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端上桌的拉麵冒著熱騰騰的蒸氣,湯汁中的麵條與上頭的叉燒搭配得剛剛好,宛如正在共同演出美妙的協奏曲,令人不禁食指大動。
遙拉開筷子,準備開始享用眼前這可口的午餐。
雖說是午餐,但此時已經下午四點了,這也是拜她一覺睡到中午所賜。
在難得的假日,遙終於可以好好放鬆,來到這家自己相當喜歡的拉麵店享用美食。在這個時間點,店裡的顧客相當少,包含遙在內僅僅只有四個人,分別坐在櫃台與牆角的電視機前。
此時電視螢幕上正播放著新聞,主播那不帶感情的聲音從喇叭中傳了出來:
「…中東地區的局勢依舊極度緊張,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已瀕臨開戰邊緣。伊朗與敘利亞公開表態,若以巴爆發戰爭,他們將勢必支持巴勒斯坦並提供必要軍援。以色列總理夏隆呼籲…」
聽著新聞的遙喝了口湯,馬上就被燙得皺起了眉頭。這則新聞的內容顯然破壞了她原本的好心情。
「…我們現在將鏡頭拉回國內。國會議事堂前的抗議民眾在聚集了三小時之後仍未散去,我們請現場的黑部記者為我們連線報導。」
遙轉過頭來,看著電視畫面被切換為離自己不過數公里遠的國會議事堂。
「現在記者所在的位置是國會議事堂大門前,許多抗議民眾在此集結,希望向首相傳達他們強烈的訴求。」一名男性記者手持麥克風,在鏡頭前維持了一貫專業的語氣。
遙看著畫面,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很清楚這個抗議活動的內容是什麼,也對那背後的原因感到十足的無奈。
新聞畫面轉到了議事堂前方的馬路上,足足有上百名抗議人士在那裡聚集。他們頭上綁著白頭巾,手上拿著寫滿抗議標語的木板與白布,目的相當明顯。
「我們所看到的這些民眾,是來自全國各個濱海地區的住戶。而且除了住戶之外,他們的家屬也加入了遊行隊伍進行聲援。」
該記者仍以職業的口吻播報著,絲毫聽不出他對這次集會活動有任何特別的觀感。
「我們現在要對本次活動的召集人進行訪問,請全國電視機前的觀眾聽聽他們的心聲及訴求。」
記者將麥克風遞向鏡頭左側的一名民眾。他白色頭巾上『必死』兩個大字,在鏡頭前額外地顯眼。
「我們這次的集會,主要訴求是希望藤田首相能夠正視我們這些受害戶,不要老是推託國家沒錢、沒經費補助我們!我們的慘況絕不能以這樣的藉口來忽視!」該人激動地說道。
「不管這是天災還是人禍!不管世界其他地區的情況!既然我們是日本的國民,以國民的身份向政府繳納稅金,政府就有義務給予合理的補助並幫助我們處理善後事宜!」他愈說愈激動,幾乎就要將記者手上的麥克風給搶了過去。
經過數秒的拉扯後,滿頭大汗的記者終於取回了麥克風的主導權。
「就在現在同一時間,議事堂內的參議員們也正在為此事對首相進行質詢,我們將鏡頭轉入國會內。」他帶著略為尷尬的表情說道。
電視畫面馬上轉為日本國會,安倍議員正在質詢藤田首相。
「據統計,國民在這兩年所繳入國庫的稅金愈來愈高,而首相您今天卻當著我們全體參議員的面,說目前仍無法發出更多的災害補助?」議員的語氣是無比的嚴厲。
面對如此銳利的質詢,藤田首相面帶嚴肅地開口。「這是因為我們在經濟的復甦及橫濱的重建上…」
「投下了過多的預算?就這樣?這就是首相您的理由?」
參議員毫不放鬆地繼續開火…
店門被拉了開來。
遙下意識朝門口望去,結果看到了一張相當熟悉的面孔。
「歡迎光臨!」
在店長熱情的招呼下,穿著便服的宮下步入店內。
「唉呀!真是奇遇!」
看到遙之後,宮下以一貫爽朗的笑容向她打了聲招呼。
「真巧,你也有來這家店的習慣?」遙問道。
「是啊!不過今天是一時興起。因為中午沒吃飽,所以想在晚餐前吃點東西填填胃。」
宮下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向老闆點了一碗豚骨拉麵。
「那妳呢?也是來吃點心的嗎?」他盯著對方那碗吃到一半的拉麵。
被宮下這一問,遙有些難以啟齒。
「這個…你知道我的生活習慣…」她尷尬地說。
聽到這個回答,宮下笑了笑,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此時,電視畫面再度回到了主播棚內。
「…我們現在將鏡頭轉交給目前位於東京灣上空的SNG小組,讓各位觀眾親眼目睹造成今天這一切的元兇。」
主播說完這段話,畫面立刻改變。
「好的,現在記者的所在位置是東京灣上空。我們由這個絕佳的角度俯視,可以清楚見到整個東京灣沿岸的情況。」一名女性記者壓著在狂風中亂舞的頭髮。
在她的指示之下,攝影師將攝影機伸出了機窗外,藉此取得更佳的拍攝角度。
「我們可以看到,沿岸原本最外圍的地區此時早已被海水吞沒,成為了海的一部分。」
畫面拍得相當清楚,觀眾可已看見眾多建築物零零落落地樹立在海面上,它們底下原本的陸地已經完全被海水取代。
「據專家的估計,今年東京灣地區的海平面至少比去年7月份時上升了2.5公尺,而比起1999年最初的情況已經整整上升了15公尺。這導致沿海的住戶們失去了他們的住所及土地。」
記者的聲音持續從鏡頭後方傳來。
「我們可以看到在海陸交界之處,政府特別設置的防波堤仍發揮著效用,成功地阻擋了持續上升的海水。但堤防內側絕大多數的住戶依舊無法擺脫不安的陰影,遷出的人數仍然持續增加。然而,這只是東京灣一帶,全國濱海地區都是相同的慘況。而且不只我國,全世界同樣都面臨了這場浩劫…」
看著新聞畫面,遙的心情不斷往下沉。
「這樣的狀況,到底還會惡化到怎樣的程度呢?」她喃喃自語道。
正吃著麵條的宮下聽見了遙的言語。
「不要被新聞影響妳的心情啦!新聞這種東西的本質,充其量只是一種『知』的工具罷了。讓這樣的工具影響使用者自己的心情,豈不是本末倒置了?」他轉頭看著這位面帶愁容的女士。
宮下這一派輕鬆的神情,反倒令遙有些不是滋味。
「但是,新聞上播報的都是在真實世界上演的事物啊!怎麼可以對它們漠不關心?」她反擊。
「我並不是叫妳漠不關心,而是希望妳能夠在情緒上脫離新聞的掌控。」
宮下放下了筷子。「要知道,新聞只會演出事物的表面,並不會真正呈現出它完整的真相。好比這海平面上升,記者只有提出所謂『專家的估計』,但並沒有明確地說出這資料的來源。搞不好專家是說『未來有可能』會上升至15公尺,卻被記者加油添醋了。」
看到遙依然皺著眉頭,他只好繼續說下去。
「所以,實際的高度可能就只有12公尺不到,畢竟根本不會有民眾無聊到真的拿尺去量。其他的報導也是同樣的道理,很多事情其實並沒有像上頭說的那麼嚴重,而是記者刻意加油添醋,為的就是要搧動觀眾的情緒,藉此提高收視率。」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些中了他們計的觀眾之一?」遙帶著難以形容的表情問道。
宮下笑了。
「這部份請讓我保留起來,我主要的意思就只是希望妳不要老是把新聞當真理來看,如此罷了。」他再度以輕鬆的口吻說道。
遙瞪了他一眼,後者笑了笑,隨後又繼續和他那碗麵戰鬥去了。
* * * * *
採訪直升機上,一行人剛結束了新聞直播作業。
女記者撥了撥被吹亂的頭髮,從那早已關閉了的機窗向外望去。
下方的景色仍然沒變,豎立在水面上的建築群彷彿仍在訴說著當年的繁盛,然而在這個大海入侵的今日,它們依舊只能成為一棟棟孤獨的紀念碑。
雖然女記者看著的是同一個景象,但她並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悲涼。
「你覺得我剛剛的表現如何?」她轉身過來,以趾高氣昂的態度向一旁的攝影師發問。
這位朝倉記者一向將升遷視為第一要務,成為主播是她進入這行後的主要野心,因此相當重視自己在鏡頭前的演出。
「相當好,充分展現出了記者的專業。」攝影師以熱切的語氣回答。
「哼,當然了。今天能來這裡報這種重點新聞,本來就是我平日表現極佳的功勞!」
在朝倉的心中,早已將下方的災害視為自己的墊腳石。
為了升遷而不擇手段,這是她秉持的一貫態度。抱著這樣的態度去衝新聞,也確實令她成了電視台同仁一致公認的明日之星。
「是啊,這全都是妳的功勞!」
東鄉攝影師看著朝倉驕傲的面容,不由得淡淡一笑。
他是自願要跟隨朝倉的,表面上是被她那種積極進取的氣質所吸引,但私底下也是因為他相當喜歡對方。光憑這點,就足以讓東鄉毫不在乎朝倉的頤指氣使,甘願隨她任意差遣。
朝倉自然完全沒注意到這部份,只是單純將他當成僕人使喚。
「好啦!你還要在這裡繞多久?還不快載我們回去!」朝倉向直升機駕駛下令。
在駕駛怒而不言的情況下,採訪直升機載著這群人離開了東京灣,朝遠方的電視台大樓飛去。
* * * * *
遙與宮下並肩走在街上。
在這個假日午後,來往的行人卻異常地稀少,無言地反映出了經濟的蕭條。
吃完拉麵後,宮下提議一起去走走,一方面幫助消化,一方面也趁這個機會聊聊近況,畢竟彼此已經很久沒好好聊過了。
兩人已經在街道上走了半個多鐘頭,也聊了很多事,包括了宮下祖母的後事,以及彼此參與310打撈作業的感想等。
遙和宮下都一同參與了310的作業,所知的內幕也是大同小異。畢竟遙只是以見習者的身份參與,而宮下也只是依照安全官的職務而到場站崗。
因為遙是第一次見識到那樣的大場面,自然有許多特別的感想。相較之下,經驗豐富的宮下就沒有表達太多心得。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東京都外圍。剛剛在電視畫面上出現,為防止海水入侵而建造的防波堤已可從遠處建築後方略見輪廓。
遙想起剛剛新聞的內容,心中再度一沉。
「在想不愉快的事嗎?」宮下似乎窺見了她的心事。
遙轉過頭來,有些語塞。「雖然我可以用平淡的態度去審視剛剛新聞的內容,但在現實中,那仍是鐵般的事實…」
宮下望向遠方,立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海平面的上升,若無法停止…那世界會變得怎麼樣呢?」遙語帶悲傷。
「那妳打算怎麼辦呢?海面的上升主因是冰山和凍原的融化,妳有辦法阻止這一切繼續發生嗎?」
「我不知道…許真的有辦法去阻止這一切…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做…」
宮下看著她,不由得嘆了口氣。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能像妳一樣,當年恐怕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了吧…」他緩緩說道。
遙微微低下頭,閉上眼睛開始回想,腦海中立即再度浮現那場慘劇…
* * * * *
1999年7月底,新幾內亞北方海域被作為核實驗場,在一週內進行了數場核彈試爆。然而,這卻是之後一連串重大災變的開端。
失控的輻射塵在大氣中飄移、散落,導致新幾內亞北方叢林遭受嚴重污染。當地的動植物發生突變,就連當地土著也因而皮膚潰爛,性格轉為凶暴。
於8月中旬前往探勘的聯合國調查團也遭遇變故。第一調查團全員死亡,第二調查團也受到了當地變異生物以及凶暴化土著的襲擊。
根據第二調查團所拍攝的資料照片來看,當地幾乎已成人間煉獄。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
由於這個核實驗的影響,世界各地都出現了異常現象,其中最嚴重就屬全球氣象的大規模反常。如學者們所提出的警訊所示,南北極冰層及全球凍原於10月份開始融化,海平面逐漸上升。
世界各地的濱海地區首當其衝,難以計數的人們失去家園成了災民。世界各國雖對此危機進行了跨越國界的研究合作,但至今仍無法找出任何解決方案。
若海平面持續不斷上升,總有一天世界各地的濱海都市都會被大海吞沒,更多的人民將會流離失所。當然,包括了東京在內…
* * * * *
遙再度將思緒拉回現在。睜開雙眼後,她再次看見遠處的防波堤。
「或許這真的是人類自己所種下的惡果吧…」遙低聲說道。
看著她那苦悶的面容,宮下不由得也吐了口氣。
「沒想到連我的情緒也被妳感染了。」他苦笑。
隨著兩人愈走愈近,防波堤的樣貌也愈來愈清楚,就連為了預防堤防主體崩壞而裝設於內側的巨大鐵閘門也略可窺見一二。
「根據我的立場,是認為這是地球在對人類提出警告。」宮下緩緩地說。
「此話何解?」
宮下轉過身來面向遙。
「就如我跟妳提過的,許多古老民族的後裔仍保留了他們傳統的觀念,也就是將地球當作一個生命體來看待。他們將地球視為一個有智慧的精靈,負責管理它身上的一切事物。
我個人相當支持這樣的觀點。所謂世上一切事出必有因,任何事的發生,都是承接自先前的『因』,而它也將會成為導致下一件事發生的『因』。有因,就有果。這個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有意義,不會有任何事是無意義的。這一切一切,都是依循著地球的意志在進行。」
遙看著宮下,臉上大大地寫著「我不相信」四個字。
「那你的意思是,這次海平面的上升,是地球意志對人類濫用科學的一種懲罰嘍?」
「我並沒有說這是懲罰啊!我只是認為這是地球所提出的一種警告。可能是在警告人類濫用科學的危險性,提醒我們別再研發毀滅性的高科技武器。不過…也可能是別的意思…」
「什麼意思?」
宮下抬起頭仰望天空。「畢竟…我並不是地球,若說自己瞭解地球的想法,絕對是騙人的。」
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但我是真的相信地球有屬於自己的意志。或許跟我們一般所認定的生物有所不同,但地球確實是個生命體。我多年來一直相信這個理念,也曾深入去研究。只是現在礙於工作,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有多餘的時間去收集相關資料與文獻。」
遙看著宮下,雖說她以前就曾聽他談起這樣的理念,但對她而言,這真的離現實太遠了。
不過,雖然無法接受宮下的觀念,但世界目前所面臨的危機卻是真實的存在。
遠方那片高大的堤防令她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威脅,加上剛剛新聞報導在腦海中留下的殘像,此刻,遙心中的那片烏雲變得更加濃厚了。
「話說回來,即使沒有海平面上升的威脅,目前全球所面臨的危機仍多到數不清,了解我的意思吧?」宮下再度轉頭看著遙。
「…我知道。」遙無奈地答道。
遠方的天空隨著日落而轉橙,逐漸為黑夜所吞噬。正如遙當前內心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