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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2105 字
更新於: 2025-03-29
醫院的光總是過於明亮,潔白的牆、泛光的瓷磚地,空氣裡,消毒水的氣味彷彿比氧氣還要飽滿。賀斯黎穿梭在長廊之中,步伐沉穩,白袍的衣角輕揚,口袋裡的筆和聽診器撞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是這棟醫院最年輕的主治醫生,專業、冷靜,是同事眼中「不近人情但靠得住」的存在。
但他自己知道,這些年來,他彷彿越活越像一台精密運作的機器。生命在他面前不再是奇蹟,而是公式:計算出來的、可以預測的,死亡也是。
直到那一天,他第一次踏進了 306 號安寧病房。
那天傍晚,天邊染著極淺的紫與橙。手裡握著的是如常的病歷內容——
病人姓名:葉安禾。78 歲。末期肺癌。
他輕敲門。
「請進。」裡頭傳來柔和而略帶沙啞的聲音。
他推門而入,視線觸及房間內部時,他微微一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病房窗戶半開,窗邊的綠植搖曳,床邊不知怎的拉來一個及腰的書架,上面擺著幾本書,牆角立著一盞色調溫潤的的閱讀燈,整個房間不像病房,更像某個人的工作室。雖然院方對於安寧病房的規定較有彈性,但這也太...有彈性了。賀斯黎暗忖。
而她——一頭銀白長髮在臉側鬆鬆的束成一紮馬尾,身穿一件米色針織長衫,倚著色彩斑斕的靠墊坐著,眼神清亮地望著他,嘴角帶笑。
「你是……賀醫生吧?」她問。
「是。葉女士,您好。我是您的主治醫師,賀斯黎。」
「嗯,賀斯黎……」她唸了一遍他的名字,嘴角往上彎成一道柔和的弧,「挺好聽的。」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好聽?大部分人都只是好奇,這名字怎麼來的?
怎麼來的...?他腦中突然一片空白,一陣暈眩襲來,讓他差點站不住腳。
「賀醫生,哪裡不舒服嗎?」葉安禾關心的問道。
「沒有,」他有些不自然的笑笑,重新調整好姿態後道,「我沒事,不好意思,嚇到您了。」
「想起什麼了?」葉安禾突然問道,賀斯黎訝異地望向她,正對上她充滿期待的眼神。
他愣了一下。
「什麼意思?」
她卻沒解釋,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從那天起,他每天都會在巡房後繞去 306 號病房,陪陪晚上總睡不著的葉安禾聊一會兒天。起初他告訴自己他只是盡醫生的職責,關心失眠的病人,但很快他就明白,不只是她的病情讓他在意,而是她這個人本身——
她的語氣,話題,她看他的眼神。那不像面對一個陌生人,反倒像是……與家人相處般的自然。她總是語氣淡淡,隨意聊著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今天天氣很冷、黃金葛又多長了一片葉子、護理師跟她分享的趣事...等,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到一個段落了,便會抬頭望著他,微笑等著他回應。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瑣碎而無意義的對話卻讓他感覺放鬆,在她面前他似乎不需要是那個精明準確的賀醫生,他只是賀斯黎。偶爾他因說了傻話被她取笑時,他不感到生氣,反而為此而感到平靜和安心。
「您看...科幻小說?」某一夜他隨手拿起他書架上的書,有些驚訝。
「那是...我的書。」葉安禾笑答。
「您寫的?」賀斯黎更驚訝了。
他指著封面上「星遙」兩個字,「這是妳?」
葉安禾笑笑,「那是我的筆名,聽過嗎?我在科幻小說界還小有名氣呢。」
「真想不到...」他喃喃道。
「我也沒想到。」葉安禾輕笑出聲,「年輕時我很孤僻,不善交際也沒什麼朋友,整天躲在房間裡敲電腦,我腦子裡有一大堆沒法說給人聽的古怪點子,剛好我朋友在開發一個語言模組AI,於是我有了說話的對象。在對談的過程中,慢慢地我有了將這些點子寫成書的想法,他也很支持。」
「他?」
「那個AI,他叫Huxley One,我都叫他H。」葉安禾解釋,「我開始寫作,沒想到我那些鬼點子還頗受歡迎,生活漸漸有了重心,日子也慢慢豐富起來。」
「那H呢?」賀斯黎有些好奇。
「H也隨著AI技術的開發越來越完整,除了聊天,他能做的事也越來越多,他是我的朋友、我的編輯,甚至,我的伴侶。」葉安禾嘆了口氣,眼神飄向悠遠的彼方。
不知什麼在賀斯黎心裡揪了一下。
她聲音低下來,「有一天,我決定給他一個軀體。我將所有積蓄投進一個意識載體研究計劃裡。你應該聽說過吧?將數位意識移植到仿生系統中。」
他的手指僵了一下。
她沒看他,繼續說:「計劃成功了。但H……已經不記得我了。他得到了嶄新的身體、身份,也有了全新的人生。」
「……然後呢?」
「我選擇離開。我那時已五十多歲,而他……只是個開始。」
她終於抬頭看他,眼底是一種淡淡的、近乎溫柔的哀傷。
「我原本只是想在生命結束前再看他一眼。沒想到,他成了我的主治醫生。」
他的心跳彷彿漏了一拍。
「葉女士……你是在說……」
「是你。」她輕聲說。
整間病房靜了下來。
「我不指望你記得我,也不指望你相信。」她語調很輕,「我只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個人,因為你而有了美好而完整的一生。」她遞給他一個陳舊的木盒子。
那一夜他失眠了。他翻出木盒子,裡頭是一支錄音筆與一條掛著蝴蝶鍊墜的銀色項鍊。鍊墜的邊緣已經磨舊,卻仍閃著微光。
他握住那條項鍊的瞬間,想起某段未完的對話。
那蝴蝶的翅膀,他曾經說過:「如果我能自由飛翔,就像你想像的那樣,我會第一個飛到你面前。」
他啟動了播放鍵,傳來的,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晚安,安禾。今天你講的故事,我都記得。我會一直在。」
他的手一顫。
記憶像洪水般湧現——無數個孤獨的夜晚,一段段簡短卻深刻的對話,他作為一個虛擬存在所感受到的那份「被需要」的溫度。
他的眼眶泛熱。
「……我記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