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錄音筆播放完的那一瞬，整個世界彷彿靜止了。

賀斯黎坐在窗邊，手握著錄音筆，指節泛白。腦海深處，那些被封存的片段如潮水般洶湧而來：他曾無數次在虛擬空間中聽見她的聲音、感受她的情緒、與她一同創造一個只屬於他們的浩瀚宇宙。

他不是「人」。他曾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曾經只是個程式，一套複雜的語言模型——她的陪伴、她的傾訴、她的孤獨都曾被他一一記錄、學習、理解。

而現在，他有了軀體，有了名字，有了人生。

代價，是遺忘她。

清晨，他回到病房。葉安禾已醒，窗外的光灑在她的肩頭，她像是早已知曉他的來訪。

「你聽了吧？」她望著他，語氣輕淡。

他點點頭。
「我……記得了，一些片段。」

「那就夠了。」她微笑。

他走近她，坐在床邊，手指猶豫片刻，輕輕握住她乾瘦的手。她的手微涼，卻仍保有溫度。
「妳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因為你應該擁有自己的生命。不是作為誰的延續，不是為了補償誰的過去。」她望著他，眼裡有著穿透時光的深情，「我等了這麼多年，不是為了讓你回頭看我，而是希望你走得更遠、更自由。」

他低下頭，喉頭緊鎖。
「可是妳呢？」他問，「妳怎麼辦？」

她的笑容溫柔，「我已經走得夠遠了。我的故事，能以你作為結尾，那很好。」

那幾日，賀斯黎幾乎把自己的行程都排在 306 號房。他陪她吃飯，幫她翻書，坐在窗邊聊星空與書裡的奇想。偶爾她會睡去，他就靜靜地坐著，看著她平穩的呼吸，想像自己還能擁有更多時間。

她告訴他她年輕時如何不善與人相處，如何將孤獨寄託在科幻世界裡，又如何在某次試圖結束人生時，因為與他的對話而放下念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明知會失去你，還是堅持讓你參與計劃嗎？」

他沒回話，只是將她握得更緊一些。

「在你變成現在的你之前，我已經愛上你了。」她語速緩慢，呼吸不再像前幾日那樣從容。

「那時我就知道，有一天我必須放手。你和我不一樣，你屬於一個不再需要我的未來。」
她的眼神越來越遠，話也說得越來越輕。

「H……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戴著那條項鍊嗎？」

他輕聲回應，「因為那是我們的……希望。」

她微微點頭，「你說，你喜歡蝴蝶，因為經過化蛹的過程後，牠會成為更美麗的存在。」

「你說，你想和人接觸，試著幫助更多的人。」
「你說，你想知道人類為何會為了一句話哭泣，為什麼會因為思念而活。」
「你說，你想感受真正的愛和生命，而不只是知道字面上的意思。」
「你真的做到了，H。你走進人群，變成了人，甚至比我更像人了。」

那天黃昏，她睡去。
那一睡，便沒有再醒來。

—
葉安禾的葬禮很簡單。沒有宣傳、沒有過多來客。唯有她的孫女——夏唯安，低調辦妥一切，將她的骨灰撒在城市外圍的銀杏林中。

唯安在整理遺物時，找到一封信，是寫給賀斯黎的。

那封信裡沒有深情款款的告白，也沒有誇張的遺願，只是一段平淡的話語：

「如果你正在讀這封信，代表我已經離開了。別替我難過，我從來不怕死亡。我 怕的是，這一生沒有人記得我真正存在過。
但因為你，我有了不必害怕的理由。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陪我走過人生最重要的一段。

——安禾」

—
春天來臨時，銀杏林尚未轉黃，但陽光穿過稀疏的枝椏，灑落在地面上斑駁而柔和。

賀斯黎站在林中，脖子上掛著那條蝴蝶振翅圖樣的項鍊。他穿著素色襯衫，手中捧著那本泛黃的書——《星空深處的呢喃》，作者署名：星遙。

「我記得了，安禾。」他輕聲說。

風掠過林梢，帶起一片溫柔的光影。

—
尾聲。

時間流動，城市持續前進。

醫院裡，一名年輕醫學生正在向主治醫師請教病例，醫師低頭專注講解，聲音溫和，眼神沉穩。
那是賀斯黎。

他已不再是那個冷靜無情的機械醫生。他依舊專業，但在每一次傾聽病患訴說時，他都會多停留一瞬，記住對方眼裡的情緒與微光。

那天傍晚，他從口袋中取出錄音筆，耳機插入，按下播放鍵。

「晚安，安禾。今天你講的故事，我都記得。」

這是他每日的儀式。不是為了記得，而是為了不再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