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舊光如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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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7-06
陸知衍的劍招落下時,晨光恰好照在城鎮旁的一處禿地上。他右手一抖,劍尖掃過身側,踏出一式「雲龍過境」,劍勢飄逸、步法迅速。
十六歲的身子,尚未撐開骨架的稜角,卻藏不住劍氣生根。他黑髮未束,隨風凌亂,眉下眼清,一身舊布衣,卻自帶一股「將出未出」的氣勢。如此的訓練,只為幾天後新任府官來這邊境鎮上徵兵時,能夠榜上有名。他雖未正式拜過名師,卻自信這身武藝在鎮外已能成大事。
圍觀的路人鼓掌叫好,有老人坐在茶棚邊搖頭輕笑,唸著「年輕人哪……」但陸知衍不理。他額上有冷汗,心中卻熱得發燙。
他從沒見過自己的雙親,只知道自己是遼族混血,是跟著軍眷流落至此的戰亂孤兒。他被鎮上一位守村人拾回,後來又轉給菜販、再送至醫館,一路吃百家飯長大。這座小鎮就是他的命根,他的根、他的天、也是他渴望踏出去的起點。
收劍之際,他一時心急,腳底打滑,腿上擦過石緣,血線瞬間滑出。他蹲下時咬著牙,卻沒有喊痛。
「沒事沒事……小傷。」他自言自語,但終究還是朝鎮東的醫館走去。
醫館裡有個叫洛錦硯的婆醫,診人不多言,手卻極穩。醫館裡還有許多老大夫,各有分工,動作俐落,像是久經戰陣的老將。
「又練劍滑倒了?你這次是這月第三回了。」白髮祝婆邊清傷邊笑問。
「祝婆,不是滑倒,是……啊、痛!」
「現在是第四回了。」後面的佝僂老人抓著藥方,連眼都未朝向他。
洛錦硯將綁布拉緊,語氣不鹹不淡:「下次別空翻三圈再劍劈地,那不是實戰,是給地板面子。」
「你內力初成,當不該揠苗助長。」遠處房間一位灰髮老人走出,他語氣平淡,提醒著眼前的壯志少年。
「我知道,洛神醫、祝婆、季、晏先生都是為我好。」少年握拳感謝,簡單寒暄幾句。
他快步衝出醫館,卻沒發現身後醫館的四人交換了眼神——不是氣惱,而是那種熟悉感帶來的微妙沉默。就像數十年前,有群和他一模一樣的天嬌,也這樣站在風裡,說想出去見識天下。
「難道要怪若尋妹子教他武功嗎?」季聞寂扶了下額,面露難色。
「少年之志如猛虎之勢,在這樣的邊境之地,有傍身的能耐不算壞事。」晏無繒挺起佝僂的背,繼續拾起藥方。
陸知衍走在街上,心頭閃過一幕幕醫館長輩的面孔。百家飯裡,草飯佔據了不小的部份。他從未細問那些長輩的過往,只聽過鎮民間的傳說——醫館中人,或曾是朝廷軍醫,在數十年前那場魔教之亂後落戶此地。這鎮子原是邊地戰場,老人居多,青壯寥寥。他這樣的少年,幾乎是鎮裡最年輕的「戰力」。
他一路走到南街盡頭,來到宋黛與望樓的宅邸。他常來蹭飯,兩人也早已習以為常。宋婆是木工手巧,望樓長年陪伴。兩人無子,是戰亂舊傷留下的遺憾。宋黛的庭院裡滿是奇花異草,小機關與轉軸藏於石縫之中,一不留神還會被水柱噴濕。陸知衍熟門熟路地避開陷阱,一邊喊:「我來啦!」
門沒鎖,院裡已有兩位落座棋盤下——岑闕與問棠。前者棋風凌厲,後者則溫柔淡然。
「又來討飯?」問棠沒抬頭,語氣卻是熟透的調侃。
「我這是來探望兩老……欸,今天下的是什麼?」
「死局。」問棠語畢,岑闕的臉色已經愈發難看。
「……那我不打擾你們的死脾氣。」
宋黛端來熱湯,坐下來時動作慢了半拍,望樓則默默替她墊腳,沒說一句話。兩老是一開始最早收留陸知衍的鎮民,而對於此事陸知衍早已知情,無論未來事情如何,他早已把兩老當成養父養母看待。
「對了宋娘,我打算知會幾天後來的新知府大人。」陸知衍說,語氣是少有的堅定。
「怎麼了衍兒,你想趁機謀個一官半職嗎?」宋黛眼角帶著笑意,招呼其他人進來吃飯。
「不,我想趁機參入知府的縣軍。」
眾人沉默半晌。
問棠楞聲:「...我還記得你前幾個月還想闖蕩江湖?」
「徵兵的,會到邊境打仗啊?打仗就會見血、練命,說不定還能升將軍,被派去江湖剿匪、帶兵護鏢——這不就是江湖嗎?」
「這見識...你記得多帶幾條內褲。」岑闕頭也不抬地補刀。
「衍兒,你現在能打幾個人?外頭可不能練劍耍帥,是要命的。」宋黛眉頭皺起。
「我們那時候……」望樓剛開口,卻被少年打斷。
「宋娘,我已經學武二年了。」陸知衍放下碗公,現在的情況就如幾月前自己提出想闖蕩江湖一樣,他感到百般不解。
「徵兵幾天後就來了。能出鎮,到邊境、進大營,也許還能見識江湖上的人。」
「衍兒,你可能誤會了。」宋黛一語打斷,
「這裡徵的可是邊境守軍。你去了之後會挖壕、搬屍、站一整夜的崗,流的是冷汗,不是熱血。」
「你想學武,那地方連劍都配不到。」望樓補了一句,聲音低沉。
「那我總得出去吧?」陸知衍抬頭,語氣裡帶著少年的不服
「你們不出去,也沒人說你們錯。可我不出去,我怕我一輩子也只會練劍耍給孩子看。」他說完,屋裡沉默了許久。最後還是問棠開口:「想走就走吧。路錯了,江湖會讓你知道的。」
「不就是想見識一下外頭嗎?我又沒說要去死。」感受到面前的老人正在嘲笑自己,陸知衍掀起了不服輸的情緒。
少年狂吞碗裡的飯菜,隨後便衝出機關重重的花園。
「問棠,老毛病又犯了。」岑闕怔色。
「實在不行我再讓煙禾勸他。」問棠不耐煩地說著。
「不是這個,宋黛!」
問棠迅速轉身,看見望樓正扶著宋黛,而老人正緊握自己的胸口,周邊四肢出現了紫青蔓延的經脈。
「蠱毒又犯了,我去找醫館。」
「看來是受到一點刺激,年紀大了就會這樣。」岑闕安撫著宋黛,而遠離現場的陸知衍對此事毫無察覺。
沿著鎮邊的竹林小徑,天光漸斂,風穿過樹梢,發出簌簌輕響。陸知衍雙手插在衣袖中,低著頭踢著石子,心中餘怒未消。就在這時,前方一聲輕笑響起。
「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樣子,誰又惹你了?」煙禾從竹林陰影裡走出,身後是謝若尋,她繫著巡城的紅帶,手中拿著未點燃的燈籠。
陸知衍愣了一下,隨即垮下肩膀,喊道:「師傅,煙姨。」
謝若尋看了他一眼,沒接話,只把燈籠掛回腰間。
「走吧,正好要巡城外,一起。」謝若尋語氣隨意,卻帶著不容拒絕的自然。
三人順著小徑往邊境走去,荒丘風起,雜草如浪,山景倒映在遠處乾涸的河床中,天邊只剩一線殘紅。
煙禾低聲道:「江湖不怎麼好,但人嘛,不走一趟怎會知道。」
她說這話時,望著的是邊境外那道遠得幾乎看不見的黑影,那裡曾是戰場,風裡仍帶著灰燼的味道。
「如今朝廷與武林緊張,拉幫結派說不定真會進入大牢。守軍好些,你習過武,說不定還能有更多待遇。」
「這麼說,師傅同意我離開鎮上了?」
「去看看沒壞處,只別忘了回來的路,我們都是時日無多的老人了,會想你。」謝若尋補了一句,腳步未停,眼神掃過破舊的石牆,那是當年戰爭遺留的一角。
陸知衍忽覺這些熟悉的身影,不知覺間也彎了腰。鎮外的路其實不遠,只是風大,路長,而走出去,回來未必是當初的景象。
夜色已沉,鎮口的燈籠早點起了,橘光在風中搖晃,照得門前石板斑斑駁駁。三人回程腳步漸緩。走得越近,陸知衍越覺得那片燈影下的身影眼熟。——是言老先生。總是這個時辰,總是站在那裡,手裡提著那盞舊燈,臉色沒什麼變化,像是守著什麼,又像是等著什麼。
「你們今天回來得挺晚。」他說,語氣不疾不徐,像一塊沉石落入水中,聲音沒什麼起伏,卻讓人不自覺放輕腳步。
煙禾點頭,「沒什麼事,稷宸。城外風比昨晚還大。」言稷宸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只是將燈微微舉高,替他們照出進城的路。
光暈拉長三人的影子,落在古牆殘磚之間。陸知衍回頭望了一眼,那人仍立在原地,燈不動,人也不動。
「言老先生每晚都會站在那兒。」他小聲問。
「總有人得記得路在哪裡。」謝若尋回了一句,沒回頭。
陸知衍沒再說話。他忽然覺得,那盞燈也許是照著某些從未回來的人。
或者——某些,快要回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