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會議的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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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25
聖都‧羅德米斯。
德特斯大禮堂的石階在聖都灰濁的晨光下反出鈍冷的色澤,一列列紫袍自不同方向湧入,腳步整齊、靜默有序。遠看彷彿是場無聲的葬禮。
維瑟恩站在對街的長廊陰影裡,白袍低垂,神情淡淡地隱沒在人群之中。他看起來就像某位臨時被派來處理祈禱文案的小神父,毫不起眼——這正合他意。
他不喜歡熱鬧,尤其是這種突然聚集起來的「不該同時出現的人」。
他第一眼就看見那個人了。
銀袍、斷刃聖徽、斜肩佩章。
【背信】之銘的肯特森。
肯特森從階梯底部緩緩走上來,像是某種儀式中按部就班升起的執刑者。銀袍在他身後無聲地拖曳,每一步都不急不慢,卻自帶一種無法違抗的節奏。
這個人總是那麼寂靜、那麼俐落。就像他的裁決一樣——從不留痕,從不拖泥帶水。
維瑟恩目光微微一動,腦中立刻閃過幾日前從艾洛雯口中打聽到的訊息。
肯特森的直屬親信艾金森,在格蘭特城郊外遭到殺害。現場清理得一塵不染,除了那枚被深埋的斷刃徽章,什麼都沒留下。
他回來查探,合情合理——但也只合理到這一步為止。
因為下一刻,維瑟恩便看見了第二個不該出現的人。
大禮堂側門無聲開啟,一道身影在一片紫袍中尤為醒目。
那是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金髮盤起,衣襟如刀削般平整,肩章上的【貪欲】銘印金線閃爍,在陰影與陽光之間晃出刀鋒般的折線。
迪婭尼‧特蘭達。
她從不說多餘的話,也不需要。因為只要她站在那裡,整個房間的空氣就會自動降溫。
維瑟恩曾聽說過她一次出手的例子——那是在一次內部的財務審查中。
據說一名資深財務官被指控,在數年間挪用聖堂預算,暗中轉移供給物資至未經登記的據點,帳目上則以虛構的「援助村落」填補空缺。導致數個偏遠教區長期物資短缺,甚至有孤兒院因此被迫關閉,傳聞裡,有孩子活活餓死。
卷宗據說足足疊了一桌,還有兩位財務監察官為此來回奔走數月。
而迪婭尼,只花了一上午。
她抵達審堂,掃過整桌資料,沒有多言,只留下了一句話:
「桌上的報告已足夠。」
據說,那名財務官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咒印就已封住了他的喉嚨。
沒人替他求情,沒人敢問更多。審問無需展開,因為在她眼裡,帳本已經說了所有的話。
那不是一場調查,而是一場預設了答案的程序。
而接著,他便看見了第三人。
從另一側馬車下來的,是一名笑容過於柔和的男人。
紫袍、銀邊、袖口繡滿花體經文,看起來就像一個會在晚禱中低聲誦讀的人——除了那張笑容,太乾淨、太對稱、太容易讓人忘記他其實是誰。
【虛偽】恩里克‧查斯。
維瑟恩記得,這個人上一回高調現身,是在一起極具爭議的內部審問案中。
案件的核心,是一名地位頗高的教會管理者,被人指控曾「奉命清除異端據點」,實則是在毫無審查與裁決的情況下,直接下令焚毀整座村莊,連同百餘名村民一併剷除。
證據不是沒有。控訴來自教會內部,連部分審問官都一度支持啟動深層調查。
但真正讓那場審問廣為人知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負責裁決的那個人。
恩里克。
他只用了三日,便定調整起事件的性質:
「據證詞所示,該村莊長期拒絕聖職入駐,拒納祭金,抗拒信仰審查,其集體行為不僅違逆教會指引,更顯明背離神意。」
他語氣溫和得近乎慰藉,卻字字不容置疑。
「一個集體,若抗拒主的注視與牧養,那他們所背離的,就不只是秩序,而是信仰本身。執行者雖手段激烈,但其行動本意,是守住信仰純正與異端之間最後的界線。」
最後的結論是:行動過當,但無罪。
維瑟恩仍記得,那位主責人不但全身而退,甚至在半年後升任高位,主持了聖都兩場大型佈道典禮。
他也記得,結案當日恩里克站在裁決台上,對著底下數百名神職者與信眾露出那如沐春風的笑容,語氣溫柔地說:
「真理並不需要所有人理解,只需要它被安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話語溫和,語調堅定,像是一場落幕儀式的祝禱,讓人幾乎忘了,那場審問的核心,是整整一個村莊的消失。
維瑟恩沒有鼓掌,也沒有太快轉身離開。
他只是靜靜站在人群最後,望著那雙嘴角帶笑的眼睛,心底浮現一個念頭——
這個人,比任何異端都更懂得怎麼操縱信仰的形狀。
三個主審問官。
主審問官多半獨立處理事務,即便出任務,也極少交叉合作。他們在這裡碰面,意味著不是個人查案——而是某種協調。
維瑟恩的指節滑過藏在指環內側的魔紋,淡淡的魔素在衣袖與白袍之間悄然擴散,像是呼吸被悄悄抽走,聲音與氣息一併消隱於空氣之中。
他沒有猶豫,步伐輕得幾乎無聲,貼著石柱的弧線繞過聚集的人群,往禮堂最深的暗處潛去。
偶爾有低聲交談從柱間傳來,但沒人注意到他。一如他希望的那樣。
這裡不是例行的聖務會議,也不像是哪位主教的喪鐘或任命儀式。氣氛太安靜,安靜得不自然。
這場聚集……像是什麼東西被悄悄地點燃了。
而他得弄清楚,是誰拿著火柴。
禮堂內光線昏暗,陽光透過彩繪窗灑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染出一格一格模糊不清的色塊。維瑟恩緊貼著一群紫袍審問官的步伐行進,腳步不疾不徐,卻不曾被人注意。
這是多年行走教會系統中練出的本事。他清楚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消失。
他們在禮堂深處轉入一條偏廊,最終停在一扇雙扉沉木門外。那扇門背後,便是主審問官的會議室。而門外已聚集了數位高階審訊官與記錄師,彼此壓低聲音交換著意見。
「是肯特森大人要求召開會議嗎?」
「聽說是由三位主審問官共同申請的……怎麼可能只為一件事?格蘭特城那件事確實大條,但足夠讓三個人一起現身嗎?」
「也有人說,是因為預算爭議的事。迪婭尼大人不是向來討厭被動調撥資源嗎?」
「我反而覺得……會不會是上層傳來什麼命令?」
紫袍在低語,銀銘之下的動向從來不是他們能插手的範圍。但越是靠近權力的門縫,越是有人想搶著聽一點風聲。
維瑟恩默默記下了這些言語。
他心裡明白,自己的判斷沒錯。格蘭特城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火源應該還藏得更深。三位主審問官不會只為同一件案件聚集——除非,他們知道,事情已經超出舊有的範圍。
趁著人群議論時,他輕巧地挪開腳步,轉入旁側一道無人注意的小門。
這是通往會議室周邊的內部書房,平時用於供神職者靜修或處理機密文書。他關上門,反鎖,抬起右手,指尖輕觸掌心的魔紋,魔素沿著脈絡擴散出去,宛如水波輕撫空氣。
探查術展開。
下一瞬,牆另一側的聲音便像被打磨過的水面,清晰地泛進他腦中。
肯特森的聲音沉穩,低沈卻壓抑著怒意。
「……艾金森雖然衝動,但他從未違反過誓言。他是我親自受主引領而選中的執行者,親手將多洛爾的審律交託於他。」
他頓了頓,語氣微冷,「那樣的力量,不該毫無預兆地倒在野地裡,連襲擊者的痕跡都一乾二淨。這是挑釁。對我們,對主的誡命,都是。」
維瑟恩記得,那柄權杖象徵著審問官至高的裁決權,是肯特森罕見公開授予的標誌。
「不是刺殺,也不像隱秘處刑。」肯特森的聲音一頓,「是完整的、有預謀的行動,還蓄意清理了現場的所有痕跡。對我來說,這不是對人的襲擊,是對教義與秩序的挑釁。」
一秒後,傳來一陣輕巧的笑聲。
「也許吧。」是恩里克。
他的聲音溫柔,一如記憶中那樣,語氣裡帶著某種柔和卻讓人分不出真假立場的調性。
「但還不用這麼早就下結論。格蘭特城的情況還沒完全調查清楚,現場搜查紀錄與信徒口供都尚未統整……也許,我們還沒看到全貌。」
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肯特森的語氣裡帶上了壓抑的怒火,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寧靜,而是明顯繃緊了每一個音節。
「我說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恩里克語調依舊輕柔,像是沒察覺空氣中那股火藥味正在升溫。
「你太快下定論了,肯特森。所謂的預謀也可能只是你想多了。誰知道是不是有人看艾金森不順眼?你那位部下的作風……據我了解,可不算受歡迎。」
沉默。
是一種比剛才更為可怖的靜默。
然後,是肯特森低沉得近乎咬牙的聲音:
「我警告你,恩里克。別用這種口吻褻瀆一名為信仰殉道的同袍。」
他聲音微微發顫,像是怒火壓到極限的邊緣,
「那是主的意志所引領之人——他以審律之名死於職責,值得的是悼念,不是嘲諷。」
「好啦好啦,別這樣。」恩里克的笑聲聽起來仍然愉快,卻隱約藏著某種故意的試探。「我只是提出另一種可能性而已,這樣不是比較全面嗎?」
正當兩人之間的氣氛一觸即發時,一道冷靜、毫無起伏的女聲打破了沉默。
「夠了。」
迪婭尼‧特蘭達。
她的聲音不高,卻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重量,像是乾脆俐落地切斷了爭執的鋒芒。
「我們今天聚在這裡,不是為了爭執,也不是為了格蘭特城的案件。」她頓了頓,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穩,「談正事吧。」
恩里克輕笑一聲:「好吧,我贊同妳的看法。畢竟這是——」
他故意頓了頓,接著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罪咎公親自交代的指示。」
空氣像是因為這句話凝結了一瞬。
肯特森沒有再回嘴,只是長長地吐了口氣,語氣雖依舊低沉,卻比先前多了幾分克制。
「……如果是他的指示,那我會配合。」
牆後的維瑟恩輕輕挑眉。罪咎公──這個名字在教會內部極少被人提及,但每次出現,都意味著與教會的內幕有所牽連。他的情報裡對這個代號記載極少,只知道這人不屬於任何審判體系,卻擁有高於三主審問官的特權裁量權。
這不是尋常的任務。
「格蘭特城的事,等這邊結束後再追究也不遲。」迪婭尼說,「現在的重點是盧米納斯。」
她簡潔地下達了安排:
「我們三人必須各自前往盧米納斯,找出目標物件的所在位置,完成回收任務。並設置一次性傳送術式以利後續撤離、傳遞與轉移用途。」
「還有,要找出『罪人』的蹤跡。」她最後補了一句。
維瑟恩神經繃緊了些。物件與罪人,這兩個詞語似乎是行動的核心。但誰是罪人?又或者——在他們口中,「罪人」指的是什麼?
「行動時盡量不要引起騷動。」迪婭尼接著說,「特別是在盧米納斯這種地方,過度動靜只會引起不必要的問題。」
「只是不太明白。」恩里克輕輕敲了敲桌子,語氣裡仍有餘裕,「為什麼不直接用輿論?散播一點風向,塑造敵意,讓信眾自己施壓。不就能名正言順地進去浮空書庫,順便把東西拿出來?」
「在盧米納斯,這一招沒用。」迪婭尼語氣沒有起伏,「那座城市的新聞會先經過內部審查,當地的學術與情報系統不容易被煽動,光靠輿論要等發酵也需要時間,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
「更何況,這次的目標……是在書庫裡。」
這句話讓維瑟恩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浮空書庫,是盧米納斯的象徵——一座懸浮於法典塔頂端的學術聖殿,由王室授權的智者會議所管轄,完全獨立於任何宗教與軍政體系。那個國家是個由多種族共治的自由國度,對信仰體制的干涉極度敏感,與聖都更是從來沒有過真正的親善關係。
過去數十年,兩者在邊境談判、思想出版、甚至移民管控等議題上多次交鋒。教會在那裡的話語權微乎其微,就連派駐牧首都必須經過多重審核。
在那樣的地方,若真有什麼「物件」藏於浮空書庫內,教會就算動用再多手段,也得一步步試探──甚至連「出現在那裡」本身,都是一場風險。
尤其是現在這種時機。
維瑟恩的視線微沉。這不再只是某個任務那麼簡單了。教會,似乎打算伸手去碰一個它本不該碰的地方。
「……我明白了。」恩里克輕輕嘆了口氣,像是放棄了什麼樂趣,「總覺得還是有點小題大作。」
「必要的謹慎不是多餘,而是保險。」迪婭尼冷冷說。
「我來準備一次性魔法陣。」肯特森忽然開口,「我會帶幾個人先行前往盧米納斯,部署基點。」
維瑟恩筆直站在牆後,雙手交握在胸前,腦中已經開始分析他所聽到的每一個詞句,以及過往蒐集到的資訊。
物件、罪人、傳送魔法、浮空書庫。
他感覺,某條線快要被牽出來了。只差一點,就能看到輪廓。
正當維瑟恩試圖繼續專注聆聽時,會議室內的聲音忽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原本爭辯不休的語聲頓了一下,像是有人舉起了手,無聲地讓房間靜了下來。
接著,他聽見迪婭尼的聲音,語調與先前略有不同,像是在對著什麼不在場的對象說話。
「……這種程度的掩飾,也算是一種『試探』嗎?」
她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像是沾了霜的玻璃,冷得讓人心中發緊。
維瑟恩的眉心微皺。
這句話不是對恩里克,也不是對肯特森說的。他幾乎立刻確定,這是在回應某個「他沒聽見的人」。
他明明確認過,裡頭只有三個魔素波動——這種錯誤他不會犯。
除非,那個人直到剛才,才「出現」。
強烈的不安湧上喉頭,維瑟恩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將指尖按向指環內側,靜靜強化了探查魔法的範圍與敏感度。
下一秒,他感應到了——不是在房間裡,而是——
他的背後。
他猛然轉頭,視線掃過牆角的陰影。
一顆由魔素構成的眼球正懸浮在空氣中,那雙沒有眼皮的瞳孔正毫無保留地對著他,淡淡的銀光從瞳孔深處洩出,在牆壁與空氣之間投下幽冷的影子。
不是陷阱,也不是警戒術式。
是監視。
維瑟恩心頭一凜。
不是他太疏忽,而是這顆眼球剛剛才生成。他暴露了——但時間點恰好,還能來得及逃脫。
他一手從袍袖中抽出一顆方界石,輕輕一抹,銀白的魔素波動如水紋般向外擴散,隱匿術式瞬間強化。他的氣息與魔力輪廓在瞬間塌陷、消失,就像被整個空間吞噬了一樣。
他不再回頭,沿著石柱與陰影交界處低身移動,從建築邊緣撤出。
幾十秒後,他已重新融入外頭那群審問官與輔助聖職者之中,並在轉角前改變了外貌特徵——髮色變得偏栗,五官些微調整,袍角繫上文官識別的小鈴飾,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某位奉派來支援記錄任務的無名司書。
當他回到廊下的人群時,表情如常,手中還拿著一本《祭義章程》,像是剛從藏書區離開。
但心裡,卻早已翻湧。
那顆眼球——到底是誰設下的?
維瑟恩腦中飛快閃過各種可能。
那房間裡,除了肯特森、迪婭尼和恩里克,他從未偵測到第四個魔力源。可剛才迪婭尼那句話,分明像是在對某個不屬於這三人的對象說話。
是他們三人之一,利用某種通訊術式召來的外部觀察者?還是——那個人,自始至終就坐在那裡,只是他的探查術根本感應不到?
不對。
若真是如此,那可不只是普通的魔法屏蔽了感知……那得是能從根本上抹除存在痕跡的術式。
……那種層級的力量,教會裡有幾個人辦得到?
「罪人」、「物件」、「浮空書庫」——這些字眼像未解的咒式,在維瑟恩腦中迴盪不去。
他無法判斷這場任務背後真正的意圖,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單純的調查、也不是常規的審判行動。太多線索拼湊不出輪廓,卻又無法忽視它們指向同一個方向。
某些人,似乎正試圖撬開什麼本不該碰的東西。
他得更靠近一點,親自確認這把鑰匙,打的是哪扇門。
──或許,是時候該親自去一趟盧米納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