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白塔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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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12
趙逍遙坐在茶攤邊,手中瓷盞的茶水已涼。他望著對面街口那座新修的白塔,心中泛起某種說不清的感覺。塔高十丈,潔白如玉,名曰「培心塔」,建塔本意是紀念某地幼童「感恩教育」的豐功偉績,塔基上刻滿諸如「童蒙養正」、「忠孝感天」之類的匾額。然而此刻陽光透過塔頂,落在趙逍遙臉上,竟讓他生出一絲寒意。
傳聞那塔的基座下埋著幾百張驗血報告,全是來自北境甘州培心幼學的孩子。他們年幼,剛學會唱「昭陽主義好」,就因吃了「富有營養」的紅心點心而集體中毒。百餘孩童體內鉛含量超標者,逾兩百人。
官媒發文:「園方監管失責,責任人依法處理,情緒已平穩。」配圖是幾個孩子在病房內畫畫、微笑,說是「心理重建現場」。白塔之下,那些染毒的童年,被五顏六色的心理干預涂上了「積極向上」的顏色。
趙逍遙記得當年三聚氰胺事件之後,有科研人員研究出全球首套快速檢測牛奶中三聚氰胺的方法,申請在國際期刊發表時,外國專家發問:「你們弄這個檢測有什麼意義?牛奶里怎麼會有三聚氰胺?」
外國人就是沒見過世面,在昭陽化學課本都快吃成教材了。地溝油、瘦肉精、蘇丹紅、三唑磷、工業明膠、苯並芘,每樣都是當代昭陽父母心中的「育兒菜單」。若把食品監管編成RPG遊戲,昭陽孩子恐怕是從出生開始就打通了「毒抗屬性+99」的成就。
可笑的是,當這些毒物批量進入血液、進入腦髓,甚至進入歷史書籍時,昭陽的新聞仍在高唱:「孩子們是祖國的花朵。」
「花朵」,趙逍遙念著這個詞,突然覺得諷刺。
塔邊的石階上,一個中年漢子坐著發呆,面前放著一個布口袋,袋口露出幾份病歷,寫著「輕度腦損傷」「發育遲緩」。他不說話,只是不停抖腿。有人遞煙給他,他點頭,卻拿錯了火機,直到旁人提醒。
「你家孩子?」趙逍遙問。
那人不答,只冷笑一聲:「鉛進了腦,專家說長大還能當畫家,說天賦異稟。」
「他們說是廚子用了錯的原料。」那人聲音沙啞,「他們說園長不懂化學,他們說涉事人員已依法處理。他們說我們要理性、要大局、要穩定。」
他說「他們」,像是在說天、說神、說命。
「可我孩子未來的人生呢?」那人冷笑,「這是人間,還是地獄?」
這一問,無人能答。每個問題背後都是一片沉默的牆。
家長情緒要穩定,網路輿情要穩定,幼兒園的門鎖要穩定,醫院的化驗單也得穩定,連聯合國都要為這片土地的穩定發聲。
這穩定背後,是兩百多個孩子的血鉛化驗單,還有無數家長的咽喉里哽著的不敢喊出的絕望。
趙逍遙突然想起美麗國疫苗危機的受害者安妮說過的話:「如果我們不知道災害是如何發生的,那麼它必將再次發生。」這事件在美麗國引發「嚴格產品責任制度」的建立。而在昭陽國,它只能做成錦旗印章,「深刻汲取教訓」,「全面整改」,「堅決不留盲區死角」,「零容忍」四個最嚴,「防止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但大家都知道,它會再次發生。不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而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不重要。
白塔之下,趙逍遙看著幾個小孩子奔跑嬉戲,有的腳步輕快,有的卻有些踉蹌。陽光照下來,孩子的笑聲穿過微微的風,但風的底下藏著沉沉的毒味,像未散的硝煙。
他望著那白塔,覺得那不是紀念碑,而是一塊巨大的回形針,把一切罪責牢牢夾在一起,不許翻頁。
……
與此同時,昭陽城內,宮中密會。昇聞司、禮部、國安司及醫政司聯合召見十二府通傳史,發布「育幼安民九策」,首要即「統一敘事口徑,構築輿情防火牆」。
「甘州之事,定性為個案。」
「信源統一,家長只許接受官媒輔導。」
「禁止第三方檢測結果流通。」
「封堵網路言論,嚴懲造謠惑眾。」
最後,醫政司尚醫郎補上一句:「可安排心理專家入園慰問,配合拍攝治癒視頻。」
場中鴉雀無聲,一名中年吏員輕聲低問:「若家長不服,怎麼辦?」
「那就依法解決問題提出者。」
……
【江湖筆錄】
如果一個王朝的孩子,從小便學會在鉛毒里歌唱「感恩」,在地溝油里體悟「奮鬥」,在蘇丹紅里明白「人生的多彩」,那這個王朝不需要英雄,也不值得有英雄。
我們知道毒是怎麼來的,他們也知道毒是怎麼來的,我們知道他們知道毒是怎麼來的,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知道毒是怎麼來的。但毒仍在反覆重演,只因「我們不重要」。
塔在風中,風無顏色,卻有味道。
塔下無人悼哭,因為哭也無用;
塔上無人點燈,因為燈也被蓋。
如今我們都知真相,但不許說出口。
於是,只能將它埋進石磚之間,讓白塔替我們記住:
這個國家,有些孩子,不是夭折於命運,而是死於體制。
他們不許我們悲傷,於是我們只好沉默。
沉默,才是這個王朝最響亮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