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寄
本章節 2127 字
更新於: 2025-04-01
黑云壓城城欲摧。
夜闌人靜,燈火闌珊,更深露重,卻有人難以成眠。
危樓接天,寒風蕭瑟,遠處傳來海浪拍岸的低吼。云海中,一道人影孤立,雙手憑欄。斗篷上的毛絨此起彼伏,月下鬚髮逾白,淺淺下垂的眉下,一雙眼睛眯成一條縫,眺望遠方,眼神明亮,卻充滿焦慮。臉上溝壑深深,不知幾許,平添幾分憂愁。
高處不勝寒。
少年時,他也時常向虛空伸出稚嫩的手,試圖抓住那些漂在天際的棉花糖。
而今浮云過眼,他的眼神卻在遠方那處海岸線上,那裡戰船崔嵬,燈火游移。
隨著林蒔榮部在蘆川角成功登陸,越來越多的梭圖船隻前往集結,似乎準備在此建立據點,並向前推進。
折鷹島海岸線綿長,原樹城已將絕大部分兵力部署在沿線,若輕率調動,又恐其他據點有失。眼下只有城裡的治安和親衛部隊,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捨棄城防主動出擊,實為不智!
更鼓聲聲,敲得他心頭緊繃,魏云松棲緩緩呼出一道微弱的白煙,嘆了口氣。
邊境暗潮洶湧,局勢漸失掌控,他竟有心無力。
「殿下,夜深了。」身後傳來一把蒼老的女聲,將他從沉思中喚醒。
他回首,只見夫人披著一件紫色刺繡大氅,不知何時來到了身旁,手裡掌一盞燈,搖曳的火光中,依稀見到她少女的容顏。
她還是那麼可愛。
魏云松棲搖了搖頭,試圖保持清醒,再次把目光投向遠方。
「眼前這局棋,芹兒意下如何?」
夫人緩步上前,順勢半倚入他懷裡,道:「此處離城裡尚有騎行數日之遙,行軍更慢。若妾身執梭圖子,斷不會捨近求遠。」
「依芹兒之見,接下來須著眼於蘆川角最近的防禦營地。」見她靠上身來,魏云尷尬地咳嗽一聲,小聲嘀咕道。「老夫老妻了,還這麼肉麻。」
夫人抬眸瞪了他一眼,嬌嗔道:「那殿下還呼人家芹兒。」
她眼中帶笑,神情如昔,讓他想起當年初識時的嬌憨模樣。
魏云一時語塞,只得岔開話題,道:「多謝夫人點撥,我已決定,明日即向吾主上書求援,同時命令蘆川角東面怒濤灣、西面平海營地加強戒備,互相策應。」
夫人輕輕推開他,轉過身去。大氅下擺的尾端在地上拖曳著,燈火照進了幽暗的樓梯間:「休要與我一個婦道人家談論軍機要務。殿下日理萬機,理應早點休息。」
「是......」魏云松棲猛然醒悟,連連點頭,快步跟上,挽住了她的手。
相偎的身影和著火光,漸漸消失在樓梯間里,徒留孤月朧明,懸掛在樓頂的屋檐上。
元施命是被折枚晴寄叫醒的。
他走了一天的路,待到旅店,已是累極,倒頭便睡。縱然柴房略微濕冷,也只稍延後了進入夢鄉之時。
「晝非寢時,朽木不可雕。」句式古板,卻透著少女嬌憨的清脆聲線,驚醒了他。折枚晴寄站在門口,陽光像從她身上發出來的,一時有些刺眼,只覺身上暖洋洋的。
此時尚屬仲春,晝夜溫差大是常有的情況。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這才起身。
「你有什麼貴幹?」這句話不文不白,元施命故意對她進行拙劣的模仿。
然而折枚晴寄根本聽不出來,不以為意地道:「請君暫客吾家,以足口腹之需。」
他正好餓了,一聽說有早飯提供,腦海不禁浮現出那日議會宴席上肥美流油的大雞腿。
到了她家,桌上的情景令他有些失望,僅有些樸素的家常菜,青菜豆腐,蘿蔔絲肉末。雖不豐盛,倒也葷素搭配。三碗米飯已經盛好,一個碗配一雙筷子,分別擺放在各自座位前。
緊接著,他注意到桌邊還坐著一名中年女子,料想是折枚晴寄的長輩,她穿著輕便的白色緊身常服,面相清癯,雙頰略微凹陷,形容有些憔悴,正打量著元施命。
「禁聲。」折枚晴寄輕聲說道,接著對那中年女性用札洛語說了幾句,便拉著元施命坐下,自己也落座一旁。
中年婦女看著元施命,說了幾句札洛語。他聽不懂,只能尷尬地微笑。
折枚晴寄聞言,連忙代替元施命回答,一邊悄悄拉他衣襟,示意他閉嘴。
「請用餐。」折枚晴寄說完,便拿住筷子吃起來。
氣氛尷尬,元施命只能硬著頭皮吃飯,中年婦女早早離席,他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這是你母親嗎,她剛才說什麼?」
折枚晴寄道:「家母黃成玉,適才問及君之身份,我代為解惑。」
元施命警覺道:「你說我什麼?」
折枚晴寄眨了眨眼,笑道:「迷途啞巴,吾見之生憐,遂收留一宿。」
「我有這麼可憐嗎?」被折枚晴寄這麼說,元施命感到很不服氣,猛地掏出一根金條拍在桌上,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一只冰涼的小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巴。
「噓,無使家母知,君為梭圖客。」折枚晴寄放下手,警惕道。
想到兩國仍在戰爭,元施命一陣灰心。
若不能成功退伍,將來會怎麼面對善良的她,和她的家人?
他從未有一刻如此希望梭圖軍戰敗。
「我是壞人。」元施命喪氣道。
「君非惡人。」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神認真地看進了他眼裡。
「但令堂恨梭圖人。」
折枚晴寄神色黯下來,嘆了口氣,幽幽道:「家父亡於戰事,為梭圖所殺。此皆命定,身不由己。」
清澈的眼中,盈有淚光閃現。
元施命一時震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他想起那些過去,曾在面前濺起的血光,被劈開的盔甲,倒下的身體,四散的殘肢斷臂。
每一個人都擁有過鮮活的生命,和美好的生活。
也可能有折枚晴寄這樣善良聰慧又美麗的女兒,勤儉持家的妻子。
而他有什麼呢,回顧過去,他越發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破碎的棋子,家庭不要他,軍隊也拋棄他,他卻仍然奢求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用毀滅他人的手段和慾望。
他深深懺悔於過去的卑鄙和無知,那些歲月像刀一樣刮過他的心腸。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騷動,腳步聲,叫喊聲,馬蹄聲。動靜越來越大,有人一頭撞進門,氣喘吁吁,神色焦急,向兩人連說帶比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