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無名的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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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5-05
我找了張靠窗的位置坐下,將裝置戴回手腕,順著海倫之前教我的方式,打開了查詢界面。

畫面中浮現出懸浮的光頁,一層一層展開。比起書本的厚重質地,這種投影式的閱讀體驗少了點翻頁的實感,但效率高得驚人。輕輕一滑,資料如流水般湧現,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我先輸入了「詛咒」這個關鍵字。

結果跳出來的條目數字幾乎嚇了我一跳,接近四位數。分類細緻得近乎繁瑣:術式起源、黑魔法衍生、精神侵蝕型、外部污染型……還有一整頁是來自神聖教典的「詛咒處理準則」。

我點開其中幾項熟悉的,看著看著,嘴角忍不住有點抽動。

教典版本的紀錄在這裡依舊活躍,內容幾乎照搬我過去熟記於心的那一套。用詞華麗,結論絕對,講到最後萬變不離其宗——詛咒即是罪,是黑暗意志的餘燼,唯有聖光能將之淨化。

我嘖了一聲,關掉那頁。

果然,浮空書庫雖說對所有人開放,裡頭的資料卻不見得都「中立」。
有些知識表面披著學術的外衣,骨子裡卻依然滲著濃濃的信仰色彩。
尤其是談到暗裔族、月神這類議題時——每一行字裡幾乎都藏著立場。

我試著轉往歷史區和神話區的紀錄查找,希望能繞過那些過於鮮明的價值判斷。
但對我來說,這套資料操作系統還不算熟悉,搜尋時不是條件設得太寬,就是篩得過窄。
幾頁幾頁的紀錄在我指尖飛快滑過,像是在海面上浮沉,明明在水裡,卻總摸不著底。

但也許,這正是我來這裡的理由。

不是為了立刻得到某個明確的答案,而是想親自確認一件事——
那個我一路走來懷疑過、動搖過,卻又始終無法完全否定的世界,
是否真的還存在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可能。

我靠在椅背上,手裡的資料讀取器還亮著,幾道光頁安靜懸浮在半空。

窗外的光線溫柔地灑進來,落在浮燈與書架交錯的陰影中,把空間染上了柔和的光暈。
書庫裡沒什麼聲音,只有偶爾翻頁與步履聲。學者、學生、居民們各自在自己的位子上閱讀、筆記、搜尋——每個人都沉浸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裡。

而我,也該開始面對我的了。

我將搜尋欄的關鍵字換成「暗裔族」。

這次跳出來的結果少了許多,僅有三十筆左右。大部分都來自舊歷史分類,有的還被註記為「信源存疑」「紀錄殘缺」之類的標籤。

我看了一眼,從中挑了幾顆標示「高信度」的智水晶,照著畫面上的引導,走到旁邊的資料取用架前,將手上的資料讀取器對準架上的裝置輕觸。淡藍色的光點從其中幾個凹槽中浮現,幾顆拳頭大小的晶體緩緩浮出。

我輕輕將它們取下,每顆都和我手心的溫度差不多,表面光滑,裡頭彷彿有些微的光線在流動。

回到座位後,我依序將其中幾顆裝入裝置裡。

第一顆,是我預期中的內容——來自聖都資料部的歷史編纂,說暗裔族是被神所遺棄的「夜之後裔」,是墮落於月蝕之災的惡魔殘靈。語氣滿是敵意,標題甚至用了「月殞者」的貶稱。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將那顆水晶取出,放到一旁。

第二顆來自另一個小國的學術機構,語氣雖然中立,內容卻過於簡略,只提到「暗裔一族可能源於被驅逐的大陸魔族之一」,並沒有提到與月神的任何關聯。

就在我打算放棄,打算去其他分區碰碰運氣時,我在桌上還剩下的水晶中,注意到一顆沒有任何標籤,也沒有作者署名的智水晶。

它安靜地躺在那裡,表面略顯舊痕,和其他晶體不太一樣。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嵌進了讀取裝置裡。

光頁投影出來的瞬間,我就知道這不是官方版本。

沒有任何裝飾性詞語,排版略為混亂,但內容……卻是我從未在聖都資料中看過的東西。

「……月神,為萬靈所仰。然,於祂隱去之夜,諸暗裔自影中誕生,並被視為神所遺忘之民。然真相或非如此。」

我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追著光頁上的每個字。

「月神非拒絕暗裔,實為留其於影,為護其不墮於神火之下。」

這段話幾乎與聖都長老們的教導完全相反。

我繼續往下翻,這顆水晶裡記載了一種極為古老的信仰形式——其中提到月神曾在終魔大戰前秘密保護過一支族群,使他們不被當時的『神選集會』所獻祭,而這些被保護的影之民,後來便成為了被定義為「暗裔」的存在。

沒有確切地點,也沒有具名的族群系譜。

但整篇紀錄的語氣,異常溫和與同情。

不是以恐懼、排斥來形容他們,而是以一種……幾近悼念的筆調。

我盯著光頁發了一會兒愣。

這樣的內容,在聖都是絕對不可能公開的。

但它卻出現在這裡——浮空書庫之中,一顆無人署名的智水晶裡,靜靜地躺著。

像是等了很久,才等到會讀它的人。

我繼續讀下去,心裡的疑問也隨之越堆越多。

紀錄裡接著寫道:

「月神,非懲戒之神,乃悲憫之源。感萬靈之苦,應萬靈之聲,祂之法能感通心念、破除妄象。」

這段話讓我頓了一下。

「破除妄象」……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片段——那晚,在森林深處,噬魂獸的幻覺吞噬了我的意識時,是露緹希亞將我從那場虛幻中拉了回來。

她的魔法,明明沒有什麼強制壓制的力量,卻像是直接穿透了幻象,喚醒了我。

當時只覺得是她的意志與魔素產生了某種異常共鳴,沒再多想。

但現在對照這段文字……若月神的魔法本就具有「感應心念」與「破除幻象」的特性,那麼露緹希亞的力量,也許真的與那位神祇有某種連結。

然而這樣一來,另一個問題就浮上了。

聖都對暗裔族的詛咒說法,是他們因信仰月神、違逆聖法,最終犯下大罪,遭月神反噬所致,是自作孽得的報應。

但這段紀錄中,月神從未背棄暗裔,反而還試圖庇護他們,甚至留下感應心靈與破除幻象的力量。

那麼……詛咒又是從哪裡來的?

這份水晶的記錄裡,對「詛咒」隻字未提。不是略過,而是根本沒有觸及這一塊。

我翻到了結尾,卻發現紀錄到這裡便嘎然而止。

沒有尾聲,也沒有署名。

光頁的下方僅留下一行看不懂且模糊的古文字,幾乎難以辨識。

我望著靜靜嵌在裝置裡的水晶,眉頭微蹙。

這種記錄,不可能是浮空書庫正式採納的資料格式。它不像經過官方校訂,也沒有任何可辨認的信源標記。甚至整顆水晶本身,也比其他看起來舊得多。

但它卻被保留下來,靜靜躺在那個角落,被我找出來。

我不覺得這是巧合。

聖都的版本,從不會記錄這種事。

在聖都的紀載裡,我們信奉的唯一神明,是創世之初從天光中降臨的「特達里尼」,也被稱作「天創母神」。祂是萬物的秩序與原點,賜下七誡律法與審判之火,象徵純潔、光明與正統,被定義為唯一的真神。而所有其他神祇——包括月神在內——皆被視為異端、誘導靈魂墮落的邪神。

我曾經也接受這樣的教誨,甚至懷著敬畏。

但經歷了那麼多之後,我早已知道,聖都說的並不總是真相。甚至可以說,大半時候,都只是他們想讓人相信的版本。

我不覺得眼前這段文字就是全貌。

但這顆無人署名的智水晶裡,記錄的確是一個與我過去所知截然不同的視角。

而我想知道更多。

關於月神、關於詛咒……以及那段終魔大戰前,被抹去的歷史。

當我關掉那頁光頁,取出那顆無署名的智水晶時,心中還有些餘韻未散。

我下意識伸了個懶腰,才意識到周圍的光線早已悄然變化。

窗外原本明亮的天色,不知何時已被斜陽染上了一層溫柔的金橘。夕陽的光線像霧一樣輕輕灑進書庫,穿過高聳的窗格和浮在空中的魔法燈,映在一排排錯落的書架上,彷彿連空氣都被染上一層靜謐的色調。

像是有人悄悄按下了時間的靜音鍵,四周安靜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聲。

我看了一眼資料讀取器上的時間。

……竟然已經黃昏了。

該死,我居然看得這麼入神。

腦中閃過露緹希亞那認真說著「我會努力的」的模樣,我迅速收拾起桌面,把幾顆水晶一一歸還到取用架中,確認每顆都放回原位後,才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那瞬間——

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突然從背後竄上來。

不是冷,不是風,也沒有魔素流動的異樣。

但就是有種……「被盯著看」的感覺。

不是惡意,但明顯到讓人無法忽略。

我下意識停下腳步,緩緩轉頭,視線掃過整個主廳。

沒什麼特別的。幾名讀者散坐在各個角落,有人正埋頭讀書,有人靠在椅背上休息,甚至還有人微微打著盹。燈光穩定,氣氛寧靜,看不出半點異樣。

我眉頭皺起,默默調動魔素,擴展感知範圍。

但一如預期——什麼也沒有。

……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這陣子接連不斷的事,加上剛剛讀到那些與聖都版本完全不同的紀錄,確實讓神經繃得有點緊。或者,也只是流亡的日子留下的本能還沒完全放鬆下來。

我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角,像是在提醒自己冷靜點。

接著,沿著原路,快步走向書庫出口。

今天的目的,總算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還在等著我回去。

走在通往研究所的小路上,我腦中還在盤旋著那顆無署名智水晶的內容。月神、神選集會、還有那些和聖都完全不同的描述……像繞不開的迷霧,越想越糾結。

也因此,我沒注意到前方巷口的轉角,直到餘光捕捉到幾道晃動的身影。

動作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還頻頻往店裡張望——要不是熟面孔,我大概會以為是哪個小偷團。

我下意識放慢腳步,湊近幾步確認。

果不其然,是卡斯塔和莉薇安。兩個人正站在一家雜貨店的櫥窗前,神情認真地盯著裡頭某處,不時低聲討論,還會輪流指指點點,好像在挑選什麼珍稀魔道具似的。

我忍不住開口。

「你們這是……要搶店嗎?」

「嗚哇──!」卡斯塔整個人彈起來,嚇得往後一跳,差點撞上旁邊的燈柱,「你是貓還是人啊?走路都不帶聲的?」

「羅伊大人。」莉薇安也明顯被嚇了一跳,不過很快便回過神來,轉身朝我優雅地一禮,嘴角帶著笑意,「還真巧,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您。」

「我也沒想到你們會躲在巷口鬼鬼祟祟的,看起來挺像在幹壞事的。」

「我們是在選東西,不是在幹壞事。」卡斯塔悶聲反駁,語氣像是被抓包卻又懶得多解釋,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神往旁邊飄去。

「選什麼?你們這副樣子該不會是要辦什麼秘密儀式吧。」

莉薇安輕笑了一下,像是真的被這說法逗樂了,「要真那麼有趣就好了。其實我們是在挑禮物。」

「……禮物?」我挑了下眉。

「嗯,下個月是米蕾雅生日。」卡斯塔低聲說,「我們打算給她個驚喜。」

我愣了一下,「她會接受你們給的驚喜?」

「這就是問題所在啊。」卡斯塔嘆了口氣,揉了揉後頸,「她從來沒透露過自己喜歡什麼,生日也從來不讓我們幫她慶祝。」

「這就是我們頭痛的地方。」卡斯塔低聲說,語氣無奈地嘆了口氣,「她從來沒透露過自己喜歡什麼,生日也從來不讓我們幫她慶祝。」

「之前試過一次,她只是瞥了我一眼,淡淡說了句『別浪費時間』,就走了。」莉薇安語氣依舊優雅,但那語尾的細微下沉,顯露出難以掩飾的挫敗感。

我沉吟了一下,「你們不是相處很久了嗎?」

「久歸久,但她的生活除了劍和工作,幾乎沒有留下別的空間。」卡斯塔搔了搔後腦杓,「總不能真的送她一瓶劍油或一疊巡邏報表當生日禮物吧。」

莉薇安輕笑一聲,但眼神裡藏著一絲無奈,「所以這陣子我們才刻意找機會把她支開,想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準備點什麼……不一樣的。」

我點了點頭,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張面孔。

露緹希亞。

她的生日……好像也是下個月。

我沒有把這個念頭說出口,只是輕輕呼了口氣,把視線收回。

「所以?」卡斯塔微微傾過身,眼神帶著幾分認真,也帶著一點隱藏不住的期待,「你有沒有什麼點子?總比我們兩個在這裡瞎猜來得有效吧。」

我挑了下眉,「為什麼是找我?」

「你對這種事……應該比我們懂一點吧?」他攤了攤手,語氣聽起來像是玩笑,卻不全是玩笑,「至少在面對露緹希亞小姐的時候,你還挺拿得住她的。」

我沒立刻回話,只是略微蹙了下眉。

不曉得是不是我想太多,總覺得他那句話後面,像是藏著點什麼似的。

「我們不是想逼她高高興興地收下什麼東西。」莉薇安的聲音跟著接了上來,語調柔和而真誠,「只是……如果可以在她沒注意的時候,悄悄留下一點什麼,讓她知道自己是被放在心上的……那應該就足夠了。」

我轉頭看向她。

她的眼神沒有一絲戲謔,只是那種溫柔得恰到好處的真摯。沒有強求,也沒有過多的期待,卻讓人一瞬間明白她說的是認真的。

我輕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我再想想吧。要是想到什麼合適的,我會跟你們說一聲。」

「呼──那可太好了。」卡斯塔像是瞬間卸下肩上的壓力,嘴角也微微揚起。

「真是幫大忙了,羅伊大人。」莉薇安微笑致意,語氣多了幾分親切。

我只是簡單地回了聲「嗯」,但腦袋裡早已開始轉著別的念頭。

看來,這段時間內……得準備的東西,可能不只是一份禮物那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