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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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6-21
宇宙婆娑千萬,永不只一個天道。
浸於腐海的雙腿餘留枯骨,如蓮梗深陷泥沼,試了幾次抬起疲累的足踝,就像要把根生的花拔根,他知,就是拔起也該斷足了。鑾靈苦笑一聲,顫著呵出了氣,這次是真的走不下去了。淤泥與血從眉睫汩汩滑落,望不盡來路,只得見咫尺天涯的光,一隅救贖,他世的垂憐。
肩上的大板還穩穩的駝著,其上數千個羸憊的凡人哭喊著、啜泣著、高喊著神明大人……
神明……鑾靈苦笑了瞬,周身數不清的痛楚與陳傷倒漸漸麻痺了他的六感。說來奇怪,作為與天道同生的天生神,原是個不為肉體之苦所困的存在,如今卻在末世腐海萬里中踽踽獨行,受著凡人受不住的椎心刺骨,一步一拐地燃燒自己—--為頂上的人們乞求最後的歸宿。
「神仙大人!就剩幾步了!拜託……再撐一會吧……」
「我們無法自己過去啊!」
你……不管想救多少,自己先好好活著……
呵……是啊,好好活著,沒了你這傢伙可撐不了。
別酸了啊,甘凌,咱們四都一樣。
甚麼四?臥生沒出世就不算了?
是是是,咱們五個……說來臥生快出世了,差不多小半劫吧,好生體諒自己呦鑾,別讓咱們可愛的弟弟一出世,卻沒見得最期待他出世的大哥啊!
……
抱歉。
「……這是最後一段路,我來鋪就……」人群聽聞,躁動了起來,鑾靈卻聽不出就竟是劫後餘生的狂喜,還是對他即將倒下的驚悚,獨覺肩上的重量更刻薄了些,他顫顫咧出一道慘然地笑,頹疲又吃力的睜起半闔的雙目,血汙在眼眶底,被依稀的淚濕潤,染的滿目所見腥紅汙濁……
腐海灰濁的際線,似翻肚的老鯨魚,隱約有兩個衣袍獵獵的幻影,在其上鮮活地舞動著,像彩色的淚滴,一點一滴在眼角陷沒於淹至天際的汙腐。
甘凌……暮野……反倒你倆先失約了啊……
那忌擎……也不會怪我了罷。
「對……不住。」淡然的,傷感的溫柔,輕聲地呢喃予遠方。
油盡燈枯,強風颳倒大樹,只是一瞬之間,他的中空早為崩壞的烈度預言。甲板上的人們齊齊驚呼,失重墜落後濺起的不是噬骨啖肉的腐水,一道清澈的洪流拱起吱呀低鳴的殘板,連帶不慎落下的人----一並托向那道天外翳入的光明。
還有四十萬計人吶……但我……想睡下了。
神明大人!誰人的呼喚……寥寥的人,在光明下回頭哭喊著。
……
清泉和入稀泥腐植,不見身骨。
耳畔好似傳來熟悉的嘆息,忌擎驀地回首,唯見天際滿穹的混沌雲色。
像是驗證他所想,瘡痍廣地痛鳴出聲,掀起一潮顛天嘯浪,震地胸口一陣陣的疼。
「……是麼。」一如既往無波瀾的神色,少了魂魄帶來的鮮活,步於空中巡視他世來趁亂搶劫浪賊的狠勁,頓了下來,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
大地傳來嗡然沉痾似的痛吟,混濁的浪端在一聲聲苦中蔫兒旋復死水般的平波,祂如此悲慟的牽動大地,已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暮野那活潑狡詰的風----消散於他世強盜的談判席上;第二次,是甘凌那怵耳狂狷的迅雷----消聲於腐海爆發的那夜。天生神與天道同生,守護世間生靈生息,是生死與共的天職,上一個忌擎掐斷咽喉的盜世遊魔死前的刻薄恥笑,問候他們四個拚死拚活救世的天生神「死得其所」,說的也沒錯,在他們這些流浪在千千萬個世道中苟活的「遊魔」眼裡,沒有哪裡是歸宿,他們只看得出哪裡有掏寶洗金的價值,會被宇世間的大人物看上。他們可以打打黑手,有一個不怎們保障的依靠,這種破敗的末世就是好扒皮的軟柿子。若在康樂的他世形跡敗露,都是他們這些底工作為被推上他世衛道者----天生神刀口的求生蜥尾,而末世的天生神基本都衰弱的自身難保,他們也會偷家的容易些,誰知……
這小破世道的四個天生神,各個都咬死不放,一個個爭的魚死網破!
道義能養活生計麼?那些末世的凡人需要憐憫麼?憐憫他們不如憐憫我們這些都稱不上「人」的傢伙吧?末世是你們愛憐的凡人一手鑄成的,死無餘辜,咱生無中,無神怙,指望一點你們世道一點膏腴怎麼?
與天同生……哈……
那就祝你們這些破神……死得其所……爛在這破世的稀泥吧!
自末世的腐海浮現,他們四個分工奔走,忌擎已殺了無數遊魔盜工,而那多話的盜工則是唯一有點細節記憶的一個。
生而無家,的確是命運的不公。
那生而有家的他們,被凡人亂世搞的不得安歇的他們,難道就應該看著家園被蠶食殆盡?
無聲的憤怒,火也是有波濤的,一層疊一層,疲憊、心死,直至慟然地麻木。指尖的血汙像是原本就長在指尖的癩皮,沒時間洗淨。
這些源源不絕的盜工各個背後牽著一條無形的絲,龐雜而萬縷交纏,指向一個個不露面的「魔遊人」,他們是高貴的浪者,縱觀千世百態,也是宇世間的邑商、軍藩。他們與遊魔之間,倒了個順序多了個人字,卻在各個世道間頗受禮遇。忌擎對天外的階層沒有理解的興趣,在這幾天的奔波與殺戮中卻被迫一點一滴的深刻體會。殺不盡的盜工,如蝗災一波波襲向已資源無幾的大地,背後牽絲的幢幢黑影,如一池遙映夜空的湖冰,朦朧的混黑是天外人心的主顏色,幾個星點是投下救贖寥寥善意,他們自各的世道被破壞如斯,的確沒底氣腆著臉索求慷慨,卻也不該遭到這群無關緊要的混帳落井下石!
舉世痛鳴未消卻,一群盜工遙遙的朝忌擎膽戰的圍了過來,僱主給的笨重勘蝕器箱如龜殼嵌在背上,他們無法飛高,像一隻隻肥碩的蟲孓圍在忌擎腳下,警惕的仰望著。忌擎睨視他們不為所動,這些盜工一般見了他就跑,主動圍上來是第一次,這群蝗蟲惜命的很。除非----有誰提出了比他們的命更高的價格。
「不到十劫歲的天生神,既有如此能耐,怎能用這小破世幫襯?」
忌擎漠然地掃了眼腳下低空盤旋的牛虻,把不見首尾的聲主兒帶來多半就是他們的任務,他們想跑開忌擎十里以外似的焦急樣子,聲主兒壓根不管他們懼怕忌擎的情緒,沒有寬恕的驅離,忌擎感到一股股品鑑的黏膩視線掃過自己的眼尾與指尖----他沒有忍耐等待對方再次開口,即使他直覺的出這位不速之客的修為在自己之上----斥火炸開了腳下的盜工群,在灰飛煙滅中得到他們懼怕的解脫。火星子與煙燼觸及腐海,在黑泥的表面延燒了起來,感知視線來源之處爾,忌擎引首望向背後的高空。
「滾出來。」
「各位域邦大人啊----這種末世貨可不多見。先前已拍定了那剩餘凡魂的價值,現下廢話便節省,直截進入這末世競標的壓軸----」
投影的六方鏡突然碎了一角,覆著三孔面具的蟲仕也不怎麼注意,正要撥動墨玉算盤,伴著他豪邁地揮袖----火焰竄上各個方位的映影絲幀,一隻被血沫包裹的手,毫不猶豫的攫揉他頂上如豬心的紅囊!
「噗。」某個絲絹背後傳來輕嗔,在紅囊四濺綠稠血的瞬間。
「是個可愛的狠貨。」
忌擎側首掃過這空間中晾垂的絹林,倏地,寰方的重重絹帛無聲滅去了火,還不等忌擎對手上的綠血犯噁心,一股他所不聞不見的力量滯住了他的動作,原本順應倒下的蟲仕打哈哈地站了起來,頭上竟是如此短瞬間又生出了一只紅肉囊。
「嘿!感謝各位大人替鄙官救場啊!既然這小鬼迫不及待奔向宿命,咱們就趕緊來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那隻詭異的四指節手撫弦似的撥攏算珠,忌擎忽感身上所有衣物與血垢被一陣腥潮味的強風刮除,赤裸的被風尾勾起了下頷,四肢五體被拖向更靠近絲幀林,蟲仕唔了聲,望向陳前的一幀泛濕濡氣的映影軸,其餘者對這位大人的「多此一舉」沒有置一詞,蟲仕也只得乾笑: 「若大人想這般預覽的話……倒不是不行。」
作勢清了清嗓子,扶正六方鏡歪斜的角兒,蟲仕老練地用著六個指頭來回撥算,一邊朗朗有詞: 「天生神底標價統籌為九萬九山銅須彌磚、三百禧水,今兒多了幾位新客,重申一回競標的規則----加價不是使用山銅與禧水了哈!」
蟲仕指節彎曲,扣了扣算板:「厄歌多爾米女皇陛下的裁斷,在場各位大人與我們陛下都是老交情了,對此沒有異議吧?加價物事,虛者、幻者、實者,儘管提出吧!」
無端成了競標物,聽著一群捲軸背後傳來竊喜的私語,忌擎心如死水,無瀾無波,周身除了低垂的頭皆順從由那怪力赤裸裸攤展開來,像是一隻突然安分的猛獸,安靜的詭異。這蟲子的空間還能隱隱看見其外腐臭的大地,即便閉上眼,他依舊能浮現這作嘔的景象,說來奇怪----自腐海爆發不到凡人的小半年,他現在卻完全想不起曾經那和樂可愛的景象。或許,只存在於天地獨屬於他們四兄弟的初開之時。
「毗茲法的大千森林勝過煌城的榮景----誰要加碼?」算珠撥的叮叮脆響,他人的命運他人的價值,在蟲仕手裡算出了聲音。
或言,山林天地海----在凡人出世時就註定在回憶中漸漸褪色,遺忘是顯然而殘酷的,現在恍然原來守護著最珍視的,居然早變質----導致連奢望嗅回憶的餘香也沒了索引……
「六百雜魂壓過毗茲法的大千森林,呦,魂魄居然比淨土還珍貴? ……不不……您就別打趣鄙官啦!女皇的價值判斷一定有其道理----畢竟淨土沒有居民,就沒有意義了麼!」
……
誰人的淚,上的了秤的檯面?從未聽聞的人物,他的忠誠為何能換得我的幾斤幾兩?
「由缽大人……貞操這玩笑就別開了……試試?您的貞……貞潔!值過盜無瀞大人的三個預言,痾……不存在就請您別拿來逗鄙官啦!」
「咳咳!現在盜無瀞大人的三個預言、軌大人收手東池的儡戲以及波雷斯大人的一隻眼睛價值上相去不遠,照標物軌則,三位大人將進入與標物提要聘的環節。」
蟲仕伸出三指:「一次----莫惡己所有。」
鴉雀無聲,指頭蜷起了一隻。
「二次----值由所念起。」
……牠到底在唸什麼?一股極度躁動的預感在心底發酵,忌擎遽然有反抗的勢頭,蟲仕用另一手不經意的打了個響指,聲尾忌擎便消失於眾者眼前。
「三次----」蟲仕合攏手指「三位競標的大人,談判的『龕』已備妥,靜待大人們移尊駕……」
……
無盡的漆黑。忌擎便是唯一的光源,周身透著一層明豔的火光,然而這份光已有頹然之勢,逐漸在時間流逝中黯淡。
「……想說什麼鬼話都給我說了……」忌擎緩然抬頭,眼神透著異於火種的陰冷「在暗處盯的我都想吐。」
「忌擎。」一個少年聲在頂上響起,彷若挨著忌擎喃喃「你的法性真名和你一樣,很有趣啊……」
忌擎手顫了下,面上即時恢復鎮定,但從氛圍來看,所謂三位「大人」都看出他的驚恐,各自輕哂打量著他的無措。
「甘凌、暮野、鑾靈……生在小旮旯的野花真是意外的美麗。」謎樣的聲音弔詭地說著,似乎隱晦的告訴身在明處的忌擎:他們即使是這個世界的天生神,也是被天外者隱側地窺視著。
「……呵。」想通什麼似的,忌擎攤掌,任憑疲憊的身軀躺倒在虛無的混沌中,袒露掩護著的疲憊與脆弱----「你們都知道我們的法性真名,還慢吞吞刮搜什麼?」
直接控制他們不就得了,還省得用那些盜工作肉盾……啊。
忘了這群混帳,是一堆愛看戲的瘋子。在無數死於手中----盜工乖戾的隻言片語中,所謂的資源掠奪、勞力耗損對幕後雇傭者而言,只是娛樂的助興。
自知情起,心底的惱火一直延燒著,氣急地抱著揪出幕後者撕成碎片的美夢。誰知現下真面見始作俑者,壯闊的怒焰殘剩無用的火星----僅僅是氣笑而已,什麼也做不了。
肉弱強食的世界,殘忍而無聊透頂。
「小傢伙,你想要什麼?」興味盎然的聲音嗡鳴蕩漾,夾雜幾個不同音色的重聲,究竟是一張口被不同的靈魂支使,還是一個靈魂支使千百張悠悠之口?
「這才是我要問的。」凌亂的散髮擋住渙散的瞳子「你們……究竟盯上我們的什麼?不得好死的戲精彩麼?」
三個聲音笑而不言,久之,一股死灰復燃的六感聯繫恢復了瞬!忌擎驀然坐起!
「你們……」驚悚對半死的他算是精神上很嚴重的挫傷,但曇花一現的感覺使他無暇顧及腦海喧囂聒噪的痛鳴,急忙想要確認那瞬的真實----
他們還沒死!
「未出世的弟弟,在感應到第一位哥哥將死之時,無意識地將好不容易積聚的靈韻排散了,裝下一個個碎散的元魂。照理而言必死無疑。」聲音聽著像是少年抵唇細品的文字「兄弟間卻藉著彼此靈魂僅剩的靈韻,互相呼吸,殘活至今。但是嘛……」
「再過不久,還是會枯竭的。」他有些惋惜地道。
這翻示意非常明顯,忌擎強忍一身說不清也道不盡的痛楚,頑強地、顫抖地站起來----
站著是談判,躺著坐著,是傾斜的天平。
「你們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