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通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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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10
雨未至,風先緊。街市之上,酒旗不展,瓦上積塵半寸,犬吠聲也帶了幾分焦躁。趙逍遙行至米巷口,見米行門前排了數十人,有抱嬰者,有拄杖者,人人神色焦慮。聽聞米價又漲三文,老張家的長工已四日只喝米湯。
昭陽日報頭版的「整個江山洋溢著樂觀向上的氛圍。」盛讚近來經濟「勢如登高望遠,穩中有進」,稱「萬戶盈門皆笑語,百業爭鳴振乾坤」,並引「通市十三州,富甲五域」以為證。
但街頭巷尾之景,卻似兩界。
「買不起的都在降價,買得起的都在漲價。」這是街邊老販張三所總結的「當朝通經」。
一邊是黃金首飾折扣甩賣,房產廣告打出「再不買就更便宜了」;一邊是食鹽漲了、水費提了、電價上浮,雞蛋貴過雞,綠菜貴過肉。趙逍遙路過小食鋪,聽見婦人掐指盤算:「孩子吃飯不敢多打菜,三口人一天兩頓飯,光鹽油醬醋,就得六十錢。」
「通脹、通縮齊飛,雞蛋、寶馬共跌。」
這等經濟怪象,民間早已創造新詞,「通殺」。
「通者通也,殺者割也。」老俠如是說,「此乃權力之術也。割其上,使奢者俯首;割其下,使賤者惶惶。」
中產之家,原本引以為傲的「三寶」:房、車、表,皆成拖累。昔日買房為望,今日斷供成疾;昔日汽車光鮮,今日賣也無人問;昔日香煙鐘錶,今朝壓箱積塵。
「中產已死,剩下的是『中慘』。」趙逍遙從布莊聽得一聲嘆息,「去年還想著升職買房,今年就盼著單位不裁人。」
而底層更慘,剛需日用品價高不下,不漲工錢不敢動筷。小工劉二子說:「我一個月掙九千,六千給了房東和電力局,剩下的三千交完伙食和孩子學費,連條褲子都不敢換。」
而在宮中,禮部與瓜言司仍在聯合發布新政:「合民心者,政市一體;強信仰者,經濟合律。」
這便是所謂「民心共榮制」之延伸——將政權之手深嵌市場肌理,剝層層利於民,以潤潤骨於權貴。更奇的是,一紙調令,可令國營酒庄低價吞併私酒鋪,官營驛站高價拍下民用糧倉。凡涉及金融、地產、通訊、運輸,皆由宮內高位設牌發令,一道朱印,足可興業毀城。
「民營如羊,官企如虎。」趙逍遙記下老俠的箴言。
「羊不敢叫,叫了說擾亂秩序;虎吃太多,便說是民眾獻祭。」
而那些官媒仍在鼓噪所謂「昭陽式現代化」,每日五更鼓角齊鳴,唱響「幸福指數」,描繪「經濟光明圖」。
「要自信而有底氣地講好昭陽經濟故事。」
「講!」宮中宣言一出,各地知州必親自監製三百篇「地方幸福稿」。於是便有「泥濘中走出幸福路」、「漲價中看出大民生」、「吃不起是因為選太多」之文頻頻登榜。
坊間百姓只得苦笑:「真是講得好,講得妙,講得百姓吃不飽。」
於是《整個國家都洋溢著樂觀向上的氛圍》被網民諷為「盛世最佳笑話」。
「整個魯鎮都洋溢著樂觀的氛圍。」諷刺版本嘲諷說「我聽了有些迷惘,不知道鳴笛如何能發展經濟。但後來我想,在世上本沒有樂觀向上的氛圍,鳴笛的人多了,就洋溢了氛圍。」
而在高牆之內,國安司竟接過原應由工部負責的「經濟話術監督權」,下發密令:
「嚴打唱衰經濟者,凡言『不景氣』、『難就業』、『消中產』者,皆按『造謠惑眾』處理。」
「禁止唱衰昭陽經濟,本身就已經唱衰昭陽經濟。」百姓皆知,只是不敢說。
趙逍遙走過燈火微光的豆漿攤,聽見兩個趕夜工的小販在議論:「聽說宮裡準備提高茶水稅了。」
「別說稅,就連我們泡水的柴火,也聽說要貼政市合規印章。」
一個譏笑道:「那是不是以後放個屁也要看官票?」
街口多了新裝的「民情聽話石」,傳言能捕捉談話內容,坊間戲稱為「官耳」。趙逍遙多日不語,只能在心底暗自低吟:「若不能說真話,沉默也是罪。」
而在長街另一頭,一位老婦在菜市邊獨自哭泣,她兒子去年失業,如今又在外地投河。「他說不想拖累家人,」老婦啜泣,「他只是太累了。」
趙逍遙低頭,腳邊水跡斑斑,像是無數百姓滴下的淚水匯成的溪流。
某日晨曦初亮,有青年投身城門之下,留字云:「不是不願奮鬥,只是找不到路。」
殮屍者已見多不怪:「每月都有人自盡,有寫『還不起債』,有寫『父母患病』,也有寫『沒工作就沒尊嚴』。」
而瓜言司卻還在發布「勵志人物」:某斷腿青年在殘廢后堅持賣拖鞋,終成「昭陽最美逆行者」;某被裁女工為照顧父親邊織布邊直播,粉絲贈之「昭陽第一孝女」。
「他們不該成楷模,」趙逍遙低聲說,「他們該活得不那樣苦。」
他知道,那些故事裡藏著的,不是希望,而是政權的逃避責任的託辭。
【江湖筆錄】
我本以為盛世該是金谷如海,米價如泉。
卻不料見得:
雞蛋比昨日貴三錢,糖水比新年更稀薄,柴火也要繳牌照稅,百姓的日子越過越緊。
中產之家,昨夜還掛著銅鐘新表,今朝便為斷供所困。
窮人買不起的漲價,富人買得起的貶值——
是通脹?是通縮?皆非。
是通殺。
殺的是信心,通的是權利。
整個國家洋溢著的,不是樂觀,是被迫營造的氣氛。
連空氣都是按季度徵稅的,怎能不熱鬧?
若連苦難都要頌揚,那這江山,還能剩幾分真話?
但最難的,還不是說謊。
而是把謊當真,久而久之,連自己都信了。
此即通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