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煉丹爐

趙逍遙自「暴走門」脫身後，一路逃竄，直至廣場盡頭。他扯掉頭上的「反懶惰代言人」綬帶，仍覺得後腦勺有喇叭餘音在嗡嗡作響。回頭望那片荒誕熱鬧的廣場，只覺人聲鼎沸，宛如一口將情緒化作武器的巨大熔爐——而他，只不過是爐邊剛被點燃的柴火。

「這哪是江湖練兵場，分明是退休版煉丹爐。」趙逍遙咕噥，拍去身上的傳單屑和拐杖印子，卻不知，他即將踏入更深一層「煉丹」的領域——輿論場。

未幾，他步入昭陽鎮郊，一處標著「網路話事樓」的建築出現在眼前。此樓並非網路產物，而是一座專司「民間議事」的聚眾高臺，樓前高掛「全民發聲·眾聲喧嘩·真理自行沉底」金漆橫匾。

趙逍遙本想繞路，卻見門口貼著公告：「今日開壇論事——主題：小孩吃冰棒，是否等於低素質？」

他一愣：這麼小的事也要開壇？可越荒誕越容易吸引他好奇。「不看不行了。」他心想，便被人流裹挾進大堂。

大廳坐滿幾十位「煉詞弟子」，個個佩戴徽章：情緒派、鍵政流、熱評宗、冷笑道、引戰堂、偽中立會……

台上端坐主持一名胖瘦交錯、聲音陰陽怪氣的中年人，自稱「煉詞首座·洪火仙人」。

洪火仙人話音剛落，眾煉詞弟子齊聲吼道：「情緒即真理，熱搜即天意！」

趙逍遙震驚，急忙坐至牆角。

只見洪火仙人展開畫軸，冷笑道：「今日之議題，乃源自一市井小事：孩童於大街吃冰棒，汁水滴落，途人滑倒。」

「此事有何可議？」趙逍遙低聲問鄰座。

「可議？可太可議了！」鄰座為「引戰門」的中年書生，興奮低語，「這等小事，正是煉情緒丹、提煉流量魂的絕佳素材。」

首座揮手，立刻跳出兩名門人，一人扮演「吃冰棒小孩」，一人扮演「滑倒老人」，兩人當場上演跌倒戲碼，最後「老人」憤怒摔拐，倒地長嚎：「這是對老齡江湖的污衊！」

台下一片沸騰：「小孩吃冰棒=道德崩壞！」

「冰棒即冷血！」

「老人在地上那叫自證善良！」

趙逍遙面如死灰。他親見這煉丹爐如何將無聊瑣事熬煮成公眾義憤，如何在事實尚未查清時，就先將立場做成表格，讓你必須站隊——不然就等於「逃避時代正義」。

此時臺上有人喊道：「有人未發言！那位新來的少年！」

趙逍遙一臉驚恐：「我？我吃過冰棒，但沒讓人摔倒過……」

「所以你便是『溫和冷暴力』的代表！」洪火仙人厲喝，「你的沉默，是對孩子的縱容，對老人的輕視，是對流量的浪費！」

眾人拍掌：「說得對！煉詞要出拳，沉默等於犯罪！」

趙逍遙被打上「含糊派」標籤，高聲貼在額頭，自動上線，他說一句，系統自動替換成模糊中立詞：「事件複雜，應進一步瞭解兩方說辭……」

趙逍遙幾欲昏厥，一位穿西裝的「轉評贊三連公會」教頭，遞給他一本藍皮小冊子——《實用話術300句：迴避立場從此不出鍋》。

「莫慌，我教你如何用格式化語言迴避所有實質判斷。」一名穿西裝的教頭遞來冊子：《實用話術300句：既不得罪人也不得罪真相》。

「例如——『這事我不太瞭解，不好評價』、『凡事都有兩面』、『我不支持，但我理解』……掌握這幾條，就能一直佔據中立C位，既不被罵，又不承擔責任。」

趙逍遙點頭如搗蒜。

「你若練成此術，配合『錯別字障眼法』與『引用話語連環跳』，可成為『偽中立堂』副席！」

正談笑間，只聽場外一陣鼓噪，一眾「評論執法隊」殺入現場，為首之人高聲怒斥：「樓內竟有人使用『個人親歷』來反駁話術，這屬於『經驗壓制』，嚴重破壞輿論公平！」

洪火仙人連忙迎上：「冤枉！那人已貼標籤，定不會危害邏輯鏈！」

「邏輯？邏輯早在本月被定為『脫離群眾感受』之偽術！」執法隊一揮手，張貼「嚴禁使用思辨詞彙」的新規定。

趙逍遙縮在角落，只覺每一個門派、每一次論戰，都像在把人心和社會現實熬成一鍋「精神湯」，再精準投喂給下一波吃瓜群眾。

此時，角落一老者發出冷笑：「這便是煉丹之道——將雞毛蒜皮煉成金丹，將愚昧怒火化作刀槍。」

「你是誰？」趙逍遙驚問。

老者戴斗笠，聲音低沉：「我是被輿論碾壓過的舊人，看你神色未全被污染，提醒一句：江湖的話語，不由你說，而由你被說。」

他起身離去，背影漸遠，趙逍遙竟不敢追。

此時樓外螢幕赫然跳出一條推送：【最新熱議：青年在輿論樓內拒絕站隊，被懷疑為『社會破壞分子』！】

「這……是我？」趙逍遙一臉懵。

鄰座點頭：「是你。不過別怕，下一波熱度來了，你就不是了。」

「我還能出去嗎？」

「出？沒人真能出。你現在所在的，不過是話題的舊皮，下一層才是靈魂的真蒸餾。」

趙逍遙強撐著走出樓外，卻見門口立一巨碑，上書八字：「欲得真相，先經熱搜。」

碑旁站一小童，兜售《熱詞白皮書》《轉評贊煉丹寶典》《如何優雅地吃瓜不挨駡》三本合刊。

「來本嗎，少年哥？最近還加贈『截圖辯論圖譜』呢。」

趙逍遙拂袖而去，背後那童子卻悠悠道：「你若不吃瓜，瓜會吃你。」

這一刻，趙逍遙第一次真切感到，江湖，不僅是刀光劍影，更是詞鋒輿浪；江湖殺人，不止用刀，還用標籤、截圖與話術；而最鋒利的，不是譏諷，而是被人定義貼標籤。

他走遠，耳畔卻彷彿仍能聽到那座輿論煉丹爐的轟鳴——一場場由無知、情緒、流量混合熬制的熱議，還在日日夜夜地煉製下一位「眾矢之的」。

他一步一步，前方是一片青翠田野——不給他權力，也不要求他發言，這才是真實。

他放下日記本，寫下：

【江湖筆錄】

「真正的輿論煉丹，是讓你以為自己在發言，其實你只是話題的附庸；你以為自己在表達，結果只是流水線上的一粒粒注水標籤。」

他深吸一口田野風，抬頭看天——烏鴉飛過，一聲「哇——」。
他笑了，這是自由的聲音，比喇叭、滾筒式討論，還要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