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03:「AI終究是為了服務人類而存在。」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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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4-14
王郁妍的動作之快,遠超乎眾人預料,不出兩個月,凌一志便接到財團法人法律扶助基金會˙臺中分會的來電。
「你好,我就是差點被對造當事人痛毆,還需要出動到泛用型AI前來搭救的凌一志律師……」
電話那端,案件承辦人用笑意滿盈的聲音說:「凌律師,有個小女生指名找您,她一再強調,為了申請扶助,她還特地把戶口遷到她長輩留下的鄉下空屋裡。」
「啊,那我知道是誰了!」凌一志揉了揉眉心,該來的還是來了。或許,馮老真的可以在空中轉身灌籃。
承辦人語帶調侃地說:「本案只核准部分補助,畢竟王小姐去年的版稅與藝文活動收入合計大於十八萬,已超出法定免稅額。所以呢,加油啊!凌律師,你必須打贏,才能拿到她允諾的五萬元。」
凌一志眉心上層層疊疊的皺褶,足夠夾死停歇在上頭的小蟲。「了解了,把資料傳給我吧。」
易芙瑩代為接收電子郵件,並高聲命令事務機:「全部印出來!按照時間順序先後排列。」
附加檔案除了當事人的聯絡資訊和案情摘要,還有舞墨千年歷年來在心主義工作室、心世紀線上書坊所有紙本、線上出版品清單及收入列表,以及《30的N次方》的出版合約草案。
信件的最下方,寫著一行連結和一串密碼。
電腦內建的助理AI以毫無情感波動的機械合成音提問:「掃毒完畢,確認該位址為『奧本創思國際企業有限公司』官方網站,是否自動執行?」
「官網?能看到那本由AI完成的小說嗎?」易芙瑩努力回想,然而就是憶不起另一本書的名字。
羅伯特察覺出她的心思,旋即接口:「《百世流華》,作者幻墨千秋,編者游元昊,奧本創思國際企業有限公司發行。」
編者?凌一志的眼皮子驀然一跳。
「幫我查一下這個『游元昊』是何方神聖,他在這次的出版企畫裡又扮演了什麼角色。」他說。
「收到。」易芙瑩答,靈巧的十指迅捷地在鍵盤上敲打,如鋼琴演奏家在黑白琴鍵間跳躍。
與之同時,羅伯特閉上了眼睛。「游昊元,奧本創思出版業務部職員,專長包括市場評估、客戶開發和軟體操作。此外,他也曾參與數項與生成式AI相關的技術研發和推廣,包含和心世紀線上書坊的跨域合作。」
「跨域合作?具體而言有哪些?」凌一志問。
「近年來,心世紀線上書坊推出了不少部由AI執筆的輕小說、詩集、繪本和劇本,其中較知名者,包含旭沫的《我,末日,史前》、阿芙蘿的《戀與蛇郎君》等。」
「哇!看來有人要搶我的飯碗了。」羅伯特的效率令易芙瑩瞠目結舌,讚嘆的語氣中有三分是拜服,另七分則是駭然。
凌一志撐起仰躺在沙發上的身子,拿取事務機吐出的紙張。「我覺得心主義的客服言之有理,儘管AI大行其道,人類的智慧仍然無可取代。有件事,我想請Eve和羅伯特一起替我完成。」
易芙瑩抿出一弧自嘲意味深厚的苦笑。「你想用AI說過的話來安慰我嗎?」
凌一志聳肩,還以一抹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妳可以這麼想,但是,AI本來就是人類智慧的集大成。而且,我需要身為人類的妳,和身為AI的羅伯特幫我比照這兩本書內容的差異,並各自描述閱讀後的感受。羅伯特,我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這件事讓AI來做會比較快。」
「請儘管吩咐。」無法共感人類沮喪和焦慮的羅伯特,依舊以無所抑揚的聲線回答。
「幫我製作出比對這兩本書內容差異的調色盤,《30的N次方》實體書共三百零六頁,《百世流華》則有三百四十頁,我要逐句比較,詳細標記。」
「遵命,指令即刻執行。」羅伯特垂下眼睫,雙手懸空,迅速進入某種高速運算的沉思狀態。
「那麼,我得用人力來細細閱讀這兩部作品囉?」易芙瑩以手支腮,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那麼酸澀和苦悶。「其實,你不用強派工作給我,讓我覺得還保有身為人類的尊嚴和價值。」
凌一志抓了抓一夜未洗的亂髮,任細碎的小雪花在空中翻揚紛飛。「要怎麼說才能讓妳相信,人類的法務助理,比AI多了一分……靈魂和生命的重量?」
「靈魂和生命究竟有無可貴之處,要歸於哲學方面的探討。」易芙瑩認分地點開《百世流華》電子檔,並把《30的N次方》固定於讀書架上。「我好像知道馮老把羅伯特讓給你的理由了,助理和新進律師們的恐懼感,應該不只有恐怖谷效應這麼簡單啊……」
*
《30的N次方》是一部關於追尋自我、實現夢想、心靈探索的大眾小說,故事描述一名少女在動蕩的亂世中追索文學創作的極致。她試圖以文字梳理並復刻人世的苦難,描摹繆思的筆觸,攀向難以冀求的文學巔峰,但以人類有限的壽年和才華,無法達及與神比肩的高度。
一名掌管災厄的神祇垂憐於她的執著,應允她擁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但是,她並未因此獲得不朽的生命;反之,她總是很快地降生,又很快地死去。每次輪迴,她的生命都會在三十歲的最後一刻戛然而止,唯一不滅的只有她對於文字的記憶與技藝。
在無數次輪迴之中,她見證了無數的風景,也窮盡了自己的極限,令其驚愕的是,許多後起之輩——天賦異稟的年輕文人,竟能輕而易舉地達到與她並駕齊驅的程度。她不禁陷入深思:這條無盡的旅途究竟通往何方?文學的至高之境是否真實存在?若存在,它會是何等模樣?其次,有誰能擔當裁定者的角色,為攀上至高無上境界的人類加冕王者的桂冠?
舞墨千年版:「一切始於某夜的微弱火光之下,我站在廢棄多時的古老神壇前,向不知名的遠方神祇許願。我需要無窮的時間、無量的才華、無盡的氣運,來爬梳語言與意義的每一道層次,並將思想與思念的絲線紡成一篇篇漫長、幽深的詩章,我想創造一篇無懈可擊的神話,供後人緬懷與瞻仰。」
幻墨千秋版:「我睜開眼,望向黑暗中的神壇,那刻滿古老符文的石碑宛如邪神的目光,幽幽注視著我。『語言將自己借給神話,神話將意義轉變為形式。』羅蘭巴特的話語在我的記憶裡縈繞,正如我將自己出賣給邪神,邪神將無窮盡的時間轉化成我的能量。『在最終的意義附近,總有各種虛像的光環,而其他的意義是浮動的,意義一直都是可以被詮釋的。』這段話就像我的生命之旅,也像一層無法驅散的迷霧,迷霧中有一雙無形的推手,將我導向追尋文學極境的道路。」
——核心概念相同,表現形式則略有差異。易芙瑩在筆記本上寫道。
「王郁妍(舞墨千年)慣於運用詩化的語言,大量操弄排比、譬喻和象徵手法,建構出變幻無方的想像空間。文學系出身的她,在文本結構和語言組織上力求嚴謹,盡量避免冗言贅句和情節、用語的重複。」
易芙瑩稍作停頓,抬頭看向窗外,尋找合適的措辭。
「相較之下,幻墨千秋,或說其背後的提示詞寫手更偏向大量引經據典,尋尋覓覓反反覆覆,試圖堆砌出一個玄虛又難以捉摸的高概念。正如某位文評家給予生成式AI的一貫評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她思忖片刻,在筆記本上畫下一條虛線,將兩者區隔開來。
「同樣都是文學技巧的展現,王郁妍的文字靈活且富有生命力,該說這就是身為人類的證明嗎?而幻墨千秋的手筆依稀可見AI刻意斧鑿的痕跡……」
易芙瑩愈是提筆書寫心得,就愈是覺得自己似乎出於人類褊狹的見識,純粹為了貶抑AI,才給出如此厚此薄彼的評價。
但她也由衷認為,王郁妍的文采當真不錯,如果屈就於工廠技工或事務員一類的工作,未免過於可惜。
「看得如何啦?」凌一志壓低身子,把腦袋湊向她的桌面。
易芙瑩慌忙捂住筆記本。「等一下!我很久沒寫文章了,待會先給ChaoGPT潤飾一下再給你看。」
凌一志假意抱怨:「喂,我要的是純人類的意見,你怎麼又找AI幫忙?」
這時,羅伯特結束運算,默不作聲地走了過來。
「可否借我使用一下電腦?」他問。
凌一志拉出座椅。「就用我的吧。」
但見羅伯特從後頸拉出一條特製傳輸線,連接電腦的插槽。一聲輕微的嗡鳴後,他的眼睛閃現出絲絲藍光,像數道星痕高速劃過夜空。
文件處理軟體上彈出一份極其詳盡的調色盤列表,足足有兩百五十多頁。每處相同、相似的段落都列舉得一清二楚,依據「用語造句類似、情節內容類似、概念類似」的不同,還分以三種顏色來標示。
「依你之見,《百世流華》構成『重製』或『改作』嗎?」凌一志坐回所長大位,一邊瀏覽,一邊詢問。
羅伯特沉穩地回應:「不構成重製,但就內容『質』與『量』的相似性而言,確有改作的嫌疑。」
根據《著作權法》中的規範,「重製」指的是將著作以任何方式直接或間接再製,例如影印、掃描、錄音或數位化,無論全部或部分,只要未經著作權人同意,即可能構成侵權;「改作」則指改變著作內容,創造出具有原著基礎但形式或內容有所不同的新作品,例如將小說改編為電影或漫畫。
至於判斷是否侵害著作權,需考量是否具有「原作品的創作表現」。如果只是概念、題材或風格相似,不足以構成侵權;但若具體形式、情節、文辭等相似性高,且屬於著作的「原創性表達」,則可能構成侵權行為。
凌一志擰眉皺鼻,手指在桌面上輕敲。「從著作權法的角度來看,抄襲的構成要件在於『接觸』和『實質相似』,以這兩本書的比對結果來說,確實達到『實質相似』的標準。關鍵在於我們能否舉證,說服法官和讀者,幻墨的提示詞操手不但接觸過《30的N次方》,還刻意模仿了它的筆調。」語訖,他偏頭看著身旁的易芙瑩。「妳有什麼想法或建議嗎?」
易芙瑩坐直身子,指著網頁上的橫幅廣告。「你看,因為我們一直搜尋有關『心主義、奧本創思』和『幻墨千秋』等關鍵字,大數據推播了活動廣告給我們看。幻墨千秋的中部場見面簽書會,明天就在誠品中友店舉行。」
凌一志後仰上身,把背抵在椅背上。「妳的意思是,我們該過去打探虛實?」
易芙瑩不置可否。「或許,我們該去拜會一下這位『作家』,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能蒐集到實用的證據。」
「這倒是不錯,待我想想,妳明天可以提問什麼問題……」凌一志拿起筆,直接在她書寫心得的筆記本上塗鴉,而後想起了什麼,又說:「人類還是有用的,像這種深入敵營的方法,就算AI能想到,也無法身體力行。」
「羅伯特就能身體力行啊!」易芙瑩瞇起眼睛:「你不用費心找話來勸慰我,我自有凌駕AI的作用和價值。」
凌一志停下筆尖的動作。「喔,例如?」
「用不帶髒字、不觸犯《刑法》公然侮辱罪章的言詞吐嘈凌律師,每一字一句,都能不偏不倚地命中紅心,放眼當世,估計也只有我能辦到。」易芙瑩滿懷自信地回答。
凌一志微微一愣,目光閃過一絲驚訝與無奈的交錯。他原想找些句子來反駁,但最終唯有搖了搖頭,露出一個雖感認同但歉難改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