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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9788 字
更新於: 2025-05-10
31.咖啡店,夜,內

華燈初上,夜幕降臨。岳升走進咖啡店,關門的剎那,街道上的喧囂像被一層厚絨布罩住,店裏回蕩著輕微的杯盤碰撞聲,一個蒼老的駐唱歌手在音樂臺上彈吉他,低沉地演唱著一首法語歌曲。
岳升走到櫃檯前點餐。
岳升:拿破崙,酥皮碎塔,三文魚可頌。
店員:一共是九十二。
岳升在二樓的落地窗前進食,低頭用湯匙輕輕攪著咖啡,窗外一片璀璨。【焦點轉換】一個短髮女孩出現在樓梯口,看上去二十來歲,穿著棕灰色斜肩吊帶短袖,鎖骨像光影切割出來的兩條小徑,旁邊紋了只狐獴。她若無其事地走到岳升鄰桌,沒有坐下,只是扶著椅子看向窗外。
岳升抬頭瞟了她一眼,過了會兒,她打量起室內的裝修,注意到岳升,面露驚喜。
短髮女孩:不好意思——
岳升看著她,放下手裏的湯匙。
短髮女孩(指著他的衣服):康定斯基?
岳升(點頭):對。
短髮女孩:我不喜歡他這幅,太亂了。
岳升依舊點頭。
短髮女孩(坐到他對面):怎麼?是不是說了這個讓你不高興?
岳升:沒有啊,你不喜歡他的畫關我什麼事。
短髮女孩:Цвет есть сила, которая непосредственно воздействует на душу.
岳升(蹩腳的口音):Художник должен тренировать не только глаз, но и душу.
短髮女孩:你的俄語跟韓國人學的嗎?
岳升:我根本不會。
兩人皆忍不住笑起來。
短髮女孩:給你看個東西。
岳升喝一口咖啡。女孩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一幅極致狂野的潑墨畫。
岳升:這是什麼?
短髮女孩:《羞恥日》,丹麥畫家阿索沃爾的作品。
岳升(眨眼想了想):恕我孤陋寡聞……
短髮女孩:沒見過?再仔細想想。
岳升苦笑著搖搖頭。此時一個高大的絡腮胡男人走上來,朝短髮女孩招了招手,岳升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個頗為顯眼的舊傷疤。
短髮女孩:失陪。
女孩起身跟男人下樓,幾秒後,男人又走上來,移步至岳升眼前。
絡腮胡男人:很抱歉,我是她丈夫。她跟我吵架賭氣,出來到處搭訕,請不要想太多。
岳升(盯著桌面):我什麼都沒想。
男人離去。【固定機位鏡頭,約1min】鏡頭切至側面,正對落地窗,岳升抓起可頌,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慵懶地歪著頭,一邊吃可頌一邊望著窗外。



32.民宅院子,夜,內

【鏡頭跟隨】鐘潛龍走進院子,手裏攥著一瓶酒,他走上樓,敲開岳升家的門,故意將酒藏在背後。
岳升:這麼晚?
鐘潛龍:我下午說的話語氣太重了……
岳升:我無所謂,我覺得很有道理。
鐘潛龍(拿出酒):三百二,有牌面不?
岳升:白蘭地?這種東西比中藥還苦。
鐘潛龍:那你之前喝洋酒都是裝逼呀。



33.民宅露臺,夜,內

【連續鏡頭開始】岳升與鐘潛龍坐在躺椅上,身旁的折疊飯桌上放著一些烤串,桌底有個垃圾桶。二人盯著夜空喝酒,涼風拂過他們的身體。
鐘潛龍:我記得你這房租跟我那差不多吧。
岳升:比你貴兩百。
鐘潛龍:兩千?
岳升:兩千買不到一個陽臺,得在樓頂晾衣服,為什麼人們如此悲慘?
鐘潛龍:真吃人,太吃人了……(歎了口氣)我們不姦邪一點是不可能過上好生活的。
岳升:我幾年前籌辦畫展的時候認識一個人渣,繪畫水準跟小學生差不多,卻是當地畫家協會副主席,他也辦了個畫展,把協會裏除自己以外所有成員的畫作放進去,賺得盆滿缽滿,名聲遠揚,但凡提起當地的畫家,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他靠別人的創作成果實現財富自由,每天閑得發慌,到處旅遊,那天我碰到他,說好羨慕你啊,他安慰我說,你努力你也可以,我說你在嘲笑我,他說沒有,我說……我說你就是在嘲笑,我又不是傻逼。
鐘潛龍聽畢捧腹大笑。
岳升:那些賺錢的契機和風口,我都清楚,但我對它們提不起絲毫興趣,我活這一趟另有目的,那就是名流青史,靠骯髒的資訊差賺錢,逼自己成為以坑蒙拐騙為生的混蛋,這對我來說是可恥的,並且沒有任何意義。
鐘潛龍:賺錢和名流青史不可兼得嗎?
岳升:潛龍,你沒理解我說的話,我需要一個純淨的人生,沒有人可以在保持純淨的情況下資產過億,除了一種方法……
鐘潛龍(打斷):你剛說的那個狗逼副主席呢?難道他不是二者兼得嗎?
岳升(冷笑兩聲):他不會有好下場的,別誤會,我不是在詛咒他,世界上有那麼一批人是專門為不得善終而生的,他就在那批人裡面。
鐘潛龍:看開點,其實不需要什麼骯髒勾當也能賺錢的,你應該把自己畫的東西進行一些商業包裝,別直接放塊布擺地上給那些滿腦子短視頻的中老年人看,你得包裝。
岳升:我唯一允許且能接受的,自己的畫作商業化的情況,就是出現在拍賣會上。
鐘潛龍(一掌拍在自己的額頭上):當我沒說。(歎了口氣)我以後不會再介紹什麼骯髒勾當給你行了吧。
岳升:說實話,你可能不會信,我早些年還挺貪錢的,那時候每當畫完一個作品,我就會想像靠它一鳴驚人,手裏瞬間多出幾百萬,這感覺就像吸毒,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戒斷反應很強烈,想像高潮過後是難以承受的失落和痛苦,幹什麼都沒勁。
鐘潛龍站起來,走到露臺邊緣,憑欄眺望眼前一片只有零星燈火的房屋,過了一會兒,岳升也走過來。
鐘潛龍:很難受吧?雖然是世界級名人,卻要被困在這裡忍受窮苦,明明擺在家裏的都是價值千百萬的畫卻沒法變現。
岳升(揚起嘴角):難受?我從來沒這麼開心過,我就快贏了。
鐘潛龍轉頭看著他。
岳升:潛龍,你聽好,我不再需要你給我任何金錢上的幫助,請你為我做最後一件事,事成之後,你會有用不盡的報酬。
鐘潛龍:你想幹什麼?
岳升:我準備了二十多年,為的就是赴死之前打造一個純淨的人生,我沒有做過任何違背道德和良知的事情,更沒有向錢與權低過頭,哪怕有,至少我能肯定後世無法查證,但這需要你的協助。
鐘潛龍:看出來了,你醉得不輕。
岳升:首先,我死後,你要立刻發佈資訊,並且開始炒作,一周內此事可傳遍網際網路。
其次,在我成名後,你要負起維護我名譽的全部責任,不論微小的謠言還是滔天的質疑,你必須以最瞭解我的人的身份去解釋和回擊,關於我的一切極端言論,比如仇富恨世,切忌向外界透露,我已經確認過沒有留下不利於自己聲譽的任何圖像、音頻和視頻檔,所以你整體會輕鬆很多。最後我算過了,現在欠的債務,離世頭兩個月確實還不了,但第三個月的收益可以連本帶利一筆勾銷,第四個月開始,收益必然以指數形式爆炸增長,平均每一幅作品分給你百分之十。請答應我,你能做到。
鐘潛龍(愣了許久):什麼?
岳升(嚴肅地):你能做到嗎?
鐘潛龍:你現在不清醒,不對,你從來沒清醒過。
鐘潛龍迴避什麼似的,走到露臺的另一端,痛飲一口酒,岳升很快跟了上來。
鐘潛龍:你沒聽說過嗎?真正要自殺的人是不會說自己要自殺的。
岳升:我構建的,我創造的,甚至我本身都只能在死後產生意義,我活著的實際效果等同於死亡,而我死後激起的千百層浪,才是我活生生的樣子。
鐘潛龍(不屑地哼笑一聲):每幅畫分我百分之十,打發乞丐呢,那天擺攤三十塊一幅都沒人要。
岳升(飲一口酒):正如你所說,我不清醒,剛才的話請當沒說過,但是別忘記。
二人沉默著。鐘潛龍打了個哈欠,想再喝一口,卻發現瓶子空了。【連續鏡頭終止】
【俯拍】樓下一對學生情侶手拉手走進小巷子,在巷口親吻一陣,嬉鬧著跑去別處。
鏡頭切回二人。
鐘潛龍:真好啊。
岳升:再多美好也跟現在的我沒關係。
鐘潛龍:我上學的時候是個天天幻想談戀愛,天天看別人談戀愛,我嫉妒學校裏一對對上天撮合的情侶,後來實在受不了,就收集女同學的自拍照——沒有具體到哪個人,因為那不重要,只要是女同學就行——我用她們的照片當手機壁紙,假想我們正在熱戀中,隔幾天就換一張。
岳升:你不怕被認識她的人看到鬧誤會啊?
鐘潛龍:確實鬧過一次,從那之後我只給同學之外的人看,他們看見了說,喲,你對象啊,我說是。那一刻我也是擁有愛情的人了,心裡洋溢著無與倫比的幸福。
岳升:真無恥。
鐘潛龍:你就羨慕吧。



34.三伯家,夜,內

岳慕嫻在洗手池對著鏡子刷牙,洗漱完畢後,她回到臥室裏,【單邊對話】躺在床上跟朋友打電話聊天。
岳慕嫻:不知道啊,反正我還不想睡。她當時在學校裏跟我說的,說她爸爸在吃藥,心臟不能受刺激。什麼?(笑得滿床打滾)幹嘛讓我陪她去,我又不是她男朋友,噢,巡迴演唱會最後一站啊,行……行……
岳慕嫻下床,走到衣櫃前挑選衣服。
岳慕嫻:你別催啊,我看看穿什麼好……有件格子裙我挺喜歡的,不貴,七百二十多買的好像……但我媽說我穿起來像個芒果,意思到底漂亮還是不漂亮啊?
岳慕嫻從衣架上扯下那條淺黃色的裙子扔到床上,撥開衣櫃裏的衣服,又找出一件米色針織衫。
岳慕嫻:有啊,有件一千多的,我怕太熱了,而且我記得之前吃火鍋好像沾了滴辣椒油洗不掉,我看看在哪。
岳慕嫻前後各檢查了一遍,正要把它放回衣櫃,一條內褲從它的口袋裏掉出來,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腳上。她呆呆地盯了它幾秒,認出是此前失蹤的那條。
岳慕嫻(抬腳甩開內褲):啊?沒事啊,我在聽,你繼續說。



35.民宿露臺,早晨,內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天臺上,鐘潛龍在躺椅上睡覺,鼾聲震天,岳升已經起來了,他站在欄桿前俯瞰暖黃的大地。
突然間,手機響起,他按下接聽鍵,是個較尖銳的男音。
催債人(濃重的方言口音):你是岳升岳先生嗎?昨晚打你電話打不通。
岳升:因為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催債人:你這樣講話就沒意思了,你逾期十天,我們按千五給你算違約利率已經是放得很寬鬆了。
岳升(豁然地笑起來,仰望晴空):知道了。
催債人:來,各退一步,給你算個最低,兩萬二,你補上,給你申報主動還款。
岳升沒有回應。
催債人:你給個日期,幾號,來,給一個,我現在通知你的緊急聯繫人完全是點一下撥號鍵的事,不是在威脅你還是怎樣,我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行吧?給個日期。
岳升:明天。
催債人:明天?我們有查過你徵信啊,你說明天我很懷疑啊。
岳升:明天。
催債人:你不要反悔啊我跟你講。
岳升:我就要贏了。
催債人(小聲嘟噥):神經病。
對方掛斷了電話。鐘潛龍的鼾聲停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鐘潛龍:誰啊?
岳升:叫我辦流量套餐的。
鐘潛龍坐起來,望著地板發呆。
鐘潛龍:對了,借我點東西。
岳升:我還有東西可以借給你?
鐘潛龍:下午有個線上面試,我他媽應聘數學老師,他們要求會畫畫。(揉了揉眼)你有沒有速寫什麼的給我幾張。
岳升:你上次說的職高老師呢?
鐘潛龍:招滿了,操他媽的。



36.岳升住處,早晨,內

岳升抱出一個紙箱,裡面是成堆的素描畫,內容大多是動物和風景,鐘潛龍俯身觀看。
鐘潛龍:畫得還挺逼真,你幹嘛不去靠這些玩意吃飯?
岳升:全拿走吧。
鐘潛龍(抱起箱子):過兩天還你。
鐘潛龍出門離去。



37.家教臥室,日,外

鏡頭從陽臺向房間緩慢推進,女孩側臥在床,蒙著被子睡覺,鐘潛龍抱著教輔資料推門而入,一邊走向書桌一邊喚她起床。
鐘潛龍:快十點了。
女孩發出賴床的嬌音。緊接著女孩的父母也進來了,母親端著一盤腸粉,父親則明顯惱怒地板著臉。
女孩母親:起來刷牙洗臉,早飯在這裡,吃完上課啦。
女孩沒有說話,翻了個身迴避母親。
女孩母親:起床啦。
女孩:你們出去。
女孩父親:滾起來!
女孩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看了眼父親,又睡回去,父親掀開她的被子,把她拖到地上。
女孩父親:我們請人來教你,你就是這樣的德性!
女孩(流出眼淚):我說了我不要補課!(吼破音)我不要!
女孩父親:你玩手機就很積極,你完蛋了你!
女孩:我完蛋關你屁事!
女孩父親掄起巴掌扇在女兒臉上,鼻血緩緩流出,女孩母親立刻過來拽他。
女孩母親:你幹什麼?你上次說不打孩子了!
鐘潛龍:你們別這樣……
女孩父親:跟你沒關係!(指著女孩)你天天看卡通片玩卡通片遊戲,你他媽你……(對女孩母親)她用我微信充了兩百多塊錢,就為了跟卡通片遊戲裡面那些男的談戀愛!
女孩尖叫起來。
女孩父親:你就他媽一賤貨!
女孩母親:哪有這樣講自己女兒的……
鐘潛龍走到陽臺上,關起房間門,裡面的爭吵聲剎那間小了不少。這裡位於十七樓,他向下望去,人如螞蟻般大小,孩童們在滑梯旁打鬧。



38.岳升住處,日,內

岳升站在凳子上綁繩子,繩子彼端固定的地方是離天花板僅有十多釐米的一根橫樑。他給繩子打了個並不漂亮的絞刑結,並拉了拉確保穩定。
隨後他回到地面,拆開此前取回的快遞包裹,裡面是個小型答錄機,他拿起它,坐在書桌前的辦公椅上,【特寫】【固定機位鏡頭開始】鏡頭切至畫架上那幅已完成的畫作,這是一幅具有強烈內在張力的抽象油畫,整個畫面被漩渦般的黑色線條纏繞,彷彿情緒的亂流在劇烈撕扯中央那團蒼白的形體——帶著隱秘而脆弱的生命感。背景的鈷藍與鉻橙形成了冷暖對撞,強化了混亂與痛苦的氛圍,黑色的絲狀線條如觸鬚般纏繞,帶有某種壓迫性的節奏,這不是靜止的畫面,而是一種運動中的掙扎,一種凝固的混沌。
畫布上映出岳升弓著腰的影子。
錄音提示音。
岳升:如果你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請聯繫我的家人,並且停止播放。
約10s後。
岳升:爸,媽,我原本打算等功成名就之後告訴你們所有秘密,比如我有一筆可怕到即便是你們也還不起的債務,比如我身體上的一些毛病,比如我沒有你們想的那麼……我也抽煙喝酒的其實。但不管是大秘密還是小秘密,在我等來契機以後,我們可以在不算很豪華的豪宅裏,你們坐在瀑布島臺前面說笑,我在旁邊做菜,就是以這樣的場景為基底,我才敢用輕鬆的語氣訴說我以前做的那些,在你們眼中大逆不道的事情。(沉默)
但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想法了,我現在洞悉了好多東西,這個社會乃至這個世界是如此不正常。(沉默)
告別你們之後的最初幾年,你們,以及許多知道我的人,都會感慨很可惜,都會假想我撐下去會有多麼美好,但不是這樣的,我得率先告知你們真相——我像是站在一個永遠沒有迴音的山谷裏,我朝空氣喊了一輩子,把嗓子都喊啞了,最後才發現問題不是……問題不是山谷的存在,是我的存在。死亡是一切的起因,而不是結果。(沉默)
這個計畫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十五六歲那會兒,但它的具象化發生三年前,我之所以沒有立即執行,一方面原因是我的懦弱,另一方面,我的作品還太少太少,以至於在我死後幾年,人們便會忘了我。兩年前,我租下了現在這個簡陋,但租金高昂的房間,更直白地說,因為頂上那根橫樑,我選中了它,我關於這個計畫的所有判斷都是由衷的、註定的,所以請你們不要做出無端的猜忌。(沉默)
我死後事項的細條都另外記錄在一本筆記本上,它在床單底下,保險起見,我將在錄音裏單獨強調一些東西。最重要的,必須保留我所有遺物,它們都放在老家二樓的編織袋裏;其次是債務,我現在的非個人欠款如下,信用卡四萬二千一百三十七,網貸合計三萬零三十三,個人欠款如下,鐘潛龍一千九百元,李牧兩萬元,所有單位均為人民幣。預期內的第一筆收益用於歸還非個人欠款,第二筆收益歸還李牧六萬元,其中四萬元為感謝費,另外,在歸還鐘潛龍本金完畢,此後我每幅作品的盈利,他合法合理擁有百分之十二的分紅,為防止你們篡改我的遺產規劃,我已在網際網路上做出相關內容的備份。(沉默)
爸,媽,我希望你們理解,我對這個家根本上的恨意是不會改變的。我是你們有且僅有的兒子,同時也是有且僅有的傳宗接代的工具,正因如此,在接下來幾天裏,我的死會給你們帶來超越生平任何挫折的最有力一擊,祝你們好夢。

岳升站起來,從鏡頭和畫作之間穿過去,【固定機位鏡頭終止】走到凳子前。

鏡頭退至房間西側的書櫃上,納入整個房間作為場景。屋子靜得出奇,風經由窗縫擠進來,桌上散落著顏料管和洗筆罐,樓下遠遠傳來一陣陣狗叫。岳升理了理衣領和褲腳,踩到凳子上,雙手抓住繩子,5s後想起什麼似地鬆開,走下來,沿著房間四壁轉一圈,收拾地上的垃圾,將各傢具推移整齊,並脫下拖鞋,擺放在鞋架上。隨後他重新踩上凳子,把繩子套在脖子上。
呆滯了10s後,他又挪開繩子下來,坐在凳子上。
15s後,他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踩上凳子,套上繩子,毅然將凳子踢倒。很快,他臉部漲紅,表情扭曲,本能地一次次蹬空,嘴最大限度地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身體像沙袋一樣回蕩、轉圈。
【固定機位鏡頭,持續30s】自縊結束,死亡已至。

寂靜的空氣中突然響起旋鈕的哢哢聲,鏡頭前先後伸出兩只手,手上的傷疤顯示他是昨天咖啡店裏的男人。男人的右手扳住書櫃旁邊的牆棱,鏡頭往下移動,毫不意外地出現一雙腿,表明當前的鏡頭,以及此前所有鏡頭皆是第一視角。
男人跳到地上,鏡頭本能地朝地面衝擊一下,等再次抬起時,房間裏多出了三個年輕人,兩男兩女,身穿科技感十足的制服,制服的胸前和頭頂各配置一個類斯坦尼康攝影機。攝影師A是主導當前鏡頭的男人,攝影師B是一個瘦高的小夥,攝影師C是一個身形較壯實的女人,攝影師D則是昨天在咖啡店同岳升說話的女孩。
攝影師A:好了,時間比較緊,別的不多說,我們先複盤一下。
攝影師A做了個手勢,立刻憑空喚出一張全息面板,上面是岳升的照片和資訊。
攝影師A:誰負責今天的七號機位?
攝影師C舉起手。
攝影師A:鐘潛龍家沒問題?
攝影師C:沒有。
攝影師A:行,那我簡單說說。這次來主要有三個委託,調查性侵指控,《羞恥日》造假問題,還有洗清鐘潛龍教唆犯罪的嫌疑。呃,資料在誰那兒,資料傳一下。
攝影師B開始操作全息面板。
攝影師B:關於洪爍星的指控,首次開庭是二零九二年十二月六日,也就是三個月前,但是被駁回了,可能是心生不滿,他把這件事通過媒體傳播出去,情況相當糟糕。洪爍星是岳慕嫻的外孫,岳慕嫻早在六五年就因為疾病先於父親岳貴英離世,九二年十月,岳貴英在彌留之際無意中向洪爍星講起幾十年前岳升疑似在自己家行竊的事。
攝影師C:看來岳慕嫻後來找到內褲並沒有跟父親說。
攝影師B:對,也許是忘了,也許是別的原因。但當時員警消極辦案,把他記錄為性犯罪嫌疑人,幾十年後所有口供都丟失,只剩一個檔案標題,洪爍星因此發現了機會,更準確地說是商機。
攝影師C:六千萬……索賠整整六千萬……
攝影師A:關於這個案子,調查結果很明瞭,也很直白。
攝影師B:對,然後是阿索沃爾的案子,二零八九年五月,柏林國際畫展上,丹麥收藏家阿索沃爾展出的一幅名為《羞恥日》的潑墨畫被質疑是AI製作,畫作右下角有岳升的簽名,阿索沃爾堅稱是從一個不知名賣家手裏花三百二十萬美元買來的,現在看來,要麼那個賣家因為嚴重的詐騙罪鋃鐺入獄,要麼阿索沃爾因為在非AI畫展上虛假宣傳而名聲掃地。
攝影師A:確實如此,(看了眼攝影師D)岳升本人也沒見過那幅畫。
攝影師B:鐘潛龍的案子其實並不新,早在二零二五年就有人提出了他教唆岳升自殺,以便獲得巨額財產的猜想,三七年四月,更是有人拿出直接證據,不過後來被發現是捏造的,儘管如此,對於公眾來說,他的嫌疑依舊沒消除,並且跟隨了他一生。鐘潛龍於二零七八年過世,洗清嫌疑也更加棘手,這也是前不久其長子鐘辰找到我們的原因。
攝影師A:官方記載員警推導岳升的死亡時間是二零一九年七月二十日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這麼看起來並沒有問題,我們在這段時間內監控了他和鐘潛龍的所有對話,未發現任何問題,哪怕是剛才,鐘潛龍都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攝影師C(走到畫布前):嗯……頭一次在博物館以外的地方看到這幅畫,他為什麼會選擇用一只蛤蜊給人生收尾?
攝影師B(抬頭盯著岳升的屍體):現在看來,由於歷史軌跡,某些事似乎偏離了他的預測,鐘潛龍信守承諾,接下了他的遺願,盡力在網路上宣揚他的悲慘,可第三個月的收益只有三萬元。兩個月後因為肺炎疫情,經濟寒冬之下,更是無人關注他,直到二三年末,一切才回歸計畫正軌,岳升一家和鐘潛龍都獲得爆發式的財富,鐘潛龍靠炒作岳升成名而飽受詬病。
攝影師C:鐘潛龍雖然擺脫了教唆罪的嫌疑,仍舊有人品問題,當然這是我個人看法,聽說他年輕時憑藉飛來橫財包養了二十多個女大學生。
攝影師B:他後半生都在倚仗岳升的鬼魂而活,像個附屬品似的。
攝影師A:不,恰恰相反,一切都是他們完美合作的成果,岳升拿名,鐘潛龍獲利,各取所需。後世所知悉的岳升,是他生前就塑造好的人設,真實的他並不愛喝威士卡,也並不是「活活窮死」的,他在人生最後階段脫產,以反常的高消費換來大額欠債,社交平臺上的虛榮一幕,後來也成為了他可憐的證明。
攝影師B:死前最後一餐……怪不得每年忌日,他的墓地前都有好多蝦卷。
攝影師C:賣慘。
攝影師A:就是賣慘,但不得不承認他很厲害,我十多年律政生涯還是頭一次碰到。總有那麼些人不適合活在人類規則約束的社會裏,在我看來,他是這些人之中最聰明的,尤其是趕在二十年代AI作畫井噴期之前成名,但凡晚幾年就得隨大流被淘汰掉……連老天都在幫他。
攝影師B:AI繪畫最容易取代的就是抽象畫。
攝影師C:那當然,對於資本來說,個人意志並不重要……好笑的是,他千算萬算,沒想過會在堂妹那裏出差池。
攝影師B:他死後迄今,我是說我們的「今」,一共升值了三次,六九年的人口爆發那會兒,反墮胎組織用他的遺作當旗幟,說是畫裏那個白白的象徵著被扼殺的人類胚胎,大概岳升也沒想到會有這回事。後來八二年,《血蚌》被拍賣出十二億美元的高價——相當於現在的兩億美元,我說的是岳升的「現在」——僅次於同樣是他創作的《異夢》。
攝影師C:哼……跟巴斯奎特一樣,洗錢大亨的最愛。他死前留下包括早年練習稿在內的一百六十多幅畫,真給他家人賺爽了。
攝影師B:雖然他們都是二十七歲逝世,你也不用這麼刻薄地說他們洗錢吧。
攝影師C:巴斯奎特二十八。
攝影師B:二十八就二十八。
攝影師C:而且他倆的畫都醜爆了,特別是岳升。
攝影師B:算了,你真是……(後退兩步,撞到岳升懸空的腳)哎!
攝影師C:我真是怎麼了?我讀這麼多年攝影繫到頭來去鑽垃圾桶。
攝影師B:不就讓你去裝個機器嗎?
攝影師A:行了,別鬧騰了,該回去了。(對著腕錶說話)此次行動尚無紕漏,未啟用失憶裝置,未檢測到中小型以上的時空波動。(對攝影師C)房間裏檢測過了嗎?
攝影師C:檢測完畢,沒有異常。
攝影師B:只要案發現場沒異常,那基本沒問題了,不過為什麼不更早一點來,不然也不至於這麼趕。
攝影師C:你出任務前沒認真聽嗎?一九年七月是最早的錨點,現在這個時間,雖然他們已經開始設置定位錨點了,但還不知道有量子織網這回事。
攝影師A:你們先走,我做一下清理。
攝影師C:我沒留指紋啊,我哪都沒碰。
攝影師B:你沒看見自己的腳印?
攝影師B和攝影師C先後旋轉手臂上的開關,啟動色輪剝離裝置,身體依照紅→橙→黃→綠→藍→紫的色相順序隱形之後,開門走出房間。
攝影師A拿出一個形似錄音筆的工具對房間進行掃描,他看見攝影師D呆愣地坐在地上,眼角沾著淚痕。
攝影師B:結束了,走吧。
攝影師D沒有說話。
攝影師B:我知道目睹死亡是很難過的事,但這是註定的,無論科技再怎麼發展,哪怕攻克了時間旅行,都是破解不了宿命的,你作為一個實習生已經很優秀了。(停頓片刻)回去之後,我會讓他們給你安排心理治療。
攝影師D(輕聲地):他真的贏了嗎?
攝影師A:他活下去才算輸了。
攝影師D:他就算輸了,也不是輸在畫布上,而是輸在世界看不見他的地方,對嗎?
攝影師A:我給不了你答案,走吧。
攝影師D晃晃悠悠地站起,啟動隱身裝置,慢慢消失了。
攝影師A將整個房間掃描完畢,後退著移至門外,鏡頭對準吊著的屍體和陽光下的《血蚌》,他拽住門把手緩緩往後拉,門合起來的一瞬間黑屏。

A SAMVONK FILM

出導演&編劇&主演名單(定格)



39.鐘潛龍住處,日,內

電腦顯示器介面,視頻通話連線中,過了一會兒,鐘潛龍的臉出現了,接著另一個方框出現一個中年婦女,她是此次面試的負責人。
面試官:你好。
鐘潛龍(清了清嗓子,略緊張):你好。
面試官:鐘潛龍,鐘先生對嗎?
鐘潛龍:哎,是……是……呃,你好,我是來……
面試官(面無表情):不要緊張啊,我不會吃了你。我們主要是做特殊青少年群體的一個普適課程教學,像聽障視障這樣的,在全國有七十多個連鎖啊這個……你來應聘的這個崗位剛好也是比較缺人,我們不卡你教資,但你要先介紹一下自己,讓我知道你的具體一個能力範圍。
鐘潛龍:我做過家教。
面試官(持筆記錄):好。
鐘潛龍:還有……呃……我初中拿過奧賽亞軍。
面試官(停頓了一下):嗯。
鐘潛龍:還有……我會畫畫。
面試官:放不方便……
鐘潛龍:方便方便,(拿出岳升先前給的速寫畫冊)你看這個……我找找……
畫冊裏夾著的一張素描畫掉下來,背面朝上,鐘潛龍注意到它,拾起來繼續翻畫冊,素描畫的正面對著攝像頭,可以看到畫的內容是一個女孩,棕灰色斜肩吊帶上衣和狐獴紋身顯示她是咖啡店的短髮女孩,同時也是攝影師D。
鐘潛龍無意間翻轉那張畫,困惑地盯著它,久久未回神。
面試官無聊地轉起筆。


黑屏,複出片名「血蚌」

出完整演職員名單(滾動)

出字幕「190720&250510」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