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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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18
11月19日星期二

距離他離開這個世界已經過了兩年,這兩年間不知不覺也多了一個習慣,每當從睡夢中醒來就會立刻打開筆電。

點開那名為「紀錄生活」的資料夾,裡頭全是有關我們的照片和影片,每一次我都會隨機播放一部他拍攝的影片,接著反覆瀏覽直至深夜。

檔案名:高二D1

「錄影check,聲音check,8月31日星期三,第一支影片正式開始。」片中裡頭髮漂染成白金色的少年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不斷地調整手機的錄像鏡頭,調整好後少年向後退了幾步,他展開雙臂高舉著「啪」的一聲,似乎是在模仿拍攝現場常會有的打板動作。

打板完成後少年滿意的走回原位,他再次拿起手機並往其他方向走了過去,鏡頭伴隨著搖晃能感受到少年的快步走動。

腳步停下後他將自拍模式切換成後置鏡頭,他試著讓鏡頭對焦在一名黑髮少年身上。

「未來的簡小弟你看看你,升高二的第一天又在畫畫,前一天去你家的時候你也是在畫畫。」他刻意拉長音喊著,像是在對著少年發牢騷。

「許宰恩你又在錄什麼?」專注在紙本塗鴉上的少年不以為然的回應著對方,彷彿早已習慣。

「我在拍你畫畫的樣子啊,如果未來你變成有名的畫家,那我拍的這些影片會很有價值欸。」

「別錄了很醜!」一聽對方是在錄自己塗鴉的畫面,少年反射性的用手遮擋住了畫紙並看向對方。

「你說的醜是指你的臉還是你的畫啊哈哈哈!」

「許宰恩你死定了你!」

只要影片中許宰恩的聲音傳入我耳裡時,我就覺得房間內的空氣變得不再冰冷,靜止的時間似乎再次流動了起來。

有關我們嬉笑打鬧的影片早就不記得看了多少遍,兩年過去了,我依舊沒辦法克制自己不去回想有關許宰恩的每一件事。

自從許宰恩離世之後我不分晝夜的看著有關我們的照片和影片,還循環播放著他獨自翻唱的每首歌,只要聽到那些歌聲我就覺得他好像還活著一樣。

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比家人還像家人的牽絆,在我認為自己足夠瞭解他的時候,他卻悄然的從我身邊離去。

看來「足夠瞭解」只是我單方面的認為罷了。

失去摯友後我就如同缺少了水和陽光的植物,既沒有心力思考也沒有動力生活,連我最愛的繪畫也提不起勁。

我開始找不到活著的意義。

當我還沉浸在回憶之中,手機的鈴聲突然響起,聲音充斥著房內,一瞬間就把我拉回到了現實,我看都沒看選擇直接掛斷。

我揉了揉眉間,看向床邊的手機螢幕。

——徐善知。

只見熟悉的名字不斷地打來又掛斷,這樣的行為重複了十幾次。

本以為對方會消停,沒想到鈴聲一而再再而三的響徹整個房間。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接起這通來電。

「大哥等你接起一通電話真的是要有很多耐心耶,你該不會又閉門不出拒絕往來戶了吧?!」

「所以你到底要這個樣子混到什麼時候啊!」

話筒另一頭的女人聲音非常響亮,她的語氣任誰都聽得出來她現在很生氣。

畢竟十分鐘內她不斷地反覆撥打電話又掛斷,直到現在我才終於肯接起電話。

她的怒音不用開擴音都聽得到在罵什麼,但我認為沒什麼好說的,所以我選擇實行我的沈默權。

「打給你多少電話傳多少訊息了?你要繼續回憶過去是你的事,但可以不要連你的生活都搞得四不像樣嗎?你是什麼悲劇男主角嗎?!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嗎?!」

「徐善知我的事我會自己看著辦,我難道還需要跟大家一一報備嗎?不用妳擔心。」

我知道對方是在擔心我,但她言語總是如此的刺耳,即便我很了解她,但我還是會忍不住地想大聲反駁。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擔心,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又不是什麼無法自理的小孩子。

「簡先生你有臉說自己看著辦?那為什麼都不回訊息?難道你忘記上次把自己搞到送進醫院嗎?趁老娘脾氣還沒躁起來的時候,你最好給我振作一點,我馬上過去找你。」女人說完後毫不留情地掛掉電話,絲毫不給我回應的機會。

徐善知,與我相識六年的大學同學,口嫌體正直的性格,還是個超級老好人,她是個非常善良的女生。

例如,剛剛雖然說出的言詞巴不得想掐了我一樣,但我很清楚她的為人,再說她還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我猜大概十五分鐘後她應該就會我家門口按鈴了,不過一想到她要是看見我現在滿臉鬍渣且憔悴的模樣大概又要一頓說教。

我關掉了還在播放著影片的筆電,正準備下床走向浴室時,不慎被地上的物品絆倒,地板上全是有關許宰恩的物品及散落的垃圾。

許宰恩是我從高中時期最親密的摯友,他是個喜歡紀念生活的人,所以他一直有拍攝照片或錄影的習慣。

有時候他會把那些照片洗出來放進相簿裡,起初只是紀念而已,後來不知不覺地就累積到六本,除了相簿以外還有許多散落的相片,那些相片全是他離世前最後一次去照相館洗的。

剩下的垃圾就只是這幾天外送吃完的包裝,看著那些外賣空盒與灰塵混雜出的味道瀰漫在這狹小的環境中,就如同我現在的生活一樣雜亂無序。

稍微清理一下地板上的垃圾後,我終於走進浴室打理自己的外表。

叮咚—— 叮咚——

叮咚—— 叮咚——

距離徐善知掛掉電話隔了二十分鐘左右,跟我預估的時間差不多。我邊用毛巾擦著頭髮邊慢慢地走下樓給徐善知開門。

我朝著門口喊:「好了,別按了很吵。」

一打開門後徐善知走了進來,原本手提著一大袋的食物和飲料全丟到了桌上後,頭也不甩的走上樓,走的這麼自然不說還以為這是她家。

看到徐善知後我發現她變得跟之前不太一樣,原本的她有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現在則是剪短了,而且感覺氣色比上一次見面好很多,雖然上一次見面好像是半年前的事了。

「妳怎麼來的?」我連忙跟在後面問。

「楊浩承載我來的,反正我只是過來看一下,然後順便給你送點吃的。」徐善知邊走上樓邊回答我。

徐善知一上來先是打開我的房門,她只看一眼就馬上朝著我嘆了口氣,我好像能讀懂她現在的想法,但我認為沒什麼好解釋的。

她先是指著床邊的相簿再指向我現在擦頭的動作,她無奈的說:「我就知道你又在看那些快被你翻爛的相簿,還有看你現在才在擦頭髮,大概是知道我要來了才記得要打理自己吧。」

「還有你上次剪頭髮該不會是五月那時候我們把你拖出來那次吧?你現在的長度都可以扎小馬尾了。」

真虧她還記得我上次剪髮是什麼時候。

許宰恩去世沒多久我就開始不怎麼出門,徐善知則是會時常跑來我家關心我的狀況,偶爾會試著勸說我幾句,但我都無動於衷。

半年前,她終於受不了我那頹廢的樣子,所以硬是拉我出門去理髮店一趟,甚至還找了學弟楊浩承這個幫手協助把我拖出門,不過在那之後我就沒剪過頭髮了。

「還好你的臉撐得⋯⋯等等,你可以再誇張一點,到底積了多少垃圾,你以前可沒那麼邋遢欸。」上一秒還在對我外表說三道四,下一秒驚見地上那堆看似有整理過的垃圾後,她擅自拿起櫃上的垃圾袋開始幫我收拾,徐善知動手的同時嘴巴還是沒停過,誰看了都會以為她是我媽。

「妳放著就好不用幫我收。」我連忙阻止徐善知,但她無視我的話,繼續自顧自的收拾這雜亂不堪的環境。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許宰恩去世已經過去兩年了吧,你現在還在給我演羅密歐與茱麗葉,搞得別人以為你是什麼無法走出傷痛的寡夫。」

徐善知將整理好的垃圾放在一邊,接著又自顧自的把相簿放回櫃子裡,本以為她會消停一會兒,沒想到是看著我再繼續說教:「你覺得許宰恩會希望你這樣嗎?
清醒一點好嗎?你該面對現實了,看看周圍關心你的人吧。」

真奇怪,為什麼大家總愛拿離世的人「會希望你這樣過下去嗎?」來指責還在經歷低潮期的人。

「你的人生不是只圍著許宰恩轉,如果一直不願意麵對現實那到底怎麼會好起來。還是你還想跟上次一樣掛急診嗎?」

雖然很不爽但徐善知的話我心裡也明白,她說話毫不留情的方式每一次都會戳到我的痛處,所以我才不想跟她碰面,因為她就是所謂的旁觀者清。

或許普通人可能難過個一年就能走出悲痛,但我沒辦法做到。

不,是我根本做不到。

許宰恩是我這一生當中最親的摯友,他就像我的家人,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所以我忍不住的對她反駁:「徐善知妳從剛才就一直在唸,如果妳只是想要說教,那妳還是現在離開吧。可能別人已經可以走出傷痛了但我還不行。」

徐善知聽完後無奈搖頭,隨即又問「唉⋯⋯算了隨便你。那我問你,你什麼時候要繼續提筆畫畫?許宰恩的離世可不能再當藉口了。」

面對徐善知的詢問我不自覺地避開她的目光,畢竟現在一聽到「畫畫」這個詞彙會讓我變得有些敏感。

「說啊?你畢業的時候不是才說想在二十六、七歲的時候辦畫展嗎?」

「畫不了。」

「什麼?畫不了是什麼意思?」但徐善知似乎不懂意思,她再次追問。

「唉⋯⋯字面上的意思。我不是沒想過再次提筆作畫,可是當我準備要畫的時候卻不知道該怎麼畫,現在就算叫我隨筆塗鴉我也沒辦法。」我無法直視徐善知的眼睛再說下去,因為連我自己都還很困惑。

許宰恩去世以後腦袋思緒一直處在混亂的狀態,有段時間我也認為自己應該試著排解悲傷,所以我第一時間想到是我最拿手的事。

——繪畫。

我的愛好同時是我的工作,問題在於當我想靠繪畫來轉移思緒時,我卻畫不出任何東西。

「大概⋯⋯是他去世一年後開始的吧。不是沒有靈感也不是沒有想法,現在的我就像是不曾學過繪畫一樣,這應該就是所謂的YIPS吧,就是運動員、藝術家可能會發生的一種創傷疾病。」

一開始還能畫些什麼,可是成品我並不滿意,過了一陣子勉強畫些出塗鴉,但終歸只是塗鴉而已,那並不是我想呈現的作品。

所以我不斷地反覆作畫,接著又因為不滿意而撕毀畫紙,漸漸地我越來越焦慮,最終還是成了我最害怕的樣子。

一個什麼都畫不出來的廢物。

「⋯⋯很久了嗎?」原本還會大聲碎唸的徐善知聲音開始變得有些顫抖,可能她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有突然無法作畫的一天。

「你看醫生了沒?還是去心理諮商?」

徐善知的神情顯得有些自責,大概又在胡思亂想著她不應該放任我不管,但不論如何,我相信就算她每天登門拜訪關心我,終究一樣會出現這個問題,只不過是時間早晚不同罷了。

「你不要不說話啊,你知不知道你⋯⋯。」

我有些耐不住脾氣的回應她:「唉⋯⋯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見面。」

我知道她有多擔心我,但她越是這樣我越有壓力。

「簡宏宇你不想聽也好但你應該去看醫生,現在去治療說不定很快就會好了。我會陪你去的。」

「不用了,我會自己看著辦。還有你該走了。」

「我們還沒談完!」

我指了指牆上的時鐘說道:「都十幾分過去了,不要讓楊浩承等你那麼久。」

「但是你⋯⋯。」

為了不讓徐善知再繼續追問下去,我打斷她的聲音,我說:「這次真的不會再讓妳擔心了,我現在也有好好吃飯,我不會像上次一樣的。我知道我很不正常⋯⋯但讓我再整理一下思緒吧。就最後一次。」

徐善知聽到後還是有些懷疑,這也正常,這兩年間我時常不讀不回任何消息,甚至把自己顧到掛急診。

「我發誓如果我再搞失蹤要炸要煎隨便你們。」為了讓她放心,我的手五指併攏指向天空並看著她說,說完這些話後看得出來她還是很不信任我,但還是乖乖踏出我家門口了。

「還有謝謝妳送吃的過來,路上小心。」

「唉⋯⋯你自己說的話不準食言,不然下次見面我真的會揍你。」

目送徐善知離開以後我終於能鬆了口氣,好久沒這麼疲憊過,第一次把埋藏了近一年的秘密向他人訴說,真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一想到許宰恩去世後我常常獨自在房間內哭泣,上一次這麼哭的時候還是媽媽去世那陣子,可那時還有許宰恩的陪伴。

現在呢,什麼都沒有了。

徐善知說的沒錯,我只是在逃避面對,因為我是個自私的人,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那我只能用逃避的方式來安慰自己。

回到房間內我順勢拿起床頭櫃上的相框,相框內的照片是我跟許宰恩高一入學時一起拍的,我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新生入學的時是許宰恩先搭話,他拿起一支有些破舊的手機硬是要跟我勾肩搭背所拍下的,那時我整個人尷尬的要命,明明才認識不到兩個小時怎麼會有人這麼自來熟,只要一想起他那自來熟的蠢樣,我的嘴角總會自動上揚起來。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很深刻,他就像電視裡跑出來的超渣帥哥,制服扣子沒扣好還染了顆紅棕色的頭,很難把他跟乖學生的標籤掛鉤在一起,而許宰恩對我的第一印象則是帶著黑框眼鏡端正的模樣像個三好學生,簡稱書呆子。連我們自己應該也沒想到後來的我們會在高中三年內成為莫逆之交。

想起當年的時光我的淚水又再次打轉,我們從不熟悉彼此到互相知道對方的夢想、想做的事、希望成真的事,就連隱藏深處的秘密也都是彼此最先知曉。

是我不夠關心許宰恩所以才會導致他的離去吧?

如果沒有選擇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而是再多陪伴他、關心他,他是不是就不會拋下我獨自先走?

事到如今許宰恩也無法回答我這些問題。

「叛徒,明明說好如果我辦畫展你要第一個參觀的,現在因為你,我連畫都畫不成了⋯⋯。」

許宰恩剛離開那會兒我總不自覺地掉淚,而淚水會順著臉頰滑下後浸濕著髮絲和枕頭,記錄著那一刻的悲傷與脆弱。

現在的我沒有像以前一樣那麼輕易掉淚了,但我對他的思念依舊只增不減。我擦起眼角上的淚水後,再次打開筆電,返回原始頁面後我重新選了一部影片。

檔案名:亂錄的ㄎㄎㄎ

「許宰恩你在拍什麼?」

「拍我們啊,錄製首部vlog!」

「我當然知道你在拍我們啊,我又不是瞎了,我是問你主題。」

「嗯⋯⋯不知道!就隨便錄留著紀念用啊,未來你結婚了我也能放哈哈哈哈哈哈!」

手機再次傳來了震動聲,才答應過徐善知不會再搞失蹤而已,我只好先暫停影片,然而這次聯絡的人卻不是徐善知,是我那許久未更新動態的社群帳號裡,跳出的一條陌生訊息。

本以為只是垃圾訊息,可沒想到這條訊息內容就像是一顆彗星撞地球,直直衝撞我所築起的圍牆,我那毫無波瀾的心久違的再次被驚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