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２９章：馬爾斯（１）

　　如同舞台的帷幕拉開，天空的雲層，正緩緩地往兩側收捲而去。
　　朝陽駕著金車，從雲朵間的縫隙探出，駛向外型酷似龍顎的馬爾斯半島，落在了最接近天際，一座被標作「維加威」的至高點上。
　　一群棲息在山頂，鼓動胭紅色腮幫子，額頂插著三根金羽，身子卻焦黑如炭的巨鳥，彷彿受到召喚，紛紛展開雙翼，隨著陽光滑翔而下，向著坐落於山側，一座外牆漆得金碧輝煌的城市飛去。
　　整齊劃一的黑影，先是掠過了郊外嫩芽新發的葡萄田畝，再翻越刻有羊頭雕像的拱形城門，隨後依循逐漸攀升的混土樓房，抵達了城裡最高的一座穹頂塔樓。
　　在這造型獨特的建築其中一側，有著一坪圍欄用紅花綠葉裝飾的露天陽台，裡頭擺了幾張純白的圓桌，桌上滿是美酒佳餚，連通屋內的門面，更掛上了質料高級的綢緞。屋裡，沉香氤氳，溫存的私語時不時傳來。戶外，穿著寬鬆浴袍，半裸上身半瞇著眼的醉漢，則斜躺在長椅上，慵懶地垂下勾著酒杯的手，任憑殘餘在杯裡的葡萄酒，順沿露臺邊緣，緩緩滴落。
　　這一滴滴紫紅色的酒液，並沒有在觸及地面後就停住，而是混入了晨間朝露留下的溼氣，沿著道路石磚間的縫隙，慢慢地向距離最近的一塊溝蓋流去。
　　和安普利斯一樣，作為依傍聖者之海發展起來的大城市，馬爾斯很早就明白如何去利用環繞自身的豐沛水資源。而面對繁榮之後產生的髒污雜垢，這座過去的王國首都，也有著自己的一套處理辦法。
　　取之於斯，還之於斯。奉行這條核心概念，藉助善於工程的艾爾力量，經由法羅王國艾隆祖先們的努力，以及無數伊奴的犧牲，一座規模龐大、路線錯綜複雜，以現今技術來看仍會嘆為觀止的智慧結晶──麥克斯下水道，就在馬爾斯的底下，一磚一瓦地被建造了出來。
　　時至今日，這歷史悠久的地下系統，依舊完好如初，日復一日、不眠不休地維繫著馬爾斯整體的市容整潔，所有落在城內的汙水，都將被匯集送往聖者之海，無一例外。
　　除非，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
　　那滴自樓閣貴族杯中落出，本欲藉由水道之便回歸大洋的酒液，很不幸地，就在即將流入蓋孔前，遭逢了變故。
　　一名瘸了條腿，衣衫殘破不堪，正癱坐在溝蓋旁的男子，突然伸出他那骯髒的手，將這「出身不凡」的酒滴沾起，欣喜地送入口中，貪婪地吸吮了起來。
　　嚐完了酒香，這名落魄殘廢的男子，又往牆邊臥了下去，灰濛無神的雙眼，遙望起遠處一座仍在修建的巨大圓形建築。工程的鏗鏘、匠人的唷喝，聽在他耳中，猶似兵刃的拚搏、群眾的激昂。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彷彿就站在那萬眾矚目的賽場中央，雙手高舉著那象徵至高榮譽的艾力克斯盃……
　　一陣隆隆的聲響，自維加威的方向，一路震進了城內，引得附近大道上熙熙攘攘的居民們紛紛轉頭，朝馬爾斯站台看了過去。然而，這名倒在暗處的男子卻依舊無動於衷。或許，只有等那壯觀雄偉的王國競技場真正喧鬧沸騰，這名沉醉在夢裡的男子才會醒來吧？

　　「哇！是爸爸！爸爸回來了！」「親愛的，想死你啦！」「好久不見啊！兄弟！」「馬爾斯！偉大的馬爾斯啊！」「讓開讓開，我們趕生意！」「主人，這邊請，汪！」
　　由於大競技賽將至，馬爾斯車站此刻的擁擠與喧嘩，比起作為首都的奧古斯都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希洛不用拉開窗簾，光用聽的，都能清楚感受到外頭的熱鬧。
　　事實上，他也不能拉開窗簾，因為一旦這麼做，雖然他和夥伴們可以看清月台上的車水馬龍，但同樣地，站台上的旅客們，也很可能會瞧見車廂內的情況。若是被發現有個機甲種伊奴待在普通包廂，車站裡的騷動，恐怕就不只現在這樣而已了。
　　所幸，馬爾斯是這班晶能列車的終點站，每一節車廂都會在此進行徹底的清潔與整備，列車也將在此停留很長一段時間，因此，希洛他們可以耐住性子慢慢地等。
　　在此起彼落的叫嚷聲如退潮般逐漸遠去後，包廂的房門終於被規律地叩響。

　　一幅又一幅，浮雕在站台天頂上的壁畫，正向著遠道而來的旅者們，介紹流傳在這座城市的故事篇章；一尊又一尊，經由精工細磨打造而出的石像，則猶如迎賓大使，依序整齊地列在兩側，為外地嘉賓指引出一條走進馬爾斯的大道。而透過彩繪玻璃照進站內的和煦陽光，更彷彿替這些工藝領域的傑作上了顏色。放眼望去，當真是五彩繽紛，令人目眩神迷。
　　若說奧古斯都車站是壯觀的國之門面，那馬爾斯車站就是瑰麗的文化藝術。
　　跟著受佩迪委託的列車長走到貨廂，領著夥伴們下車，看清車站的樣貌後，希洛心裡自然地湧出了這樣的感想。
　　透過拱形的站門往外瞧去，馬爾斯這座城市的繁華與喧囂，也很快映入了他的眼裡。
　　居民遊客熙來攘往，只是基本的背景。乘著車，身穿純白長袍，上身再繞條奢華飾帶的當地貴族，也不過讓畫面增添了些許色彩而已。高樓建築外牆上栩栩如生的雕刻，雖然是令人驚喜的亮點，但那矗立在遠處尚未竣工的巨形建築，毫無疑問，才是整座馬爾斯城的核心。
　　希洛的目光，和絕大多數初來到訪的遊客一樣，很快就被這座歷史悠久的偉大建物給深深吸引。
　　但隨後，他往下挪移視線，並皺起了眉頭。
　　他注意到了，這座城市的某些部分，並非全如表面上那樣光鮮亮麗。
　　在樓房之間的暗巷，在日光照不到的狹縫，在這些來客行者不會去留心的邊緣地帶，都依稀可以瞧見，一些蜷縮在地、衣衫襤褸、身形佝僂的貧弱身影。
　　假使在奧古斯都，沒有幸運地得到桃樂絲太太的幫助，自己是否也會落魄到這樣的地步？
　　想到這裡，希洛心裡不由得同情起這些乞丐的處境，這也使得他沒有任何猶豫，快步走進了距離最近的一條隱巷。
　　他的突然出現，就像一道無比耀眼的強光，倏地照進了黑暗。這群長年生活在晦暗環境的貧民，也立刻如驚弓之鳥般四散躲藏了起來。
　　「別擔心，我是來幫助你們的。我這有些乾糧，也有乾淨的衣服……」
　　希洛見狀，趕緊釋出善意，並解下縛在身上的行李袋，從裡頭取出了隨身零食以及他自己的衣物，接著向一名渾身汙垢，看起來年紀最小的男孩招手。
　　小乞丐一開始有些遲疑，帶著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左顧右盼了好一會，直到被其他乞丐用眼神慫恿，才怯生生走近，從希洛手裡接下了薄長袖和食物。
　　希洛微笑看著這得到救濟的孩子轉身慢慢走回，心裡頓時感覺舒坦了不少，沒想到下一秒，躲在附近暗處的其他乞丐忽然紛紛出手，蠻橫地搶走了希洛贈予那孩子的所有物資。
　　「等等！別搶！我這還有！」瞧見這突然發生的一幕，希洛大吃一驚，趕忙將手探進袋裡，想再拿出幾包食糧，不料手活一個不穩，布袋直接落地，法比安贈送的那包旅資，更是直接從袋裡滾出，還弄出了鏗鏗鏘鏘的聲響。
　　這清脆獨特的聲音，聽在這群窮困潦倒的乞丐耳裡，簡直比女子撒嬌時的呢喃還要誘惑！不僅一個接著一個轉過頭，用無比貪婪的眼神，死死盯住希洛落下的錢袋，一名一直躲在希洛近處窺探，臉上滿是汙泥傷疤的禿頭老乞丐，更是二話不說，直接向他撲了上來！
　　千鈞一髮之際，一根漆黑的棍棒從希洛身後斜刺而出，朝著老乞丐那筋骨暴露的雙手打了下去。
　　可惜，夏奇薇雅的「形塑之器」雖然敲得飛快，老乞丐卻躲得更快，一眨眼，又縮回了他方才隱匿的地方，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不過，雖然出手沒有命中，但夏奇薇雅成功逼退老乞丐的反擊，多少還是起到了震懾的效果。再加上帕西和嚕嚕嚕跟著衝到他身邊擺出了戰鬥架式，小機甲甚至大幅延伸雙臂，像條鞭子似地上下揮舞，讓這些曾遭權貴鞭撻過的乞丐，又膽怯了幾分。局面，很快便倒向了希洛這方。
　　一束束火光，亦在這時，挾帶著彷彿在將天空割裂的巨大聲響，衝上天際。
　　燦爛、絢麗的光彩，瞬間點亮了整座馬爾斯城，也照亮了許多藏汙納垢的陰暗角落。
　　原本正在與希洛一行對峙的乞丐群再次受到了驚嚇，沒多久便盡數化作鳥獸散，全部沒了蹤影。
　　只剩下那最年幼和可憐的小乞丐，由於遭其他乞丐推倒，沒有立即逃去。
　　希洛快步走近，蹲下扶起了小乞丐，並再度將兩包食糧塞進後者懷裡。
　　「小心點，別再被搶了。」
　　小乞丐對他展顏一笑，點點頭，抱緊他餽贈的食物，溜進了一旁更漆黑的窄道。
　　希洛默默地注視著小乞丐離去，直到那小小的背影再次沒入黑暗，他才嘆了口氣，起身，與他的夥伴們一同離開這條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