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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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23
第十六章 好士兵

「貞托,不能因為生氣就丟別人石頭!」
嚴肅的年輕女老師在年幼的貞托面前訓斥道。彼時陽光燦爛,農田肥壤的陣陣清香從學校外傳進教室。風捎來了春天的氣息,讓貞托對家裡的採收情況有所想像。
「貞托,你有聽到嗎,以後不能這樣做了喔!」
「……嗯。」
女老師聽得出貞托語帶敷衍,卻也拿他沒辦法。

「貞托,你有把老師說的聽進去嗎?」
媽媽用電動腳踏車載著後座的貞托,騎在田間的唯一一條柏油路上,田內是幾台自動收割機。媽媽的褐色長髮在風中飄逸,不斷扎進貞托眼睛。
「啊,抱歉!貞托,你眼睛還好吧?」
像是心有靈犀般,媽媽停下腳踏車,綁起了頭髮。兩人停在路邊,身旁經過一輛藍色貨車,看著有些破舊,上頭有些泥灰,貨車載著一箱箱啤酒遠去,發出吭啷聲。腳踏車再度起動。

「呦、你們回來啦!」
坐在餐桌的爸爸正在暢飲啤酒,桌上放著一碟小菜,是毛豆。
「今年是大豐收呢,大豐收!唉呦、貞托,你打架啦?沒打輸吧?」
「少喝點吧你,什麼沒打輸……都差點把人家的眼睛打沒了!」
「呦、那可不行!貞托,你為什麼打架啊?」
爸爸低下身,頭上的白色短髮差點刺到貞托。
「……那個人欺負芬露伊。」
聽罷,爸爸噗哧一聲,隨後大笑。
「貞托,你變成個大男人了呢!會保護自己喜歡的女生了!」
「……我沒有喜歡她。」
爸爸摸上貞托的頭,揉了一會。
「貞托,保護別人是很好的,但得用輕鬆的方式解決,不要為了救一個人傷了更多人,懂嗎?」
「不懂。」
「你以後就會懂了。」

多年後,18歲時,在雪中,在黑暗中,在一扇大型的白色升降門後,貞托迎來了自己的新生。那是他入伍的第一天。門後是整齊列隊的軍人和明亮的運載室。
「稍息!」
軍人們迅速切換姿態,發出整齊的腳踏聲。發話的蓋比瑞爾走進門內,身後跟著貞托。貞托穿著白色軍衣,背著白色行李袋。貞托的身後的茫茫白雪漸漸被關上的升降門覆蓋,貞托默默地立正站在蓋比瑞爾旁。蓋比瑞爾大聲喊道:
「從今天起,貞托•菲尼克斯將成為三二部隊的一員,負責情報收集!」
隨後是一陣難言的沉默,軍人們不甘地看著前方。第三排中央的馬勒刻開口。
「長官,這不公平。」
蓋比瑞爾:
「……下士,你說什麼?」
「報告長官,這對所有人都不公平!每個人都知道這人是來監視我們——」
「下士,你再說一次!」
蓋比瑞爾氣沖沖地走到馬勒刻面前,怒視他。
「長官,我說這對所有人——」
「下士,背誦口號!」
「……我們是三二部隊!我們——」
「下士,大聲!」
「我們是三二部隊!我們——」
「大聲!」
蓋比瑞爾的怒吼貫徹整間運載室,馬勒刻幾乎將喉嚨喊破。
「我們!是三二部隊!我們!用鮮血清洗戰場!我們!為議會獻上生命!我們!向死而生!」
「趴下!」
馬勒刻趴在地上。
「伏地挺身,開始!」
馬勒刻開始扶地挺身,身邊不斷傳來蓋比瑞爾的訓斥。
「下士,你的發言已經嚴重違反軍紀!說出軍人的職責是什麼!」
「長官,是戰鬥!」
「軍人的職責是聽命!是對議會忠誠!是為了人民獻出生命!聽到嗎?」
「……」
「聽到嗎?!」
「是!」
「起身!」
馬勒刻起身。蓋比瑞爾朝周圍說道:
「你們的命、是議會賦予的,你們的血、是議會造的,你們的一切都是因為議會才得以擁有,你們的忠誠是唯一的報答手段。聽到嗎?!」
「是!」
軍人們整齊地喊道。蓋比瑞爾走到部隊前方,喊道:
「部、隊、聽令!前、往、就寢!向後——轉!」
軍人們整齊地轉向後方。
「起步——走!」
軍人們從左到右,一列一列地走出門。
「下士,跟上!」
「是!」
貞托排在隊伍末,跟著眾人前往寢室。

寢室內是白色的燈光,天花板的燈泡赤裸裸地露出,周圍是沒漆水泥牆和簡陋的上下床鋪。貞托循著板邊貼著的號碼找到自己的床鋪,貞托看到下鋪的女性。她與貞托年紀相仿,留著一頭黑色長髮,眼神黯淡無光;事實上,貞托的每一個隊友都和他年紀相仿。女性無力地靠坐在牆,瞥向貞托。貞托問道:
「妳不是應該睡女寢室嗎?」
女性無精打采地回道:
「……什麼叫女寢室?寢室哪有分男女的。」
「……妳的名字是什麼?」
女性沒有回答,悲傷地看向前方。
「……請問——」
貞托聽到一側傳來敲打聲,好奇地看去,一名短髮黑人男性站在床鋪邊,正看向貞托,示意貞托靠過來。貞托看了一眼藍髮女性,悄悄地走到男性身邊。男性冷靜地問道:
「你叫貞托,對吧?」
「對,你是?」
「我是屋魯維,沒有姓。那個人叫蘇菲亞。」
「……請問,她怎麼了?」
「……身為軍人,最好不要有過多的同情心,關心你自己的事就好。」
「我的工作就是來收集情報。」
「你可真會耍嘴皮子。」
屋魯維沉默一會,看向身後另一邊的馬勒刻。屋魯維回頭小聲地說道:
「最近,我們隊上死了人,是因為脫離隊伍被怪物咬死的,連屍體都沒找到。」
「……抱歉。」
「用不著抱歉,你也看到了吧?我們部隊的氣氛很不好,所以不用管太多,只要聽那個中尉的命令好好辦事,總有一天你能離開這裡。」
貞托聽出了話外之意,問道:
「你想離開這裡嗎?」
「……何嘗不想呢?要是我能離開這裡,我要去城裡當醫生,也許不用當醫生,總之要做個被人家看得起的職業,然後有個自己的家。你呢?」
「……我要回家,回到自己的家。」
「……你不會,是從外面來的吧?」
「我是。」
「你能跟我說說外面長怎麼樣嗎?我們不怎麼離開這附近,所以都沒——」
「屋魯維,你話太多了。」
屋魯維身後的馬勒刻說道。馬勒刻正在爬向上鋪,貞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從語氣聽出馬勒刻的不爽。貞托問道:
「你叫什麼?」
「馬勒刻。」
馬勒刻爬到上鋪。
「如果你是來打探我的想法的,就告訴上面那群人「我很不爽」。」
「我不是來監視你們的。」
「……」
「還有,就當作我的肺腑之言,不要總想著出風頭,偶爾自然而然的讓事情發生會讓心裡更好受。」
「……真是謝謝你。」
馬勒刻不再回話。屋魯維尷尬地看向貞托,聳了聳肩。貞托默默回到自己的床鋪前,看著憂傷的蘇菲亞。蘇菲亞問道:
「……幹嘛?」
貞托打開行李袋,在裡頭翻找一會。
「給妳。」
貞托遞出一隻小小的、老舊的毛絨白兔娃娃。
「……看不出來你是這種人。」
「我確實不是。這是我媽兩年前給我的,我一直用不到,但她說「既然用不到,就送給需要的人」。」
「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那就送給需要的人吧。」
蘇菲亞沒有伸手。
「……你就是來監視我們的吧?」
「如果是就好了,好歹我還能隨意離開。」
「……」
「……我爸說過,再難溝通的人,只要我們肯去理解,總能等到他們敞開心扉的一天。」
「……一下你爸,一下你媽,你是來幹嘛的?」
「我是來和未來的隊友好好相處的。」
蘇菲亞猶豫一陣,用強壯卻無力的雙手接下兔娃娃。蘇菲亞問道:
「……你叫貞托,對吧?」
「是。」
蘇菲亞無奈地笑了出來。
「請多指教、貞托。」

多年後,某個寒冷的夜晚,貞託身穿便衣,背著背包,坐在一側的座椅上,周圍盡是戴著頭盔、全副武裝、背著奈米步槍的軍人。周圍一片黑暗,只有幾盞綠燈閃耀。軍人們或與他坐在同一側;或坐在對面。其中一名抓著頭上的扶桿站立。軍用直升機的巨響蓋過了所有人的心跳聲,載著他們在高空中翱翔。站立的蓋比瑞爾朝貞托喊道:
「「禮帽」,準備了!」
「請再等一下。」
「「禮帽」,立刻變形!」
貞托不願從命,卻在半響後深吸一口氣,看著周圍的景象愈發清晰,開始聽到螺旋槳聲中的心跳聲。隨之而來的是疼痛和加速的思緒,像是一輛停不下的高速火車。貞托只能眼睜睜看著火車朝他襲來。貞托的身體首先發黑,再漸漸地形成白色迷彩。身上的便衣融進貞托的身體,變為白色的表皮。
「聽好了!」
那名軍人朝周圍喊道。
「三個小時內,我們要摧毀艾奎里斯在成野森林裡的據點。不準受傷、不準擅自離隊、不準死,聽到沒?!」
「是!」
四圍傳來一排整齊的答令聲,包含貞托的。貞托還在與苦痛拉扯,意識變得模糊。機艙打開,艙外的強風吹不走貞托的痛,只能給予一些安慰。全員站起身,朝著機外奔去。貞托一躍而下,艙外是茫茫的雪夜和呼嘯的風,地上是白皚的大地,遠處是茂密的森林,被一片白雪覆蓋。

貞托俯身衝地,細雪砸在他身上,伴隨他一同下落。貞托眼前是散開的隊伍,白色的迷彩服讓所有人都幾乎不可見,至少對除貞托以外的人是如此。出艙5秒,此時離地1500公尺,除貞托外的人開傘降落,貞托繼續俯衝。
「「禮帽」,開傘!」
出艙10秒,離地1100公尺,貞托還在俯衝,然後是700公尺,500公尺。貞托開傘,降落傘在急速下被揉成一團,背帶被空氣阻力扯斷,降落傘被拋飛,只剩貞托在高速中下墜。貞托接收到無線信號。
「「禮帽」,立刻變形!」
貞托任由自己失控,直至墜毀。貞托的身體被砸爆,砸在石地上,四肢飛得老遠。白色的屍塊落定在雪地上,從中流出深黑的血。漸漸地,這些屍塊融化,化為黑水在雪中流竄並聚集,形成一大坨黑塊。黑塊變色、長出四肢,接著是五官,最終變回了白皮的貞托。貞托站定在大雪中。周圍是一片白茫,卻能看到人的足跡。足跡處比其它區域矮了1毫米,
十個。不,十二個。有越野車,四輛。大概五小時前經過的。
貞托看向前方的森林,能看到幾顆樹樁。砍伐的痕跡朝著深處蔓延。
朝那邊去了?不,這太明顯了。車應該停在附近,他們是用走的。
貞托走近一些,能遠遠看到左方森林內的足跡比外頭的多。慢慢地,貞托耳邊的震動愈來愈大,直至來到他頭頂。軍人們帶著降落傘著陸,落地後快速收傘。一名軍人在收傘後快速走來,在雪地上留下深沉的腳印。那人走到貞托面前,摘下頭盔,露出原本的面龐。那是一臉怒氣、留著鬍子的蓋比瑞爾。
「「禮帽」,你他媽在搞什麼?!」
「報告「飛機」,我已經將方才發現的敵方蹤跡傳給你們了。」
「下士!我命令你開傘就開傘,命令你幹嘛就幹嘛,聽到沒!」
「是!」
蓋比瑞爾瞪了貞托一會,戴上頭盔,一片明景出現在蓋比瑞爾眼前。周邊的人事物被標示得清清楚楚,包括貞托的傳訊。蓋比瑞爾的聲音經由無線電傳出。
「尖錐小隊,第三陣形,朝東北二十三度角前進!」
軍人們排成兩排翼形,以蓋比瑞爾為首朝左方前進,貞托在一側的尾端。貞托的胸口到腹部處浮出一支奈米步槍,貞托將其握緊。他們步進森林,頭盔內的玻璃螢幕上標示著貞托所發現的腳印。

腳印將他們帶往遠方的空地前。空地上是好幾十名厚衣持槍者,圍繞三座大型鐵皮屋巡邏。可以遠遠看到持槍者的耳上掛著耳機。
「第二陣形,準備!」
軍人們散開來並分成三組,一組前去附近的高地,兩組以樹作掩護,三組人馬圍成一個三角形,將槍口對準持槍者。
「「禮帽」,動手。」
不過一瞬,持槍者的耳機中只剩噪音。
「開火!」
子彈聲很大,蓋過了持槍者的慘叫。強大的火力在他們的身上傾瀉,開出一個個大得可怖的洞。有幾個人很幸運,躲過第一拍的襲擊,但很快也隨著身後的建築物被打得稀巴爛。
「停火!」
語畢,鐵皮屋附近只剩滿地肉塊和紅雪。
「第七陣形,前進!」
三組人馬各自排開,從樹林中走出。他們搜索著遍地屍體,只怕有個活人。貞托從高地上走下,聆聽著每個人的心跳聲。
十九、二十三。
「報告「飛機」,這裡沒人——」
「「書架」發現敵人!」
軍人們眼前出現一個紅色標點,標記著鐵皮屋內。他們緩緩上前,踢開殘破不堪的大門。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雜亂的物品和一個矮小的男童,黑瞳黑髮,身上髒亂不堪。孩童一愣一愣地看著舉槍的眾人。蓋比瑞爾說道:
「「書架」,去檢查他。」
一名軍人放下槍並走上前,蹲下身撫摸了男童的臉頰。軍人摘下頭盔。那是綁了高馬尾的蘇菲亞,她有一雙藍色的瞳孔和清澈的眼神。她問道:
「你怎麼在這裡?」
男童握著拳,傻傻地朝她伸出右手,碰上她的脖頸,令貞托感到一絲不對。貞托聽不到男童的心跳。
「退後——」
男童的右手臂變成一大道黑色劍刃,刺穿軍人的脖頸一處,但軍人即時躲開,只有被劃傷表皮。軍人一拳打向男童,卻沒動搖他分毫。軍人能感覺到的只有拳頭的劇痛和沉甸甸的手感。在男童的劍刃砍斷軍人的脖子前,貞托先把男童給踢走了。這一腳非常重,卻只能讓男童倒地。軍人與貞托撲向一旁。蓋比瑞爾命令道:
「開火!」
幾乎只過了半秒,男童的身體被轟成了渣,可就在眾人鬆懈的一瞬,男童四濺的肉末和血液順著飛出的路徑返回,重新組成男童的身體。男童瞬間膨脹,變成一個黑色大肉塊。肉塊迅速長出四肢,形成一個3公尺高的單眼人形怪物。眾人再度開火,這次怪物的身體依然被轟成了渣,但復原速度遠超先前。在下一顆子彈襲來之前,上一個傷口就癒合了。在不斷被轟爆和復原間,單眼怪物衝向破洞的鐵皮牆,撞出一個大洞並逃走了。

眾軍人就這麼看著單眼怪物離去,慢慢停火。
「……那他媽是甚麼?」
倒在地上的軍人問道。蓋比瑞爾撿起掉落的頭盔,遞給軍人。
「「書架」,戴上頭盔。」
軍人迅速接過並戴上頭盔。過了幾秒,眼前的螢幕顯示出她的脖子還有幾個字:
「皮外傷,建議儘速止血。」
軍人鬆了口氣,站起身。蓋比瑞爾說道:
「檢查周圍,五分鐘內集合!」
軍人們迅速散開,檢查著周邊的鐵皮屋內外。貞托檢視周圍的一切,破舊的病床,被轟碎的實驗用具、醫療器材,糧食……
他們至少佔據這裡一個月了。
貞托隨手拿起一個試管。試管上貼著「失敗」兩字,試管內是不明黑色液體。貞看著試管架和許多的針筒,得出肯定的結論。

「尖錐小隊,集合!」
眾人出了鐵皮屋。蓋比瑞爾說道:
「「禮帽」,放狼。」
貞托走到空地一角,蹲下身並閉上雙眼,全神灌注。苦痛在加劇,某個東西在體內形成。貞托伸出手,在地上孵下了幾個黑色肉塊。黑色肉塊在慢慢地變大,但貞托不打算等它們長完。

眾人回到降落的雪地,一架軍機正從遠方飛來。一名軍人走到「書架」面前。
「「書架」,拿掉頭盔。」
她拿起頭盔,那人從背包掏出一個小罐子,將深灰色藥膏塗在她的傷口處。眾人上了軍機。在機內,貞托變回原來的膚色,身上浮現出原來的衣物。貞托感到一陣舒暢,先前寬闊的視野只剩下一片黑。黑暗中有幾盞綠燈,照在周圍人的頭盔上。貞托一頭坐上座椅。飛機開動,機槳發出巨響。蓋比瑞爾從駕駛室走出,來到貞托面前。蓋比瑞爾用無線電問道:
「「禮帽」,你剛才是怎麼回事?」
貞托沒有開口。他用無線信號回道:
「抱歉長官,我不會再犯。」
「不要迴避我的問題。」
「……長官,我失誤了,僅此而已。」
貞托看不到蓋比瑞爾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
「「禮帽」,回到軍營我會再問你一次,別打啞謎。」
蓋比瑞爾轉過身。左側的蘇菲亞沒帶頭盔,她試圖用聲音蓋過螺旋槳聲。
「貞托,你剛才——」
「叫我禮帽。」
「我又沒用無線電!你剛才有看清楚那個擬態怪物長什麼樣嗎?」
「那不是怪物,是人類。」
「哈!你腦子被電流燒壞了。你要我相信艾奎里斯的技術比我們先進,還是他們能造出擬態人類的怪物?」
右側是方才拿出藥罐的軍人。他脫下頭盔,露出深黝的肌膚和頭上的黑色短髮,那是屋魯維,他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大聲朝兩人說道:
「不知道相信什麼,就相信上帝!」
蘇菲亞:
「二零三二年了,誰還信上帝?」
屋魯維:
「只要人們需要神,神就會一直存在!」
「嗚~有看不見的人在跟我說話!」
「閉嘴吧、蘇菲亞!」
「去你媽的、烏魯維!」
拿藥罐的軍人朝「書架」比了個中指,「書架」大笑。周圍的氣氛很是快活,彷彿方才的生死關頭不過是日常。也許真的是。

在軍營,貞托以稍息姿態站在蓋比瑞爾的辦公桌前。蓋比瑞爾坐在桌後,問道:
「下士,你為什麼晚開傘?」
「長官,我累了,想要一了百了。」
蓋比瑞爾拿起桌上的玻璃平板。
「下士,你知道心理師是怎麼看你的嗎?「心理承受能力低下,有自殺傾向,難以和他人合作,建議將其作「退伍」處理。」但我沒有這麼做。」
「……長官,我能問原因嗎?」
蓋比瑞爾站起身,開始繞著貞托行走。
「「任務報告——二零二七年九月十三日:貞托•菲尼克斯完美執行任務,無人傷亡。」、「任務報告——二零二九年三月十七日:貞托•菲尼克斯完美執行任務,無人傷亡。」、「任務報告——二零三一年七月三日:貞托•菲尼克斯完美執行任務,無人傷亡。」這些是你的長官對你的看法。我打算用同樣的方式呈現今天的任務,但你很清楚那不是事實。你在今晚的任務中放任自己下墜,甚至在發現那個怪物的異常時也沒有報告。」
「長官,如我所述,我——」
「下士。」
蓋比瑞爾冷冰冰地喊道。
「……」
蓋比瑞爾回到桌後坐下。
「貞托,你是個好士兵,別讓你的情緒擾亂你的心智。現在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
「……長官,我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
「……貞托,我們是軍人。我們不用思考,只需要行動。我們是議會最堅強的護盾,我們在格瑟斯打擊恐怖組織,以防議會聯邦受到攻擊。」
「長官,這就是我的意思,會不會艾奎里斯的攻擊正是我們所造成的?」
「……下士,注意你的發言。」
「長官,我沒有懷疑同伴的忠誠。我懷疑的是自己。會不會正是我們想要打擊艾奎里斯,他們才會作出反擊?會不會有更好的辦法,能拯救更多的生命?」
「下士,我欣賞你的能力和正義感,所以我沒有報告你這次的抗命,但你要知道一件事,過多的同情心對軍人不好,多餘的思考也是。我們在為世界作出貢獻,記住這點就好。」
「是!」
「下士,你可以離開了。」
貞托敬了軍禮,朝門外走去。

那晚,貞托沒有入眠,或者說,他也不需要。貞托只需動動腦袋,就能讓身體排出廢物並製造養分,只是睡覺這一方式能更輕鬆地做到同樣的事。貞托躺在上鋪,回想起變成怪物的男童。
「你要我相信人類能變成怪物,還是他們能造出擬態人類的怪物?」
如果他真的是人類……
貞托很難想像一個孩子會露出那種眼神,那種假意的天真,等到目標接近後就變回原樣的兇狠。貞托想不明白,貞托害怕那是自己造成的。周圍的同伴們早已睡去。漸漸地,貞托閉上雙眼,看到了自己的家。暖風吹過,他看到一片金黃的麥田,其中佇立著一棟木屋,屋裡有他深愛的爸爸和媽媽,還有溫暖的床鋪。貞托走上前,穿過已成熟的黃金穗麥,微風捎上他的臉頰,為他捎來春天的氣息。貞托想念那個家,那個無比溫柔的家。

某一天,在飯廳內,軍人們分坐幾桌。貞托默默站在一角,看著他們吃飯。蘇菲亞看向貞托,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地舉起湯匙,將飯菜送入自己口中,露出一股滿足的表情。貞托沒有反應。蓋比瑞爾獨自坐在一桌,他喊道:
「馬勒刻。」
坐在索菲亞對面的吋頭褐膚男子敲了索菲亞的頭,隨後一言不發。坐在隔壁桌的屋魯維輕笑幾聲。索菲亞無奈地轉回頭,盯著毫無表情的馬勒刻,表示抗議。馬勒刻靜靜地吃著飯,沒什麼反應。

下午,貞托坐在屋外,穿著薄衣,享受著得來不易的陽光。陽光灑遍大地,讓雪消融了不少,風還是很冷,但貞托喜歡這種真實的感覺。貞托周圍圍著大量厚衣軍人,他們或坐在桌前用玻璃電腦打字,或圍在貞託附近觀察,蓋比瑞爾是後者的其中之一。蓋比瑞爾說道:
「貞托,開始。」
貞托頭部的膚色開始變深,頭髮開始變黑。無數的對話湧入他的腦海,大多數都雜亂不堪,但貞托正是為此而來。貞托閉上雙眼,一排排的對照表浮現在貞托眼前,一排堆成一疊,一疊排成一堆,一堆疊成萬千可能性。過程就像捲菸一樣,得把菸草慢慢倒上菸紙,再把菸草排開,把菸紙捲起,最後封上,再來只需點火即可。貞托睜眼。
「「夏亞」會在一個禮拜後的晚上七點抵達西經一百三十二點八五度、北緯六十三點七一度的巴赫斯達山的山腳村莊,他不會帶人。敵方只有常規火力,大概三十七把步槍、四十四顆手榴彈,人數落在三十七到三十九人間。村莊的大部份人是居民,人口落在九十三到一百零四人間,平時不常離開村莊,不建議用飛彈轟炸。」
周圍的軍官一陣沉默。蓋比瑞爾看不出他們的態度,他問道:
「長官們,請問意下如何?」
軍官們交頭接耳一陣,其中一人說道:
「他很完美、上尉,你做得很好。」
「您過獎了。」
貞托聽著周圍的議論聲,頭上的黑色漸漸褪下,變回雪一樣的白,膚色也回到正常。貞托聽不到那些隻字片語了,眼前只有大片圍牆和一片白雪和陽光,底下有些石地沒有被掩蓋,它們就在那裡提醒著貞托,他腳底下踩著的到底是什麼。
我多想了。
也許是因為比平常快了一秒,也許是因為地面比平常還要硬,貞托總覺得哪裡不對。周圍的風還是一樣冷,卻比剛才還要不真實一分。

晚上,貞托回到自己的小小上鋪,好像那裡是自己的小小天地。關了燈,貞托閉上雙眼,看見了那個男孩。男孩的頭髮很凌亂,好像長期沒修剪過,男孩的身上只穿著一件衣服和一件外套,沒什麼保暖功效,男孩的臉上充滿無知的天真,一種貞托看得出來,卻不願承認為假的天真。一切都是那麼完美,一個看起來被囚禁的男孩,一個破敗的鐵皮屋,一場掩蓋一切的雪。由於那裡現在應該多了幾隻怪物,貞托確定沒人能回得去,但萬一男孩又回去了呢?萬一自己放出的怪物反而傷害了男孩呢?萬一自己放出的怪物殺了人呢……貞托止不住地思考。那夜貞托閉眼而未眠。



那夜還是一場大雪。鮮紅的血綻放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雪地被開出大小不一的坑,人們東倒西歪地躺在其中。他們的身體零碎,或者缺手缺腳,或者身穿迷彩服。貞托隻身跑在雪中,拼了命地嘶吼。
「屋魯維!蘇菲亞!馬勒刻……有人……有人嗎?!」
貞托不斷搜尋著同伴的屍體,每多找到一個,絕望便多一分。這原本只是個簡單的任務,只要殺了目標就能走了。直到他看見敵方也帶著奈米步槍,直到他們背後遇襲。貞托拚命地發出求救信號,但是沒有人來。雪還在下,蓋過了同伴們的屍體,蓋過了他們活過的痕跡。

一道人影在身後出現。
「還真慘。」
無數的子彈穿過人影,打在後方的木屋上,轟掉了一面牆。
「……你不會真以為我會傻乎乎地跑到你面前吧?」
貞托看著人影,或者說投影,看到了一個三十齣頭的矮胖男子。男子穿著得體,看著有些面熟;男子正是這次的任務目標。
「貞托•菲尼克斯,你名副其實,是個超級士兵。過人的洞察力、超人般的戰鬥力,以及來源未知的超能力——能夠製造怪物和遠距離癱瘓通訊設備,這些我都在「同事」口中聽過。」
男子正對貞托。
「我此番前來,不是為了與你作對,而是想說聲——對不起。」
男子放低姿態,鞠了躬。
「……蛤?」
「我想為艾奎里斯的作為道歉,為你同伴的死而道歉,這些絕非我的本意。事實上,它們確實不是。這些是我「同事」的命令所導致,是他們命中注定的愚笨及狂妄所導致,他們隨意燒殺擄掠,以至於你們落得如此下場——我對此感到抱歉。」
怒火在貞托的心中延燒,蓋過了雪的冰冷。
「……你要說什麼?」
「在直入主題前,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艾奎里斯的幹部,名叫巴布里德•艾克斯得•夏亞,現年三十一歲。」
男人甩了甩頭。
「不好意思,這些你應該早就知道了。我一直致力於研究怪物的產生和運作原理,這是艾奎里斯不願看到的,但他們還是允許我繼續做實驗,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要我提交研究成果,以實踐在他們的理念「殺伐與共」上。我向你保證,他們不會得逞。」
「我他媽要你的保證幹嘛?!」
「菲尼克斯先生,請相信我,你會需要的。因為我接下來要做的,是會改變這個世界的大事。」
男人停頓一刻,為下一句話作準備。
「我要改變艾奎里斯,讓它成為一個為人類謀福,保護世界的組織,而我想邀請您加入我。」
沉默片刻,貞托的腦袋一片空白。
「……你瘋了。」
「菲尼克斯先生,我沒有瘋,因為我已經把艾奎里斯的殘暴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開始細數過往的罪過。
「艾奎里斯從三十多年前一直在格瑟斯、拉布拉多巴德、塞克爾等北方國家造成混亂。艾奎里斯殘暴無比,他們堅信只要把周邊國家的統治權通通攬進自己的手裡,就能實現「殺伐與共」的理想,就能讓世界統一,只為統治者的意念而活。說個實話,艾奎里斯中的大部份人都不是什麼知識份子,所以他們對「殺伐與共」的理解也就到這裡了,但我不是他們,我不是為了一己之欲就要拉全世界陪葬的人。」
男人的姿態很低,像是在請求貞托相信他。
「可是,你知道誰是嗎?正是你頭上的那些人,神靈聯合。他們製造了你的隊友,讓他們在實驗室中長大,一生只知道為了議會而戰,只知道殺戮,卻不知道這世界有更多的美好。可是菲尼克斯先生,你不一樣,對吧?」
貞托的手在顫抖。
「你是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的,只是被迫拉進實驗室接受改造,所以你知道這世界有更多美好,知道父母用愛做出的飯菜要比軍營裡乏味的營養餐好吃多少。你一直在猶豫,猶豫自己的選擇是否是正確的。神靈聯合告訴你,你手上沾的每一滴血都是正義的,但是他們從沒關心過你們為了正義流了多少血。就像現在,我們已經暢聊了快十分鐘,也沒見到半個人來救你,甚至為你的隊友收屍——」
「不準提到他們!」
鮮明的畫面在貞托眼前浮現,那是他不願面對的場景。裡頭有敵人的屍體、同伴的屍體、無名的屍體,唯獨沒有他自己的。
「……對不起,貞托先生,如果我冒犯到你的話,我很抱歉。我很尊敬你的隊友,真的,他們哪怕身陷敵營也努力奮戰,為了自己的信念戰到最後一刻。他們是鬥士,真正的鬥士,而議會——不值得擁有這種鬥士。你的同伴本該享受更好的人生,卻要在這裡忍受風雪,只為了一道命令,和一個不明白的理念。」
男人的話語像是惡魔的低語,纏繞在貞托耳邊。
「貞托先生,你真的明白自己的理念嗎?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戰嗎?知道自己的血為誰而流嗎?」
貞托猶豫了。他找不到屬於自己的理由,一切是那麼的順理成章,但周圍的鮮血又在提醒他真相。
「我不需要你提醒……」
「那請告訴我,你到底為了什麼而戰?你的隊友到底為了什麼而死?」
貞托不語,只是呆呆地舉著槍。男人輕蔑地笑了。
「貞托先生,我能給你答案,給你信念,也能給你拯救更多人的機會。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要找到我只是分分鐘的事。我就靜候您的佳音了,再見。」
投影消失了。茫茫白雪中,貞托呆呆地佇立著,找不到支撐點。他跪倒在地,沉入雪中,在漆黑的夜裡歇斯底里地大叫著。貞托沒有變形,身上的痛楚卻比以往都要清晰。周圍的屍體彷彿在向他求助,但一切只是被白雪覆蓋,找不到半點蹤跡。貞托的意識漸漸模糊,倒在一片雪白之中。貞托和這場雪一起消失了。

迷糊間,有人粗暴地搖晃貞托。
「貞托!他媽的、快醒來!」
怎麼回事?軍營被襲擊了?
貞托想睜開雙眼,奈何那雙眼皮太過厚重,令他動彈不得。
「貞托、貞托!」
貞托睜開雙眼,被烈陽亮得又閉了回去。有人賞了貞托一巴掌。
「醒來啊!」
貞托回復意識,從一片迷糊中坐起身。周圍是陽光普照的巷弄和一個男人。
「……瑞德?」
「退魔刑警和軍隊要來了!」
貞托被瑞德拉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巷子。貞托倚著牆,聽到遠處傳來一道尖銳的吼聲和無數的槍聲,地鳴隨之襲來。
啊啊啊啊啊!
「瑞德……發生什麼了……」
「我們被搞了!托菲•瑪德蓮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們的人!」
「……那叫聲——」
「托菲•瑪德蓮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藥,把艾東•歐文搞失控了!」
啊啊啊啊啊!
像是印證般,遠處又傳來了吼聲;比起吼聲,那更像哀嚎聲。
「現在怎麼辦?」
「……佑可呢?」
「……不知道,從剛開始手機就打不通。」
「按兵不動,先觀察。」
「……不動?!你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了嗎?!我才剛把你從車上——」
貞托抓住瑞德的肩膀,盯著他說道:
「聽好了,我跟你沒有情報,沒有通訊手段,更沒有撤退方法!所以在我想出辦法前什麼都別做,找個地方躲著,聽到嗎?」
「喔、喔……好。」
瑞德轉身。
「貞托,我去上上上次那裡躲著!」
說罷,瑞德消失在巷弄之中。

貞托的膚色變深,他確認著方才的情報。一種熟悉的信號干擾傳來。
又來了,上次監聽的傢伙。
貞托加強力道,卻無法發出半點可辨認的信號。
該死,學得也太快了。
貞托化形成平民,走上大街。大街上是擁擠的人潮,所有人都朝著槍聲的反方向行進,馬路被擠得水洩不通,一堆人穿梭在車潮中,只為了逃命。貞托不為人潮所動,像激流裡的一塊石頭。貞托朝著巨響的源頭前進,不斷擠開人群。

馬上,貞托就不用找了。艾東化行的巨獸衝撞出來,破壞遠處的大量建築。巨獸蓋住了半邊天空,瘋狂揮舞著雙爪。緊隨而來的是好幾架武裝直升機,不斷傾瀉著火力。原先看起來大得可怖的彈孔,只能在巨獸身上造成相對微不足道的,如坑洞般的傷口。傷口又被不斷流出的黑血填補,在頃刻間痊癒。人們倉皇逃竄,貞托能看到好幾個人被人群踩在腳下。貞托看著他們,輕吐一口氣,無視他們並走向巨獸。貞托喃喃道:
「這是為了拯救更多人……」

大爪無力地朝天空揮舞,不斷被直升機躲過。一輪又一輪的飛彈炸向它,一棟又一棟高樓倒塌。貞托的腳步很沉重,不知是迎面的人群衝撞導致,還是他已無力邁步。眼前是大型的怪物攻擊現場,是一場災難,是一場秀。
這是你們想要的嗎、蓋比瑞爾?
隨之貞托前進,人群逐漸稀疏。貞托看清周圍的慘象,被落石砸中的人們、翻飛的鋼筋水泥、破開的地面,怪物的威脅性被完美無缺地展現。貞托離巨獸有段距離,卻能看清它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那灰色的長毛、那似獸的利爪、那大得不合理的身軀,最讓人疑惑的還屬那顆鹿頭——上頭全是白骨,和有皮毛的軀幹一點也不搭。貞托始終沒搞懂艾東為何化形成此。

突然,巨獸跪倒在地,揚起一陣強風。它用爪子撕扯著自己的臉,不斷哀嚎。貞托不斷前行,目光停留在遠處的廢墟上。
找到了。
一處由屍塊和水泥堆疊而成的廢墟上,艾因「觀賞」著自己的「傑作」。
艾因身旁站著神情陶醉的艾東。她雙手一揮,在灑滿血跡的斷壁殘垣上起舞。艾東問道:
「很壯觀,不是嗎?」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