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紙上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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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5
長陽之東,曲水繞牆,朱門深院,青瓦飛簷,門匾書三字:國子監。
舊志有雲:「國子監者,教化之所,乃士子之源也。」實則今日之監,不過是紙上君子養成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今唯剩「修言」。
趙逍遙初至,便覺此地肅穆異常,士子列列而行,步調一致,神情如舊布包飯,不熱不冷、不甜不鹹,唯有一股「合格」的味道。
門口懸榜:「慎獨慎言慎思,勿因思多慮偏。」下方附語:「不妄論時政,不妄評前賢。」
趙逍遙行至講堂外,只見石階之上,講師正授課一場,聲如撞鐘,語如咒念:「諸位當明,士子之德,在於能識風向、知分寸、避鋒芒。」
士子齊聲答曰:「謹記。」
講題是:「如何在論文中不表態卻顯得有深度。」
講師示範:「譬如有人問『昭陽法度如何』,答曰——『法度運行複雜,應以發展眼光逐步理解。』」
趙逍遙走至一側碑廊,見石碑上題舊時學人語錄,皆字正腔圓,文理通順。可他細讀之下,卻覺每一條都言之無物:
「順風而行,不逆水而爭。」
「識時務者,明大義於無聲。」
「身不由己,才是最好的清白。」
更有碑文題曰《避禍三十六法》,其一雲:「遇言語之爭,笑而不答;遇眾怒之潮,先自檢討。」
講師言:「此非懦弱,乃柔中之智。」
監中另有一館,喚作「正聲齋」,教授如何應對「瓜情風波」。趙逍遙偷聽片刻,只覺似曾相識。
教習曰:「當有瓜民問你『怎麼看某事』,你需答:『我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一學子問:「若對方追問怎麼辦?」
教習淡然一笑:「轉發雞湯,曬讀書照,暗示自己忙於修行,便無事。」
牆上貼著本月優秀士子語錄榜,其中一條高票入榜:「不評是最穩的立場。」
趙逍遙本想發笑,可抬頭一望,只見走廊上,士子們皆低頭疾書,面色專注,猶如競賽中的老牛。不知道是真的不懂,還是裝不懂?不知道是真麻木,還是早已學會麻木?
齋後小院,有一地名曰「問學軒」,此地供士子討論瓜事,但須先經「教習」審聽。
一士子低聲道:「我以為某些地方治理尚可優化——」
話音未落,教習敲鐘三下,打斷道:「此言過激,應改為『在現有良好基礎上繼續精進』。」
旁人點頭:「是的,措辭要體現敬意。」
趙逍遙眼見此景,不覺發笑:「連議都要先淨化,那還叫問學?」
忽聽角落一聲高呼:「聽說了嗎?某地夜郎國人擾民了!」
士子們齊聲驚呼,紛紛發表愛國論述,語速驟快,眼神亮如蠟炬:
「若非我等守土有責,怎保河山安寧!」
「寧錯十人,不容一敵國妖孽混入城中!」
「誰若溫言以對,便是別有用心!」
教習大加讚賞:「諸位此番立場堅定,精神可嘉。」旋即安排作業:「請每人撰一篇《我與家國共命運》的感懷。」
講堂旁館藏處,有模範範文榜。
趙逍遙一觀,有題為《我為何願為朝廷吃草》、《我之快樂來自服從》、《我感恩一切安排》的文稿陳列其中。每一篇結語皆大同小異:「我雖寒微,願為時代添磚。」
趙逍遙回望整座國子監,紅牆綠瓦,風送書聲,倒真如古人雲:「學海無涯」。只是這海,太平,太靜,太深,看不見魚群。
「春暉堂」廊下,此堂為監內學子辯論場所,今日所論者為:「昭陽民眾應否更積極表達愛朝之情?」
有人發言:「我等雖為書生,但筆亦可作刃。夜郎蠻夷傷我子民,我輩豈能作壁上觀?」
另一人接道:「近日國都坊間有言:『誰不高呼仇夜郎,誰便是夜郎走狗。』我等縱非猛士,亦當執筆立場,方顯士子風骨。」
趙逍遙未言,只覺這辯論場氣息,似與往日讀書人論道求真大異其趣。反倒像是某種比拼激情與忠誠的集會。書聲雖起,卻少了思辨,多了表態。
一旁茶僮悄聲道:「兄台是外來者吧?如今這辯論不是為了爭理,是為了寫進《紙上大義錄》。入得此錄,往後功名可期。」
趙逍遙問:「此錄何人所辦?」
茶僮笑:「乃『風雅頌坊』所刊,實由禮部監修,凡能入錄者皆被視作『思潮先鋒』,再有『昭心獎學銀』,誰不想捧?」
「那若主張冷靜、求證呢?」
「那便是『理想搖擺』,被貼為『夜郎精神污染』。」
忽聞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傳來,似非兵非卒,卻勝似操練有素。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列身披紅紋書衣、腰束墨帶的隊伍赫然入場,前呼後擁,浩浩蕩蕩,腳下竟踩著同一個節拍,如風吹稻浪般自帶氣場。
此即江湖上頗具聲名之「粉紅會」眾。
粉紅會,號稱「自發文士團體」,實則禮部瓜言司的江湖行走,專職識別「不和諧之音」,主張「以筆為盾,以詞殺人」,信奉的是「哪怕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的玄妙心學。其口號寫得跟春聯一樣整齊響亮,貼在每人後背書衣之上:「為國舉筆,護土安邦」,副口號則更具創意——「防火防盜防亂語,愛國愛君愛硃批」。
領頭一人,名喚代魚,姓諱周,專職研究「語言政治學」與「舉報心理學」,此人最擅長從人眉眼間嗅出異端,從詞句縫隙裏掏出禍心,有「摘句取首」「標點斷魂」之術,號稱「江湖十大文字閹手」之首。
他環顧四周,嘴角一揚,朝眾人一拱手,口中朗朗道來:
「諸君安好。我等奉令輿情巡察,非為擾民,乃為護國。今聞此地風聲漸緊,詞氣浮動,空氣中已隱隱彌漫出『錯誤引導的潛在風險』。雖無實案,但有預感;雖無大謠,然有預兆。此等『情緒未遂』之事,尤為險惡。」
他話音一頓,背後一少年急忙展開一幅大圖——名曰《情緒風向簡圖》,上繪「群情激蕩」「沉默過度」「轉發過猛」「評論先行」數大危險信號,如雷達掃描般一目了然。
周代魚指圖講解,言語鏗鏘:
「我等粉紅會,奉行『防患於未評』,主張『風未起而先堵路』。你可未言一語,卻眉頭皺錯;你或未提一句,卻表情異樣。如此『潛在異讀』、『未遂風評』,已屬「預謀表達」,亦不可輕縱!」
說罷,他身後眾人齊聲唱誦粉紅會會訓:
「開口須思三重意,提筆莫犯九重天;
防奸防謠防口舌,尊君尊祖尊硃批!」
趙逍遙立在人群之中,只覺風聲驟緊,眼前這等「輿情術士」,已非江湖中人,而是某種制度長出的枝條,根系幽深,葉面油亮,專門捕捉空氣中的「異響」與「異念」。
他心中喃喃:「此人一開口,眾人便閉嘴;此會一出場,瓜民便自裁。」他只覺這「粉紅會」,既不像江湖中人,又不像朝廷鷹犬,更像是某種被發酵過的情緒集合體,彷彿一鍋泡久的剩飯,不去管它還好,一攪就翻騰出五味雜陳的黴味。
趙逍遙見一學子面帶惶色,只因其作文中未出現「夜郎蠻毒」字樣。
另一篇文章,題為《談哀憫非敵》,作者嘗試剖析暴民失控之根源,未及三日,連人帶稿被逐出國子監。
「他不過說了一句:『夜郎國婦孺亦有無辜』,就成了『立場傾斜』。」
有人感歎:「如今寫文章只問是否『怒夠』、『狠准』。」
在一偏院,趙逍遙又見一講堂,門上牌匾「啟仁齋」,教授者號稱「心學新派」。
講者一臉熱忱道:「諸君應於筆端流淌情緒,勿問來由,只問忠誠!情感即立場,憤怒即態度!」
學生皆稱妙,有人泣道:「我原本不知如何寫夜郎,如今明白,只要哭得真,罵得狠,必可得高評。」
趙逍遙不語,默然出門。
廊下,有一舊井,名「問水」,旁立殘碑,字跡模糊,只存「格物致知」四字。
一老僕在井邊掃落葉,見他駐足,笑道:「此井原為舊時諸生省問之所,凡疑理困惑,必來此靜思。」
趙逍遙問:「今人還來此否?」
老僕搖頭:「今人不問水,只問熱。唯熱可得勢,唯怒能入名。」
天光漸暗,遠處傳來讀書聲,皆齊呼「夜郎可恥、昭陽當興。」
趙逍遙轉身離去,心中卻無風無浪,只有那老井中靜水一眼,映出憤怒是合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