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曦靈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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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12
北境氣暖,薄霧未散,日初時分,金光沿山脊流瀉而下。
守墓族駐地外的松林空地中,霓霓靜靜立於岩台,晨風輕拂衣袍,胸口的赤焰蓮印在薄光之下微微浮現,一絲暖意沿著印紋緩緩擴散至全身。
她輕撫腹部,胎氣循著晨光而動,那兩道小小的靈息彷彿感知到了來自天地的某種節奏,緩慢地起伏、回應,如與天地共呼吸。
錢封站在不遠處,注視她身影許久,方才緩步上前,低聲道:
「最近妳每到天亮,蓮印便會自己浮現。」
霓霓輕點了點頭,聲音中帶著一絲驚訝與沉思:
「而且只有在晨光中,它才會這麼溫和,不痛、不燙……就像是……回家了。」
午時,守墓族巫醫長老為霓霓診胎後,靜坐片刻,緩緩開口:「此胎非凡,與天氣相感,日曦所成,若能於晨曦之間多納天地精元,可固命骨、穩氣場,尤利於胎位。」
他凝視霓霓胸口印記,又道:「晨光印動,乃靈胎之象。印與光合,母體可靜修,胎靈可潛化。若欲長養靈性,晨曦之下,是無上良機。」
次日清晨,霓霓依言再次入定於朝陽初升之時,果然感覺氣息平穩許多,腹中靈團流動穩定,不再如前日那樣沉睡沉靜。
她微笑低語:「你們,是在太陽下出生的孩子……果然還是喜歡晨光啊。」
那晚入眠時,她再次進入靈胎空間。
金霧之中,兩團光點已不再靜躺。
其中一團正撲騰騰地漂浮在空中,小幅搖擺著,忽然張開一道細小的聲波,發出含糊的聲音:「娘...親……」
霓霓怔住,驚喜地望向兩團光。
另一團則像在模仿般吐出另一個音節:「涼…親…」
霓霓笑出聲來,眼眶卻有些濕潤。
「你們……真的開始學說話了啊……娘親聽見了……」
光團發出低低的音波回應,宛如咿呀牙語般重複她的語調,顯得極其依戀。
而遠處,昭璃正追著昭玄跑,聽見聲音回頭大喊:
「你們終於會講話啦!娘親,快多找爹爹幫忙,他們就會更快啦!」
霓霓臉又紅了:「你又亂講什麼!」
昭璃嘻嘻笑著飛遠,而那兩團弟弟光團,悄悄黏得更近了些,像在默默偷聽,又像在撒嬌。
清晨醒來時,天正微亮,霓霓轉頭望向錢封,輕聲說:「我想……是時候回去了。」
錢封看著她,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好。妳說回,咱們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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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裝動身那日,北境天氣格外晴朗。
霓霓身著素雅宮裝,腰間繫著柔金色的祈福護胎織帶,腹部的隆起已遮掩不住,自然地成為她身份與氣質的一部分。
錢封在一旁細細替她整理披肩,手指收緊又放開,終究忍不住低聲問:「還會不安嗎?」
霓霓搖頭,語氣平靜:「只是捨不得。這裡的歲月靜好……靜得讓人有點貪戀。」
錢封牽起她的手,握緊。「不管你去哪,我都在。」
馬車出發時,守墓族族老與長老齊來送行,巫醫特別叮囑:「每晨之曦,切莫錯過。靈胎與晨氣有緣,時辰若誤,氣機失衡,恐有不穩。」
「返宮途中,若三地靈脈與靈胎相抗,必有異兆,需記得鎮心,不可慌。」
錢封一一記下,交付給親衛與護陣之人,將沿途路線調整至避開靈脈紊亂處,並於每早安排日曦駐車小憩。
入夜,馬車緩行於山道間,霓霓靠於軟榻中小憩,不多時,意識便沉入那熟悉的金霧空間。
昭玄與昭璃立刻奔來,昭璃依舊像風一樣纏上來:
「娘親!弟弟們今天會說好多話了...!」
霓霓笑著伸出手指,兩道弟弟的光團緩緩靠近,這回不再只是牙牙學語,而是各自發出黏黏的聲音:「娘親…寶寶…喜歡娘親...」
語意斷續,音節不清,但那股努力與渴望之情卻真實至極。
霓霓歡欣的捧起小光團道:「娘親也喜歡寶寶。」
昭璃在旁插嘴:「娘親...娘親!皇祖母讓人幫璃璃做了好多頭花...」
霓霓想起一路上的光景與胸口蓮印偶爾傳來的暖熱感,忽然低聲問:
「你們……喜不喜歡皇宮?」
這一問,四團光皆怔住。
片刻後,昭玄飄過來,輕輕蹭了蹭她的掌心。
「……有娘親……有皇祖母...不討厭...」
霓霓掩嘴輕笑:「不喜歡你皇祖父?」
昭玄悄然飄走...不語。
昭璃悄悄補上一句:「有好多漂亮的頭花和衣服……所以可以。」
霓霓醒來時,天剛泛白,馬車已停於林邊供她迎曦納息。
她披衣下車,站於霞光之中,感覺蓮印在晨氣中緩緩律動,靈胎依著光的節奏在體內浮動、旋轉。
錢封自後披上外袍,陪她靜立良久,終於輕聲說:
「再有七日,就能到皇城了。」
霓霓望著朝陽,語氣既平靜又輕柔:
「也許……這次回去,真的會不一樣了。」
錢封忽然對霓霓說:
「我們繞點路吧。還記得……你懷上他們的那座山嗎?」
霓霓一怔,臉頰泛紅,卻沒說話,只輕輕點頭。
他們在曦光初升前攀上那座舊山,朝陽未出,山風尚涼。
錢封攬著霓霓立於峰頂,與上次不同,如今霓霓腹部已有明顯隆起,而他們的氣息早已契合無聲。
當第一道日芒刺破山巒,光落在霓霓身上時,腹中的靈胎竟微微一顫,蓮印自主浮現,光芒如蓮開半瓣。
霓霓垂眸看著這一幕,輕聲說:「他們知道這裡……」
錢封握緊她的手,語氣含笑:「這裡是他們來到世上的開始。」
霓霓側頭看他,目光輕柔,然後貼上他的肩:「封郎...咱們會好好的...」
錢封一笑,低頭吻上她的印記:「我不退,你也別怕。」
日光如蓮開,山風徐來,靈胎於光中輕漾——這是他們的誓言,也是第二次的「啟程」。
而在更遠的城池內,龍座之上的皇帝緩緩放下手中奏章,對皇后低聲道:
「該準備了。」
「她這次回來,不只是我的女兒。」
「她是……這江山的未來,是大炎的皇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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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東門,鳴鑾初啟。
霓霓乘坐的馬車尚未抵達,便已有宮女太監列隊於道側,繡金羽旗隨風飄揚。城牆之上早佈紅綾,鳴鐘三響,象徵皇家血脈回宮。
當馬車緩緩駛入午門時,霓霓掀簾望去,只見宮牆高聳如昔,卻不再如她初回時那樣令人壓迫,而是有種靜默的等待,等著未來的主人歸來。
太和殿上,滿朝文武已集。
霓霓步入殿階,緩緩行至中央,皇帝炎衍端坐於上,目光深沉。皇後端坐於下首,面容柔和,卻不掩其凝視霓霓時眼底微顫的激動。
宣詔太監展卷高誦:「封嫡公主炎霓為皇太女,賜東宮居,監領女學內院,兼秉未來皇脈繼統,欽此。」
殿中沉默片刻,隨後群臣齊跪山呼:「恭賀皇太女千歲!」
但霓霓分明聽見,有幾道聲音略慢,有幾道壓低聲線。
她不動聲色,抬首直視前方,眸中無懼無退,隱隱已顯皇太女之姿。
不過數刻,又一道詔令隨後而下:「封守墓族長錢封為皇太女駙馬,賜金冊、玉佩,同入東宮。」
這次,群臣中有人輕咳,有人側目。
有人當場出列跪奏:「啟稟皇上,駙馬未經科舉、無仕籍功名,更非世家大族,僅是山野村夫,恐失典範……」
皇帝僅掃一眼,冷聲道:「先祖亦未考功名,仍可建基萬世。駙馬以血脈立功,朕心可安。」語落,群臣噤聲。
但暗地裡,不安與議論,已如水面暗湧。
典禮結束後,霓霓與錢封被引至東宮。
東宮是昔日空置之地,重修後金磚玉瓦,氣勢儼然。霓霓進殿時,輕撫門扉,淡聲道:
「過去我只是醉紅樓的花魁,然後是公主……如今,卻要成為東宮之主。」
錢封握住她的手:「無論是何身分,你依然是霓霓。」
霓霓含笑,望向庭院中初開的梅花。「接下來……就看他們,準備好沒有。」
皇太女的戰場才剛剛開始。
某日宮宴後,錢封因霓霓乏力未適宮宴,親自前往太醫署取回安胎湯方。
行至中途,忽聞偏殿「敬謀閣」內有數道交談聲。
原是禮部、太常、戶部等數位老臣等候召見,因太監延誤片刻,竟自在殿中談論起東宮未來事宜。
一道語聲壓低但含諷:
「東宮既立,血統當固。駙馬只是個山野村夫,血脈堪慮……」
另一人笑應:
「幸太女尚年輕,副君與雅郎之位皆尚虛,若能借我族庶子一枝,亦不失為佳話……」
又有一人冷冷補上一句:
「她既來自青樓,自當知如何『折腰應對』,不過區區宮婿,還須駙馬同意?」
殿中幾人發出輕笑,滿是戲謔與輕蔑。
錢封立於門外,未語,也未動。
只是片刻後,他轉身離去,背影如刀,目光沉如斷雪。
東宮內,霓霓正倚在臥榻上看著一些瑣碎的奏摺,未及轉頭,已被一股力道擁入懷中。
「別動。」錢封語氣低啞,緊緊抱住她,將下巴抵在她頸側,呼息微顫。
霓霓一怔,伸手回抱,感受到他掌心微微顫抖。「怎麼了?」
錢封放開她,語氣平靜,像極了風暴即將來臨前的靜止:「霓霓,我能忍你是皇太女,能忍他們懷疑我,甚至能忍你要留在這宮中守國。但若是他們敢讓第二個男人踏進這東宮,我會讓這整個朝堂後悔他們開口。」今日在敬謀閣外聽到的對話,字字如刀剜在他心上。那些老臣們竟妄圖給霓霓安排副君雅郎,還說什麼「青樓女子就該懂得折腰應對!」
他強壓下怒火,柔聲道:「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難,我都會陪著你。」
霓霓轉身看他,忽然發現丈夫眼裡藏著深深的疲憊。
「你今天…遇到什麼事了嗎?」
錢封搖頭,不想讓她擔心。但霓霓還是發現了異常...他的手指正在微微發抖。
「告訴我實話,」霓霓執起他的手,「我們之間不該有隱瞞。」
錢封沉默良久,終於將敬謀閣的事和盤托出。說到那些人的輕慢言語時,他的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他們在議論你的出身,還在策劃給你安排其他男人…」他聲音幾近壓碎:「他們說,要替妳選副君、雅郎,還說……妳的出身,只配寒門庶子。」
錢封咬牙切齒「他們難道不知道,你又有身孕了嗎...」
霓霓愣住了。她從未想過,那些老臣竟然如此無恥。更讓她震驚的是,錢封為了維護她的清白和尊嚴,竟能強行壓下滔天怒火。
「你知道嗎,」錢封的聲音低沉而危險,我當時就想衝進去,把那些污言穢語全部還給他們。「但我想到了你,想到孩子們……」
「所以你選擇了隱忍...」霓霓輕聲說,「就像以往那樣。」
錢封苦笑:「是啊......但我也有底線...那就是絕不允許任何人玷污你。霓霓,如果你…...」
「我永遠不會...」霓霓打斷他的話,「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這輩子只屬於你一個人。」
她說這話時目光清澈,毫無閃躲。錢封望著她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陣心痛。或許正是這份純淨,才會引來那麼多覬覦和算計吧?
「傻瓜...」他將霓霓擁入懷中「若不是為了守住大炎江山…」
「別說這種話...」霓霓制止他繼續說下去,「這是我的責任...」
窗外夜色漸深,燈火闌珊。錢封緊緊抱著懷中人,默默發誓:此生必傾盡所有守護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分毫。就算要與整個朝堂為敵,他也義無反顧。因為他很清楚,霓霓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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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宮深處,夜燈如豆。
皇帝炎衍與皇后並肩坐於窗前,宮女已退,四下靜無聲。
皇後手中捧著一封密摺,上有禮部尚書與戶部侍郎所擬「副君、雅郎候選名冊」。上列數人,皆為世族子弟或宗室旁支,履歷規矩、門第端正。
「妳怎麼看?」炎衍問。
皇后輕歎一口氣:「霓霓才剛入主東宮,這些老臣是想讓自己的血脈有成事的那一天...」
「呵...」炎衍的冷笑,「霓霓是我唯一的子嗣,未來要承大統,這些人只看的見利益...」
「錢封……不能嗎?」
「他不是不能,是太『能』。」
皇帝放下摺子,眼神如鐵:「守墓族背靠龍脈,掌有古地。他穩坐正夫之位,霓霓現今只有錢封的子嗣,將來用孩子要脅讓霓霓隨他遠去,誰能保國根不動?」
皇后沉默半晌,才輕聲道:「但霓霓和錢封……不會是那種人。」
炎衍沒有立刻回應,只道:「妳親自去看看她這幾日的情緒。我會命太常寺延後冊副君之事,朕會另作打算。」
東宮之中,霓霓並不知納夫之事,但霓霓明白她要讓這些人清楚:哪怕從泥裡走來,她也是堂堂皇脈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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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金階百步,禮冠隆隆。
本日為外邦來朝之期,既為祝賀太女回宮冊立,亦為歲末朝貢例會。大炎四方諸國皆遣使至,朝堂列位,冠裳雲集。
首位獻禮者為南海黎國,呈珊瑚金書與百珍寶盒,並以讚語稱:
「皇太女氣質天姿,威儀自生,我等遠邦,心嚮往之。」
皇帝微笑頷首,霓霓亦含笑回禮。
接著,北漠國使者進殿,此為敵對之國,邊境不時有騷擾。
其使者為一名青年王子,名曰賀圖,身著黑金戎袍,眼神高傲。行禮時微頷,語中藏刺:
「恭賀大炎新立皇太女,皇太女殿下國色天香、風姿綽約。傳聞殿下自民間而歸,堪稱草根中開鳳羽,不拘門第,倒也真誠可敬。」
他話音剛落,立於兩側的幾位文官臉色一變。
霓霓心中微震,卻不露聲色,只道:
「我確實來自煙火之地,吃過冷飯,睡過破牆。若這便是草根,那我亦無愧。」
「但若貴國王子能從邊市一路走進朝堂,怕是早已自誇為天命所歸了吧?」
此言一出,滿朝一震。
賀圖眼中閃過驚色,似沒料到霓霓會回得這般鋒銳,而皇帝則唇角微勾,未發一言,任由她言語如刀。
霓霓再言:
「出身,是父母所賜,不敢選。志氣,乃自己所築,不容踐。今日之殿,我以腳走來;今日之冠,我以命爭得。」
「若貴國來賀,敬;若欲辱我,殺。」
賀圖雖冷哼未語,但明顯收斂鋒芒,退回使位。滿堂之中,有老臣低頭喃語:「這才像……一位主君。」
殿後,皇帝起身,走至殿階前看著霓霓遠去的背影,低聲對皇后說:「她那句...今日之冠,我以命爭得……與誰很像。」
皇后凝視他,溫聲道:「像你。」
炎衍沉默片刻,輕聲:「這也是她自己。」
朝會散後,滿殿諸臣退場,卻無一人敢於議論太女今日之言。
霓霓緩步行至丹階下方,未語先止,回首望了望金殿之巔,目光無懼亦無求。
那一刻,她不再是來自妓院、被藏於樓簾深處的「柳霓霓」。
她是站在大炎朝堂上的皇太女·炎霓。
而那背後,有錢封為她封刃鎮陣,有母后的歸心之所,有父皇……雖不言愛,卻以整座皇宮為她撐起天。
同一夜,錢封於東宮書房翻閱一份守墓族新送來的密函,眉頭微皺。
「……敬謀閣之事……還未結束。」
他輕聲呢喃,目光落在殿外燈火通明的紅檐之上。
那火光,像是燃起了一場更深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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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街,春餘酒坊,為貴使專設之所。
夜色濃酣,幾位來自敵對國與周邊勢力的使者齊聚廂中,酒香中混著嘲笑與不屑。
賀圖斜倚榻上,舉杯冷笑:
「大炎立了一個皇太女,是不是因為皇帝無子,只得挑個青樓出身的女兒來充數?」
另一位西漠使者低聲應和:「聽說那醉紅樓不過是個金絲籠子,誰都能進出……皇太女在那裡十幾年,想必是『見多識廣、閱人無數』。」
滿座失笑。
「你們看她今日殿上那肚子,嘖,分明是懷著野胎來搶皇脈寶座。那錢駙馬是什麼人?一個守墳的山夫,野氣未除,竟然封了駙馬,簡直笑話。」
「說不定,那腹中根本不是駙馬的種。」
話音未落,眾人鬨堂,毫無顧忌。
一名更年長的東海使者搖頭:「大炎如今國風如此,荒淫而無德。以此為國本,焉能與諸邦爭鋒?」
賀圖輕咬唇邊瓷杯,目光冷然,低聲說:「任她再說什麼『今日之冠我以命爭』,命又能值幾兩?若我等肯下點血本,誰說她不會回到紅樓?」
窗外微風拂過,一名店中打雜的少年侍從低頭疾步離開,悄然繞過酒肆後院,轉入黑巷中。
他身上的腰牌,在月色下閃出守墓族隱紋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