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打撈

四周是一片無法分辨晝夜的灰矓，一名小女孩跪坐在地上。儘管她不斷在啜泣，那哭聲卻似乎被這詭異的空間所吸收，四周仍是一片寧靜。
女孩身邊散落著無數的紙張，絕大多數看似為小學的考卷，一張被撕成兩半的作文稿紙則平躺在正前方。
無法看清內文，題目則只有五個字：『未來的夢想』

「妳根本什麼都做不好！」
跨越多年的歲月…那個低沉的男聲…始終如此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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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逐漸清晰，陰暗的壁面映入眼簾。經過數秒的呆滯，女子終於分辨出那是臥房的天花板。
自窗簾縫隙透入的晨曦，令她知道天色已經大亮，但因厚重窗簾的阻隔，房內並沒有灑落耀眼的陽光，反而是瀰漫著陰暗的氣息。
女子揉了揉眼睛，試圖讓自己更清醒，卻驚訝地發現臉上居然是濕的。
「…又是那個夢嗎？」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自半年前開始，那個夢就不斷干擾著她的睡眠，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她的夢境中。
因為那個夢，目前女子的腦袋昏沉沉的，記憶一片混亂。
她抹掉臉上的淚水，閉上眼睛開始回想。「今天要進行的事情是…」
如同有人當頭棒喝，女子慌忙朝床頭的鬧鐘看去，卻發現自己早已關掉了鬧鈴。
「該死！怎麼偏偏選在今天！」
看著那足足已經晚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女子跳下床，衝進了浴室。
鈴木遙，今年29歲，生物科技學系出身，目前正任職於某個公家機構，職稱則為分析研究員。
對遙來說，今天是她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日子。經過倉促的梳洗與更衣，她順手抓了包包，快步衝出家門。
在將自用車開出地下車庫後，遙立即以高速朝市區駛去。
「這個時間…應該還是趕得上。」在等紅燈的空檔，她瞄了手錶一眼。
經過了多次的重建，東京都今日的交通系統已經相當發達，堪稱亞洲之冠。昔日上班族與學生靠著電車通勤的畫面已不復現，取而代之的是地下化的高速捷運。快速、便捷、車班密集，這是地下捷運始終給人的印象，某些班次甚至直達重要機構與企業的大樓，因此成為絕大多數上班族的最愛。
多虧了這個捷運系統，即使現在是上班的尖峰時間，地表的交通依舊相當通暢，遙根本無須擔心塞車。
她持續往市區西北方行駛，約十分鐘之後，一棟建築物緩緩從茂密的高樓後方展露身影，那是棟有如巨蛋般的龐大建築。
在陽光的照射下，巨大圓頂上的玻璃與鋼架金光閃閃，宛如第二個太陽般令人難以直視。數條粗大的固定鋼架從屋頂一路延伸至地面，大幅強化了整棟建築物的氣勢，散發出了一股如同巨人般的壓迫感。
隨著距離的縮短，遙見到另一樣東西也在陽光中發出耀眼的光輝，那是大門上方三個金色的英文字母『Ｓ.Ｃ.Ｃ.』。
佔地2公頃，平均高度67公尺，研究人員、技術人員、警備人員，每天至少有兩百五十人一同在這棟建築物裡工作，而這也正是遙目前就職的所在：『日本防衛廳特殊生物對策中心』
通過檢查哨，遙將車子停放到地下第二層的專屬停車位，隨後前往自己那位於地表第三層的研究室。
「指揮廳位於地下第五層…真是麻煩。」
遙套上剛從研究室中取來的白袍，再度踏入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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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廳就對策中心而言是個有如心臟般重要的區域。
一個足足有兩層樓高的巨大螢幕佔據了正前方百分之八十的牆面，五排的操作席依序橫列於螢幕前，三十名經過嚴格挑選的操作員及通訊員，此時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操作著電腦。

在刷過了磁卡並輸入密碼後，指揮廳的金屬大門在遙面前無聲無息地開啟。她深吸一口氣，抬起右腳跨了進去。
「早安！遙！」站在大門右側的一名軍官向她打了聲招呼。
「噢！早安，宮下！」遙轉頭回應。
宮下浩司，今年32歲，官階為二尉，擔任對策中心的安全官已有五年的時間，同時也是遙的好友。
「妳好像來得有點晚？」宮下以幽默的語氣問道。
遙搖了搖頭，靠向牆角。「唉…別提了。情況怎樣？切割工作應該已經完成了吧？」
「嗯，因海流變動的影響，船殼的切割略有延遲，但也已經趕在昨天完成了。」宮下指了指螢幕。
畫面上是一處海底，由鏡頭的晃動來看，那應該是由一艘潛艇拍攝並傳送回來的，一角還可看見另外兩艘小潛艇在進行著某種作業。
在一定的深度的海床上，座立了一個巨大的非自然物體。在探照燈照射下，可見其上佈滿了珊瑚，還有許多小魚在光束間穿梭。經由鏡頭的拉遠，該物體的全貌終於完全顯現，是艘相當巨大的潛水艦。
遙注意到下方有一塊區域的珊瑚已經被清除乾淨，露出了原本潛艦黑色的金屬外殼，上頭還有著一個方形的洞口。
「切割得挺漂亮的嘛。」
「是啊，時間也差不多了，現在就等長官就座。」宮下說罷，靜靜靠向遙。「我知道今天對妳很重要，但是適度的放鬆仍然是必要的。」
他盯著對方那張明顯沒睡好而且相當緊繃的臉。
面對宮下的關心，遙苦笑了一下。
怎麼可能像他說的那樣容易？今天可是遙成為首席科學顧問後繼人選之後，第一次的重要計畫見習日。
能以24歲以下的年齡通過號稱全國最嚴苛的公家機關會考第一階段，並在第二階段於五十位菁英中脫穎而出，成功進入特殊生物對策中心科學班就職的，至今只有兩人，遙就是其一。她甚至在半年前以28歲的芳齡，通過了重重考驗入選為研究班最高職位「首席科學顧問」的後繼，這也打破了本機構成立數十年來所有的紀錄。
「宮下，你就是這點…」
身後的大門再度開啟，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三位男士走進指揮廳。領頭那位體態微胖，有著滿頭的白髮。軍服的肩徽與胸前的眾多勳章，再再顯示他是位中將。
見到三人的到來，宮下立即向前跨了一大步。
「長官好！」他以洪亮的聲音與有力的動作向中將行了個軍禮。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吧，宮下二尉？」在回禮後，這名長者以緩慢且穩重的音調問道。
中尾辰巳，64歲，特殊生物對策中心最高指揮官。雖官階極高，但始終與官架子絕緣，相反地，他以溫厚明理的態度管理所有的下屬，也因此贏得了全體人員的敬愛。在年輕一輩的眼中，他是個有如父親般的存在。
「一切都已就緒，就等您下令！」宮下大聲地回報。
「嗯，很好。」中尾長官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朝左後方的司令座位走去。
原本一直跟在他後方的兩名男性來到了螢幕前，身上的白色研究袍彷彿散出了淡淡的光暈。其中一人與中尾同樣滿頭白髮，他朝遙的位置看了一眼，對方注意到這目光後，隨即將頭轉了開去。
「鈴木博士，今天也將辛苦您了。」宮下向那位老者鞠了個躬。
特殊生物對策中心首席科學顧問，現年62歲的鈴木哲夫博士緩緩轉過了身來。
「沒什麼，畢竟這打撈作業相當重要，我自然應到場監督。畢竟…」他再度朝遙的方向瞥了一眼。「放一個毫無經驗的新手在場，始終無法令人安心。」
遙顯然聽到了這句話。她回過頭，以火焰般的目光瞪著鈴木。這是今日兩人首度四目相對，也是這兩個月以來的第一次。
鈴木身邊那位中年研究者察到瀰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氣息，連忙上前打圓場。
「啊啊，原來這就是日本的嚴父文化，在下今天終於見識到了！」他以帶著怪異口音的日語說道，同時摸了摸下巴那撮象徵西方人的金色鬍鬚。
「是啊！這是萊頓博士您首度見到吧？」宮下看著眼前對峙的兩人，也急忙幫腔。
在此同時，他也不斷以眼神示意遙，不要在這裡與對方起衝突，就算兩人之間的恩怨已經累積了…
經過數秒的沉默，遙再度轉過頭去，而鈴木博士則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面無表情地望著大銀幕。
這個短暫的插曲始終看在中尾長官的眼裡。他很清楚那對父女長年的恩怨，但身為一名局外人，他並不認為插手是件好事。
等了約莫半分鐘，不愉快的氣氛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
中尾此時才終於起身。「310打撈作業，開始！」

在這聲命令下，早已就緒的操作員們隨即以熟練的動作敲擊鍵盤。螢幕的畫面一分為二，左邊是實際的海底畫面，右邊的則是模擬的海底曲線圖。
右上的小型潛艇釋出了另一艘更小的作業艇。
「這個遙控作業艇『深海九號』，可以幫助我們進入殘骸內部。」萊頓博士解釋。
關於萊頓博士詳細的個人資料，遙並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年約45歲，是德國的機器人工學權威。銀幕上那艘作業艇其實就是萊頓的個人傑作，不但獨立完成了潛艦外殼的切割作業，今天更將由萊頓博士親自操控，完成最後的取貨工作。
在中尾長官的指示下，鏡頭切換到了作業艇上的攝影機。隨著它的前進，螢幕左側的實景畫面逐漸接近該潛水艦的殘骸，船體的模擬曲面也立即顯示在右側的畫面上。
經過將近15秒，作業艇終於來到了方形洞口的前方。幾隻小魚被突如其來的探照燈光嚇到，紛紛竄了出來，慌忙游向他處。
萊頓擦了擦流下額頭的汗珠，回頭以眼神請示中尾，後者點了點頭。
「進去吧！」中尾長官下令。
在這位德國學者謹慎的操作下，作業艇緩緩駛入洞口。在穿過了兩層被切割開來的艙壁後，終於來到了潛艦內部。在探照燈的照射下，船艙內的景象也首度展露在眾人眼前。
許多微粒在探照光束中不斷漂移，能見度相當差，但還是可看出作業艇所在之處是條長廊。艙壁上安裝了許多管子，還有著一扇扇看似厚重的鐵門。
螢幕右側的模擬畫面根據即時的資料，以曲線呈現出了四周的形貌。對照模糊不清的實景畫面，曲線畫面就有如開了一盞明燈。
「接下來，將朝左側直行10公尺。」萊頓看著一份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上的資料卷，向眾人解釋待會的行進路線。
隨後，在他的操作下，作業艇緩緩轉向左邊，朝深不見底的黑暗駛去。水中的雜質隨著前進的距離不斷增加，雖有探照燈的照明，能見度卻愈來愈差。
根據模擬畫面顯示，該潛艦是以30度角側躺在海床上，正好將艦身上頭一個巨大的窟窿壓在底下。
遙回想起先前拿到的相關資料。雖然說得好聽是資料，但其實就只是幾行簡介而已。上頭寫著那是二次大戰時期的軍用潛水艦，沉沒原因為艦身下方遭受魚雷攻擊。至於製造國、被擊沈時正在執行何種任務，則是隻字未提。
暫且不管它是在何種情況下遭敵艦擊沈，當時它正在執行的想必是個相當重要的任務。該艦的材質明顯相當特殊且堅固，這部份可由它遭受了魚雷攻擊，卻仍能保持全屍而非斷成兩節來得到印證。由此可推得，製造它的目的肯定非常特殊，很可能是為了執行某些特別的任務。遺憾的是，這艘潛艦最後還是無法完成它的使命。
在遙陷入思緒的當下，作業艇已經來到了長廊的盡頭，被一扇有著大轉盤的鐵門檔住了去路。
「機械手臂，啟動！」
萊頓博士這聲命令將遙的思緒拉回現實，她再度將目光移至螢幕。
畫面左右伸出了兩條機械臂，開始慢慢轉動起那個大轉盤。因作業艇配有收音設備，因此眾人皆可聽見轉盤被轉動時所發出的沉悶聲響。
大量塵粒不斷由轉軸的接縫漂出，終於，在發出了沉重的一響後，鐵門緩緩向內敞開，被封閉了數十年的雜物紛紛冒了出來，將畫面擠得水洩不通。
「現在繼續前進！」萊頓博士再度擦了擦額上冒出的冷汗。
作業艇推開那些漂浮物，再度朝黑暗中前進。在這段走道上，隨處可見到散落在地面的雜物，絕大部分皆已腐朽到無法辨識，其中還參雜著看似人骨的東西。
人骨。
想到這裡，遙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也對，畢竟這是艘遇難船，會看到散落的人骨也是早就可預見的。或許…這也意味自己潛意識還是很不想去面對死亡吧…)
在探照燈的照射下，兩扇艙門自黑暗中現身。此時萊頓再度解釋，下一道門，亦為第三個艙房，就是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隨著作業艇的前進，約莫十秒鐘後，第三扇艙門終於展現在眾人面前。
相較前面兩扇門皆為緊閉狀態，這扇門卻只是「半掩著」。見到這個情形，鈴木博士皺了皺眉頭，但站在他身後的遙自然無法看見這個微妙的表情。
在機械手臂的動作下，那扇厚重的艙門被緩緩推開。終於，艙房內的景象映入了眾人眼簾。

凌亂。
這兩個字就足以形容房內的一切。
除了被固定在牆上的架子、桌子之外，一堆東西都浮在水中，較重的物件則大量堆積在船艙的角落，讓人感覺似乎曾有一股力量「席捲」過這裡。
因房內存在更多水中雜質，實景畫面變得更加不清晰。據模擬畫面所示，這是一個長寬皆約為5公尺的艙房。
堆積在角落的眾多雜物之中，有許多似乎是破碎的試管與藥瓶。也可見到未破裂，裝著不明物件與液體的罐子。一些試管架與實驗器材則被埋在這些雜物的下方，其中似乎還有一個類似氧氣瓶的東西。
「這裡…是個實驗室？」遙的心中充滿了問號。
(一艘軍用潛水艦上居然有實驗室？)
遙看了一下其他人，發現中尾長官和鈴木博士並沒有露出異樣的神情，顯示這早就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到底這些高層人士知道了些什麼？葫蘆裡又是在…)
「那邊！就是那個！」
萊頓博士的一聲驚呼再度打斷了遙的思緒。
一個高度至少有一公尺的巨大鐵箱，被固定在左側的地面上。
雖說「鐵箱」，但該物肯定不是鐵製品，因為上頭完全沒有任何生鏽的跡象。整間房內的物品就屬它體積最為巨大，外表呈現灰黑色，在陰暗的環境下散發出了一股神秘的氣息。
在光源的照射下，隱約可看出它的正面似乎有著類似保險箱的密碼鎖。
中尾長官自座位起身。
「塵封了超過半世紀，如今終於再度現身了。」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指揮廳原先緊繃的氣氛於此時總算開始消散，許多人面露喜色，萊頓博士也終於長吁了一口氣。
不過，遙注意到了，鈴木博士始終都相當嚴肅。在這眾人皆喜的當下，他卻以無比凝重的神情低頭沉思。
「好！第二階段作業，開始！」
遙沒機會思考太多，在中尾長官的這聲令下，今天的壓軸才正要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