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劇的誕生（4）

朦朧朧的霧氣，在雨夜的推波助瀾下，恣意遊蕩在這幽暗的樹林裡，使得眼前的一切景象蒙上了一層薄紗般無法透徹。

光魔法發出的白光在黑夜裡忽明忽暗，像是兩種對立力量無形的對抗。

一小隊人馬面無表情地在崎嶇的山林路徑中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每個人身上的鎧甲或多或少沾染上髒污，仍掩蓋不住精良華麗的本質。明明沒有地圖，明明是初次來到此地，行軍速度卻沒有因此產生遲滯，人足與馬蹄在溼濡的地面上留下蜿蜒的記憶。

他們是奉十二天騎之命執行秘密任務的聖輝騎士小隊。像這樣以二十人為單位組織起、便於在森林內有效追擊的，共計多達六支。由查爾羅家的長子率先引領一支隊伍繞道到前方對方預計會通往的路徑上攔截，其餘五支隊伍殲滅反抗的主力後自後方包圍，是這次配置任務的概要。

奪回魔王遺產，重啟神國天征。

「……停下。」

這時，看似是隊長的騎士抬起了左手示意部隊停止行進。他先是左右小幅度地移動目光，接著看向了沾染泥水而難行的地面。若是他們再晚幾刻出現，那幾乎被雨水掩埋的痕跡估計真的徹底湮滅了。

經過短暫的思考，他一言不發地下馬，逕自走向一旁的長草堆，用他的長劍撥開遮擋視野的雜草，暴露出其中為人意欲隱藏的東西。

那是一具被遺棄的冰冷屍體。咽喉處被俐落地割開偌大口子，可以想見數秒之間生命便迅速消失的光景。

若只是尋常百民打扮的屍體，騎士隊長可以理解為安多哈爾‧查爾羅的部隊在途中逮到的漏網之魚。但很明顯，事情不能如此單純看待。

命喪此處成為屍體的，是聖輝騎士的一員。掀開頭盔露出底下的面容後，事情就更不能等閒視之了。

「……我認得這個長相，是羅斯瓦爾公爵的人。」騎士長身姿微彎，以更近的距離端詳屍體，用手指撥弄那怵目驚心的切口。他沒有回過頭，將問題拋給後方安靜待命的部下：「你們認為是誰幹的？」

身為副隊長的騎士稍微向前觀察屍體的模樣，沈吟片刻後答道：「……直觀猜測的話，多半是被逃亡中的邪教徒暗中殺害？」

騎士長搖搖頭，認為這答案並非正解：「這人身上所受的傷僅僅只有脖子上一處，等於說是在沒防備的情況下被迅速殺害。我不認為區區邪教徒能做到這點。」

跟前的幾名騎士面面相覷，如果不是這樣，那答案會是什麼呢？騎士長先是沉默片刻，頭盔底下的眉頭蹙起，抬起上身的他唇齒之間吐露毫無溫度的字句：「查爾羅家的長子……安多哈爾‧查爾羅。」

「什麼？」

騎士長冷笑起來：「得到首功還嫌不夠，企圖得到更多嗎？」

被殺害的聖輝騎士成員是騎士長奉羅斯瓦爾派系的高層之命，特意安插在安多哈爾小隊的，為的是就近觀察與監視這位查爾羅家族日後繼承人的動向。身分上面應該是有妥善保密，挑選的是表面上沒有明確背景的貴族騎士，但還是被狡詐的查爾羅家發現並暗自殺害了。

這意味著同是十二天騎的查爾羅家族，對於如今掌握最大主導權的羅斯瓦爾家懷有異心，不甘久居人下。企圖藉由這次任務，不單是要獲取首功替繼承人建立威信，更重要的是掌握住決定性的王牌。

在這個時間點出手，將檯面下的鬥爭掀起新的波瀾。要說意外嗎，或許吧，但騎士長同樣理解，這個國家本就是以鮮血構築的。自從先代王夏卡多駕崩以來，各種泯滅人性的殘酷鬥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無數的貴族僅僅因為立場的不同，就被另一邊的貴族給打壓，最後家破人亡。在內亂中立功的人們成為新的貴族，更加壯大了其中一邊的勢力。不停的殺戮與鬥爭，成就出貴族引領國家的，如今的拜特隆王國。

所有人都是踩著敗者的屍骸向高處攀登，就連騎士長自己也不例外。他就是選對了位置，才順利活到如今的歲數以及地位。

雖然發現了屍體，但缺乏更進一步的證據，安多哈爾完全可以敷衍裝傻。既然提早發現了查爾羅家暗地的盤算，身為羅斯瓦爾派系的自己就必須做些什麼應對。騎士長暗忖，重新騎上了馬背。

現在要做的並沒有什麼改變，一樣是盡快與安多哈爾的部隊會合。不能再讓他做些小動作了。

「現在加快速度，趕上前面的部隊。」

發布簡潔的命令後，騎士長微微側過半身回首向隊列的中央看去，被騎士們四方包圍的正中央，有一名渾身破爛、染滿髒污與血漬的銀髮長者，凌亂的髮絲隨意覆蓋在顏面，全身都是各種傷痕。隨時倒下都不稀奇的他，被強迫跟著隊伍持續行進。

而他的背上，還揹著一位已然昏死的白髮老者。衰老的面容被雨水浸濕，加深刻畫在臉上的歲月鑿痕。老者身穿的長袍袖子處，什麼也沒有。在不久前的抵抗中喪失了。

即使疲累不堪，即使睡意不斷襲來，即使身上沒一處不隱隱作痛，銀髮的中年長者依然咬牙強撐。他不能倒下，他不能放下身後的同伴。這是最後了，無力的自己唯一能保全的……

「喂，走快一點。」一名騎士粗魯地從後方推了長者一把，千辛萬苦才止住衝力沒往前撲倒。

看著對方氣喘吁吁的虛弱模樣，又一位騎士不懷好意地搭話：「覺得累的話，放下來就輕鬆了喔？」

沒有餘力回話，長者只以搖頭表達拒絕之意。

這條崎嶇難行、背負著性命的哀傷之路，自己即使粉身碎骨也必須完整走完。

根據雙方之前口頭上脆弱的承諾，聖輝騎士們不會取老人的性命……前提是他不落地。

「就算你賭對了，魔王遺產真在逃亡的隊伍那邊，也沒有能力控制住它。你缺乏掌控相關知識的鑰匙。」騎士長壓低聲音，對著假想的身影說著。

騎士長的目光冰冷穿透著銀髮長者，笑了。

「開啟與閉鎖遺產的鑰匙，現在可在這裡。」

亞多雷‧米爾德與溫提斯‧泰諾達……負責殿後爭取時間的優思格村村人中，兩人是最後的倖存者。

隊伍在黑暗中前行著，準備帶來毫無動搖的覆滅與終結。

漆黑深邃的樹林間，一頭灰褐色的貓頭鷹停靠在樹枝末梢睜著夜中發亮的雙目。透過這隻鳥禽的眼睛，遙遠的那方無聲地窺伺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