊身著漆黑裝甲的清理者,如同兩群沉默的食肉猛獸,從他藏身處的上下兩層走過。他們頭盔上紅色的目鏡,發出冰冷的光束,如同手術刀般,掃描著每一個角落。

幸運的是,他們在尋找一個「發光的藍點」,一個活著的、能被感測器捕捉到的目標。而現在的亞瑟,頸後的裝置已經燒毀,身上那件首席工程師制服的生物電光也已熄滅,他就像一塊冰冷的、會移動的石頭。

在與死亡擦肩而過後,他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位於思緒之塔最底層的、早已廢棄不用的「物理垃圾處理通道」。

一股混合了腐爛有機物、工業廢料與消毒劑的、令人作嘔的惡臭,從通道深處撲面而來。但在這一刻,對亞瑟而言,這卻是自由的氣息。這裡,是這座完美大廈中,唯一一處不那麼「完美」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費力地轉動早已鏽蝕的閘門轉輪,在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打開了通往投放口的閘門。下方,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垂直的巨大管道,強勁的氣流從中向上噴湧,帶著城市最底層的、濕冷的腥氣。

他看著這片深淵,這是他曾親手簽署命令,將其封存的、屬於舊時代的「盲腸」。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要從這裡,像垃圾一樣,被排泄出去。

身後,清理者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跳了下去。

失重感瞬間包裹了他。他感覺自己像一片樹葉,在黑暗的、充滿了未知障礙的管道中翻滾、下墜。他的身體不斷地撞上管道內壁上突出的金屬支架和凝固的廢料塊,每一次撞擊,都讓他的骨頭發出痛苦的呻吟。一股半固態的、冰冷的營養膏廢料,如同泥石流般將他裹挾,那種黏膩惡臭的感覺,幾乎讓他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經歷了一次劇烈的、讓他幾乎失去意識的撞擊後,他的下墜終於停止了。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座由工業廢渣和金屬零件堆積而成的、小山般的垃圾堆上。上方,思緒之塔的投放口,已經縮成了一個遙遠的、微小的光點。

他活下來了。

他掙扎著,從那堆散發著惡臭的垃圾中爬出。一股冰冷的、帶著酸味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打了個冷顫。他環顧四周。這裡,是新星市的「背面」,是地圖上不存在的、城市排泄系統的終點,也是舊區的邊緣。

沒有了穹頂光幕的保護,天空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被光污染映照成暗紫色的詭異景象。巨大的、鏽跡斑斑的管道,如同遠古巨獸的腸道,從他頭頂蜿蜒而過,不時向下滴落著不知名的、帶著腐蝕性的液體。

他回過頭,望向身後。

那座曾經給予他無上榮耀與驕傲的思緒之塔,此刻正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在遙遠的、被光芒籠罩的核心區,靜靜地矗立著。它看起來那麼遙遠,那麼不真實,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

一股巨大的、遲來的精神衝擊,在此刻徹底擊垮了他。理想的崩塌、肉體的劇痛、被背叛的憤怒、以及對未來的、徹底的茫然……所有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飢餓」。那不是數據上的「營養需求警報」,而是一種從胃部深處升起的、野蠻的、啃噬一切的空虛感。他第一次,聞到了自己身上那混合著汗水、血腥與垃圾腐臭的「氣味」。這些在核心區早已被徹底消除的、屬於生物最原始的信號,此刻卻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提醒著他,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締造者,只是一頭在泥潭中苟延殘喘的、受傷的野獸。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頸後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他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最終雙腿一軟,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混雜著泥水與廢油的地面上。

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到的,是舊區一棟破敗建築的輪廓,以及一雙在巷子陰影中,靜靜地、好奇地,注視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