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２２ 《妮絲是個好女僕》（★）

０２２
《妮絲是個好女僕》（★）



夜深人靜，在這座《王立》學園的一角。
我一個人依偎著建物的牆壁，佇立在不起眼的陰暗處，眺望滿佈星辰的夜空。
良久，不遠處那棟莊嚴建物燈火熄滅，看似是最後離開的人關掉了照明的魔術道具，輝煌轉為寂靜，從幽暗中步行而出的人影關上雕飾華美的沉重大門，發動上鎖用魔術的殘燼微微照亮了那人的身影。
之後，本應直接踏上返回住處的腳步，卻是筆直朝我這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還真的是等了很久。」

「……普通，像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回答沒等很久嗎？」

「這不就代表了我不是普通人能衡量的存在嗎？」

「還真是老樣子。」

「好說。」

僅有微弱月光照明，看不清表情，但此時此刻在對方臉上所呈現的不外乎是苦笑吧。

「拿去，今天份的。」

「確實收到了。」

接過了我遞過去的文件，對方習慣成自然的做了幾個重點確認後就收進懷裡。

「那麼，還有什麼是要跟白色房子的主人報告的嗎？」

「報告？像是多體諒一下每天得寫報告的人的辛勞？還是說不要太過溺愛自家的女兒之類的？我這可是每天都得像變態跟蹤狂一樣記錄下大小姐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普通來說特地請人記錄下女兒的日常生活這種事情，只會讓人覺得很噁心吧？」

「哈哈哈……，我們家長官也說過類似的話。至於成效嘛，可想而知，所以我這也不方便多說了。」

「某種意義上我家大小姐也是踏著妳家長官曾經經歷過的足跡，是嗎。」
對
方那件披肩的肩膀部位一陣晃動，看樣子是聳了聳肩，沒有直接回答。

「那麼，妳那呢？有什麼要轉達的嗎？」

「嗯──，轉達嗎？」

思索一陣後，從對方那對唇中最終只流瀉出一聲輕嘆。

「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有沒有好好用功、生活上有沒有困擾，扣除掉像這些日常問候噓寒問暖的部分，我想不到還剩下什麼了。」

「出處是從哪邊？白色房子的主人，還是妳家長官？」

「當然是雙方囉。」

「要我來說的話，這過分溺愛的態度完全是遺傳吧。」

「我也這麼覺得。」

入學以來幾乎每天都重複著的對話，但我跟眼前這人卻從來沒說膩過的感覺。
這情況確實就像某位少年所說，人與人的交流是建立在具備共識的話題上。

「然後嘛。」

一塊踏上返回宿舍的道路，自連帽披肩帽緣露出的髮絲在皎潔月光下，反射出金色華美的光彩。

「該說是建議嗎，還是該說請願呢。總覺得每天都讓妳等我等到這麼晚，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可不像誰是個大忙人，每天都得整理存貨報表跟收支統計到門禁前。」

「好歹也是校內業務的實質最高負責人嘛！親手操控市場價格以及控制物資流動，不覺得有種背地裡的支配者的感覺嗎？我就是這整起事件的幕後黑手！這樣！」

「不過就是個天性的守財奴，有什麼好驕傲的。」

「跟個性合拍，所以現在每天都過得很愉快就是了！」

像是在王家劇院的首席演員一樣誇張地擺出姿勢──的，很快的又回過神來。

「──不是啦！我不是要說這個！」

「不是想要對我這剛入學的新生炫耀現在的地位嗎？」

「哪可能。我是想問，專門提供給我家那些生產系學生使用的特殊宿舍當然不在話下，妳跟妳家的主人看要不要搬到我們高級宿舍這來，一來也是方便進行現在這樣的業務情報交換，二來高級宿舍這也比較方便融通一些有的沒的的特殊物品吧。」

「蠢問題。」

被我大刀一斬直接回絕，但從對方那傳來的反應卻是平淡，看樣子原本就知道這提案會被回絕了吧。
從胸口的口袋中抽出單邊眼鏡戴上，揚起手輕輕按著自豪的胸部──靠近心臟的位置。

「既然大小姐希望的是靠自身力量獨立，而不是仰賴那一位殿下的庇佑，那麼排除萬難消除雜音便是身為屬下該做到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遵從我家主人的心願。」

「就因為這樣，每次連同我這的報告跟妳那的報告一塊交上去的時候，我家長官才會整天憂心忡忡地說著『怎麼辦？我是不是被那孩子討厭了？』之類的話。明明不管是誰來看，都只是我家長官黏著自己妹妹黏太緊，害妳家大小姐覺得不好意思而已。」

「有其父，亦有其姊。」

「真的──」

「再說嘛。」

把單邊眼鏡卸下，收回了胸前口袋中。

「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敵。大小姐那國寶級的可愛如果有了任何一分的損失，那就等同於全人類的損失。所以為了配合像妳們這些有校內業務的教職人員，延後一個小時門禁與熄燈時間的高級宿舍，我怎麼可能答應讓大小姐晚一個小時才就寢。」

「講到這個真的就沒輒了。我也希望能夠跟學生時代一樣每天早早上床睡美容覺啊！」

「就算被板民們稱為冰山美人，還能夠跟剛入學的某位新生打情罵俏？」

「等等！難道連妳也相信留言板講的那些話？」

「呵呵。」

看著平常被部下們用嚴格還是冷酷的評語來形容的她，此刻顯得更加隨興的口吻向我發出抱怨。或許是因為結束了用激烈來形容也不為過的繁忙業務，現在完完全全是僅屬於個人的私人時間吧。

「今天差不多是到這了。」

她的腳步率先停下。
再往前就是前往高級宿舍的道路，而我跟大小姐所住的一般宿舍則是在不同的方向。

「晚安了。」

她雙手交疊在小腹附近，彎下腰來深深低下頭，向我道著晚安。

「嗯，晚安。」

我輕輕掂起裙子一角，手搭在胸前微微屈身做出了回禮。


◇◇◇◇


回到宿舍，先繞道至隔壁房間，確認房間主人是不是有乖乖地躺在床上睡覺。
事前已獲得管理員那位女士的許可，所以才能像這樣進入其他人的房裡。
動作放輕、腳步放緩，輕輕推開宿舍房間的門扉，耳朵尖起，隱約能聽見緩慢且穩定的呼息聲。
與王宮比起來簡陋許多的房間，那張床微微隆起約莫一個人的份量，自窗外灑落的月光下，望著自天界降下凡間的天使那張一時安穩地的睡臉，嘴角不禁揚起。

不經意的，視線停在床頭旁那張櫃子上放著的，鑲著橢圓形金屬板的木製髮飾。
腦海不禁浮現，不久前才剛在通往不同宿舍的岔道分開，那一位「共犯」口中用我家長官來形容的人物。

──瑟蕾斯緹亞．Ａ．瓦爾瓦特。愛稱是緹亞的第一王女殿下。

（記得，是第一次領到《王立》薪水時買的吧？特地訂做了雕有初代王銘言的髮飾，作為給大小姐的生日禮物。）

以王族提供的贈禮來說稍嫌寒酸，但以姊妹之間贈與的生日禮物來說，我想沒有比這還恰當的東西了。
只是說現在的第一王女殿下和大小姐存在著間隙，或者該說是尷尬情緒。
家族間過度的疼愛導致自我評價低落，在大小姐心中產生了莫名焦急，讓她追尋起如夢似幻的偉業，笨拙地只能夠透過這種手段想要確立自己自身心中的存在價值。

──例如說初代王的成就。

當然，這也是大小姐可愛的地方就是了。

「現在就好好休息吧。我可愛的、親愛的殿下。」

「……咪嗚……」

「────！」

一瞬間，還以為是不小心打擾了大小姐貴重的睡眠時間。
這不經意的夢囈，讓我差點都忘了要呼吸。
幾許過後，這才靜悄悄的離開大小姐的房間。


◇◇◇◇


解開鎖，走入漆黑的屋內，進到了宿舍安排給我的房間中。
跟大小姐在我親手打點布置之下，符合大小姐那身可愛氛圍的房間不同，幾乎只存在著最低限度的功能性，毫無擺設煞風景的房間裡，坐在桌旁眺望著窗外的星空。

卸下夾在領子的夾具，將收納在胸口口袋的單邊眼鏡隨手放在桌面，鬆開了這身侍女服最上面的幾個鈕扣。
名為衣物的束縛，從壓迫感中解放開來胸部負擔，暴露於空氣中的肌膚帶來涼意，在難以言喻的開放感中，深深吸了口氣──


「哈────，大小姐太可愛了覺得難過！」


咪嗚？啥？那是什麼可愛生物的叫聲？可愛過頭了吧？
要不是當下想盡辦法動員全身上下的理智，甩脫百般不捨的情緒跟慾望離開房裡，還不撲上前去疼愛大小姐一整個晚上！
像是說把睡到一半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大小姐摟進懷裡，將在意成長發育的大小姐的腦袋夾在胸部間，全力來回撫摸著比鵝毛還要柔軟的金黃髮絲，等到大小姐呼吸困難滿臉脹紅推開我，一臉又是羨慕又是不滿的表情吐露出怨言，然後再重複上述步驟個三……不，五……十次？還是三十輪左右好了！

──有件事我沒對那位「共犯」闡明。

確實我現在像個跟蹤狂一樣，記錄下大小姐每天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但是真正讓我深感不滿的部分，是必須要把這份報告交到別人手上。
是怎樣？寫好紀錄封存建檔，等日後供個人欣賞用的部分就算了，為什麼這份紀錄下大小姐成長紀錄的珍貴寶物還要拿給別人看？
個人自己欣賞用跟使用的部分，這個叫做興趣好嗎？
如果還特地四處張揚，到處拿給別人看的話，不就只是普通的變態嗎！
就說王宮裡那些人喔，什麼事情都要大張旗鼓，不把規模搞大誓不甘休一樣。
這就是為什麼我壓根不打算搬去高級宿舍那種鬼地方。
就算扣掉大小姐生活規律這項要素，還真虧那些人能整天待在那種呼吸困難的空間。

「呼……不過就是兩個禮拜不到，這就叫做恍若隔世嗎？」

莫名的，對不久前仍屬日常的王宮生活感到違和。


──所以喔，就說妳這臭小鬼性格扭曲啦！


同時，腦海中浮現了那個臭老太──師傅的聲音。

「真的是喔……破壞情緒。」

曲起手指，彈了下放在眼前的單邊眼鏡。
區區個兩年，卻也是兩年。
不曉得像我這種人是哪裡被擁有宮廷侍女長稱號的人看上眼，沒有拒絕的餘地，就這麼單方面的被迫接受嚴厲教育。


──臭老太婆！妳到底是看中我哪一點！為啥其他人不選偏偏選我，有話就直說啊！

──啊？臭小鬼，妳眼睛是長哪裡去了？誰中意妳啊？腦袋跟眼珠子都腐爛了嗎？

──那為啥其他身分地位比我更高的人不選，偏偏挑我當徒弟啊！

──哼，蠢問題。


回想起那個臭老……師傅當時那張表情，到了現在還是會有股情緒自心頭昇了上來。


──就因為妳這小鬼天生性格扭曲，所以沒比妳這種人更適合當王族的直屬部下。

──啥？妳是有病嗎？都快躺進棺材了，認命點自己去找宮廷醫師報到好不好。

──給我閉嘴！臭小鬼！活到這把年紀比誰都還在意健康啦！

──不然是怎樣？普通來說不是正直的人還是老實的人，才適合當直屬嗎？

──哈！老實的傢伙只會點頭說是，正直的傢伙整天只會說大道理放臭屁，是有啥用？

──那啥鬼道理？正直也不要，老實也不要，就剩整天只想抱權力大腿的人渣了吧。

──那些傢伙說性格扭曲也是扭曲，妳懂那些垃圾跟妳哪裡不一樣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好嗎？為啥我得知道那群垃圾人渣跟我哪裡不一樣了。

──因為那些性格扭曲的傢伙，覺得自己既正直又老實，但是妳知道自己的性格扭曲。

──……所以咧？


所以，呢。
像我這種個性扭曲的人，知道自己個性扭曲的人，不會把自己將來要所服侍的王室成員當成比天還高至尊無上的存在，而是以「個人」來相處對待。


──懂了嗎，臭小鬼。妳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帶壞妳家主人！

──懂個毛啊！普通不是要引導主人走上正確的道路嗎？為啥反過來要帶壞主人啦！

──普通普通普通，那張臭嘴整天只會說這個。教妳兩年是都學到哪裡去了？

──鬼才拜託妳好嗎！我怎麼記得是被妳強迫教育的？

──聽好了。臭小鬼。


我要成為的，不是只懂得點頭稱是的忠心部下，也不是當主人走上岐道出口諫言的忠臣，而是主人的壞朋友──比誰都還特別，比誰都還與眾不同，只有我才能夠成為的，唯一能夠讓主人傾訴不滿發洩壓力的對象。
最理想的貼身侍女，比誰都還要接近主人內心的獨特存在。


──是怎樣？結果就是要我跟主人玩朋友家家酒？還是說當沙包挨打挨罵？

──誰在跟妳說這個？耳朵長哪裡去了？還是說那顆腦袋沒跟胸部一塊發育嗎？

──這臭老太婆！天底下哪來的侍女會跟主人嘻嘻哈哈啊！腦袋幾顆都不夠賠！

──沒人叫妳做到那樣好嗎？真是的……拿去！這玩意算便宜妳了，臭小鬼。

──別用丟的！──這啥？單邊眼鏡？骨董用剩的骨董喔？

──平常就當妳家主人的朋友，該成為比誰都還理想的侍女時，就把那眼鏡戴上。

──拜託說人話好嗎？還是說年紀大了牙齒掉光連話都講不清楚了？

──不管是當朋友還是侍女，就是叫妳好好按時間場合做出分別，眼鏡不過是個開關。


一開始還不懂那個臭老……師傅到底想要說什麼，最初只是逼迫自己養成習慣，在日常生活中將那一只單邊眼鏡配戴在侍女服上。

結果。

跟大小姐一塊在房間裡，拿起壁爐的撥火棒玩「正義的一方打敗邪惡」家家酒；
在眾人目光聚焦下，跟在大小姐後方出席宮廷晚宴；
跟大小姐一塊身穿睡衣打著赤腳走出陽台，背靠背欣賞夜空中的滿天星斗；
以王室成員貼身侍女的身分，陪同大小姐進行視察慰問。

不知不覺間「最親近大小姐的壞朋友」跟「第四王女殿下貼身侍女」這兩個身分已經能自然而然地進行切換。
很不情願的，包含單邊眼鏡的意義在內，到了現在才理解師傅到底想要傳授我什麼。


──因為大小姐就是大小姐，這世上沒有比大小姐還更適合大小姐這個稱呼的人！

──那是什麼意思？不懂。

──意思就是，對我來說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所以大小姐只要當大小姐就好了。

──意義不明！不能用普通一點的稱呼嗎？妮絲。

──無聊！大小姐怎麼會覺得我這全知全能的超級侍女是普通人呢？

──隨妳高興了啦……


（因為妳就是妳，因為妳就是我可愛的大小姐，所以大小姐，對妳而言的特別就交給我來當，妳只要當妳自己就好了──這句話不曉得傳達到妳心中了嗎？）


下意識的用手指按在眼鏡框緣前後前後地搖動，細細品味著被指定為第四王女殿下──我可愛的克莉絲大小姐的貼身侍女之後的生活。
像今天，也是。
本來不期待少年能夠解決大小姐心中這深埋已久的芥蒂，因此我和管理員事前商量好，以少年為目標準備了一場盛大鬧劇，藉以撫慰大小姐在失望之餘感受到的悲傷情緒。
誰能料想到，那名少年不只是指明了大小姐達成夢想的道路方向，而且這答案還是顛覆想像，超越了在場所有人能夠理解的境界。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隱約感受到了──）

特異點。
奇點。
變更點。
轉捩點。
綜觀歷史時而會發生的不可思議存在，完全扭曲了正規常理，本應不該出現的異物。
若不是被吞沒在朝代轉換的歲月洪流中，等待後世發掘證明其豐功偉業，要不就是被當代人們用這個詞來稱呼吧──


英雄。


（不過，現在的話應該還只是「英雄的資質」吧。呵呵。）

既不是無知的自信家，也不是純粹的笨蛋。
少年在空白的解答欄中，親手填下了第三個選項。

問題兒童的優等生。

猶記，最初和大小姐一塊聽到少年這幾天下來達成的事蹟，只見大小姐最初燃起的是嫉妒，並在自卑感中受到苛刻。
但是聽完了今天在宿舍管理員室中的那番演說後，少年的存在於我心中誕生出了另外一種不同的形貌──跟帶壞主人的壞朋友不同，如果是能夠激起鬥爭心的勁敵兼值得託付背後的戰友呢？
是不是，就能夠一起從不同的方向，來貼近並支撐主人心中的一部分呢。
時而相互激勵，時而說笑打鬧，時而大力抱怨，時而輕聲致謝。
不是瓦爾瓦特王國第四王女殿下，而是同學級同宿舍的「友人」身分。

（說起來。少年每次都稱呼我的時候都是用女僕。難道他不曉得侍女跟女僕是兩者完全不同的存在嗎？）

看樣子需要接受再教育的不只是我可愛的大小姐，連那自稱死老百姓的無知笨蛋都得要好好的再教育一番了呢。

「對了。明天，選修課時間結束之後，跟少年約好了，要在迷宮管理處前集合──」

褪下侍女裝扮，躺上床鋪讓全身包覆在柔軟的布料中，意識慢慢沉陷夢境之際，嘴角卻是止不住地揚起。


──少年，你這次又要帶來什麼樣的驚奇讓我感到愉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