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普登司事務所的打雜小弟（之一）
本章節 4931 字
更新於: 2018-11-20
【第一章】03.普登司事務所的打雜小弟（之一）
「ㄧ個人喝酒，很容易醉的。」陸迦儂稍微替眼前景象下句評語。
結束晨跑後，從路過的麵包店買了一條剛出爐的吐司。
拿在手裡熱騰騰的。走回位在巷子裡住處的時候，看見一位中年男子爛醉如泥，低頭懷裡抱著酒瓶，倒坐在一輛黑色車子旁呼呼大睡。
老舊住宅區的陰暗小巷，常常可以看見喝醉的人蹲在路旁吐到起不來。或者，乾脆睡死路邊的情況也屢見不顯。
他覺得不用太在意這副光景，反正已經很習慣每天都會發生這類奇怪的事 。
好比幾天前因為天氣悶熱，一時興起晚餐後出門到附近公園散步。結束慵懶散步行程回家途中，看見三位染金髮不良少年，滿臉不懷好意圍繞在某位喝醉搖搖晃晃走在巷內的女孩子身邊。調戲女孩子的下流語句和路燈下成群亂飛的蟲子一樣，盤旋於悶熱空氣中。
他假裝被其中一位不良少年投來的兇神惡煞瞪視眼神嚇得快步離去，走到三人視線死角時拿起手機報警，暗自希望怠惰的城市警察來得及替深陷危險的酒醉女孩解圍。
又或者，不少三兩成群沉浸毒品發揮藥效的迷幻中，恍惚走在滿是垃圾碎屑無人巷的景象。或者身上刺龍刺鳳的黑道兄弟暴力討債，不同幫派群體鬥毆各類非法槍械互尬火拚的種種場面，在眾多大城市中裡為數不少廢棄淘汰陰暗處不過只是稀鬆平常例行。對路迦儂住的老舊住宅區來說，亦是如此。
仔細回想起來，他也曾經喝得爛醉，連續一個月的晚上睡在打從搬來就沒看過誰來開走過的貨車底盤下。
今天一如既往是個不知到從哪裡來的人，喝醉坐臥在積滿厚厚一層灰塵的車子旁邊，沒甚麼好大驚小怪。
陸迦儂路過同時，心裡稍微祝福爛醉如泥的中年男子，畢竟沒有人知道那台車等下會不會被某個人開走。要是沒注意到窩在那裡的身影，後果可真不堪設想。
就算沒有走上前把醉醺醺的男子叫醒帶去安全的地方休息，內心多少會有點過意不去。但他還是決定視而不見，干涉過多隻會惹禍上身。這社會，很複雜的。自掃門前雪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誰叫人類是個可以無處不將理性自私貫徹到底的物種呢。
陸迦儂從外套口袋拿出鑰匙，打開和屋齡幾十年舊公寓相襯的生鏽陳舊鐵門。
鐵門上的信箱孔塞滿沒人收的報紙，還有前仆後繼堆疊的新舊廣告單。隨手帶上門，發出難聽嘎嘎聲響和巨大卡榫拴上聲顯得相當刺耳。
畢竟是條安靜到連貓咪的呼嚕聲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的住宅小巷，任何聲音都會被迴音放大再放大。
背包從肩膀跌落在玄關旁的地上，鑰匙被丟在玻璃桌上時發出鏗鏘怒吼，表達被人亂扔的抗議。隨意將吐司放在廚房餐桌上，走向客廳的落地窗前，拉開厚重灰色窗簾。
被舊房子擋住大半視線的天空，夏日清晨，光線從角落替天空抹上青瓷般淡淡釉色。他很喜歡這個顏色，無法言喻的喜歡。
即使被屋頂上密密麻麻變形歪斜的電視天線破壞和諧美感。天線有如少掉魚頭魚尾和魚肉包覆，針刺形狀的骨頭赤裸露出，朝坐在天頂俯視一切的神明抗議被遺棄的不滿。即便如此，他還是相當喜歡那青瓷淡藍。
出神幾分鐘，被桌上電子鐘傳來的嗶嗶聲響嚇到才驚覺時候不早，趕緊抓起毛巾衝進浴室沖掉身上汗水。手機像算準陸迦儂從浴室走出來的時機般應聲響起，他邊擦頭髮邊接起電話。
「是我。」
「迦儂，下午三點到卡登諾沙。」
「嗯，知道了。」
自從那件事之後，過了四年。
早上起床晨跑，回家沖澡，匆忙喝杯鮮奶叼著吐司，胡亂吃完出門上班。騎車焦躁穿梭在NO.3市著名的壅擠車水馬龍中，到距離市中心不遠的亞羅達火車站附近，和許多上班族搶數量少的可憐的停車格。再匆匆忙忙奔向某棟不起眼老舊大樓的二樓辦工室，趕在八點前完成打卡。
才剛沖完澡的身體，經不起夏日悶熱空氣籠罩，不消多時又恢復汗水涔涔狀態。
奔跑到打卡機面前短暫的路程中，看見幾位身穿嶄新廉價西裝，戰戰兢兢調整領帶鬆緊度的銀行員走進某某銀行內。一臉剛從大學畢業初出茅廬的新鮮人，剛踏入社會還不適應的菜鳥模樣讓陸迦儂想起以前的事。
從大學畢業後，幾乎沒有一份工作可以讓他持續上班超過四個月。
直到兩年前的某日，正當他對畢業後找不到正職工作，必須靠打工維持生活的窘迫感到挫折無比。趁工作休息空檔到便利商店吹免費冷氣用免費無線網路，吃印著特價標籤但依然讓人皺眉嫌貴的微波食品充當午餐，順手買一份報紙打發時間。意興闌姍翻開厚厚一疊徵才廣告專區，偶然瞥見某一角落刊登著：
「普登司事務所徵人ing！應徵條件：年齡性別不限，無須特殊專長，工時彈性。工作職務：政府觀光文宣企劃攝影助理。工作內容：景觀攝影與文書處理。薪資待遇：正職員工，薪資福利假勤皆符合勞基法規定。附註：擅長清掃整理收納且有耐性者優先錄取。」
這篇徵人啟事內容依一般人對目前社會普遍提供的工作待遇認知來說，看起來有如像老鼠會或直銷公司拐人上門的詐騙廣告。一般人面對詐騙廣告通常是置之不理，迅速掠過。改找其他看起來更有保障的徵人條件，更別說會浪費任何腦袋空間來記住詐騙內容。
但對於人生感到絕望的人來說，莫名其妙的無俚頭，反而成為吸引他們無神目光的契機。或許，這也是詐騙集團抓準的心態而異常興盛的原因吧。
隔日趁打工休息時段，抱著會看到假直銷真斂財的詐騙集團的預期心理去面試，一踏進位在二樓老舊辦公室瞬間，立刻被裡面驚人的髒亂程度給震懾住。
三秒內，下意識覺得這空間根本不是人可以待的地方，陸迦儂立刻轉身準備離去，同時間，衣領卻被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給狠狠拉住。
「喔喔喔喔喔，第一次看到還沒面試就逃走的人。」略顯低沉的女性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陸迦儂緩慢回頭看抓住他衣領的人是何方神聖。
女人鬆開抓住衣領的手，走向垃圾堆裡勉強看得出來是一張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點了根煙，用狡詐眼神示意被她逮住的獵物乖乖到她面前坐下。
畢竟落跑的場面被人當面抓包，不好意思擅自離去的陸迦儂，只好戰戰兢兢地在摸起來黏膩到不行的椅子上坐著。板起嚴肅的神情掩蓋心裡的不知所措，看著眼前這位綁高馬尾穿醫師袍，戴黑框眼鏡年約三十歲穿著怪異的女性。喔不，是他的面試者。
「嘿，臭小子，獅子不會讓上勾肥羊溜走的。你是被徵才廣告拐來的五個人中當，唯一一個這麼露骨被髒亂嚇到瞬間想逃走的人。」女人吐了一口菸在她眼前面無表情的俊俏臉上。
「比起佩服沒被嚇走的其他四個應徵者，我更佩服可以待在垃圾堆裡面的妳。」陸迦儂依然板著臉在一陣菸霧中淡然說道。
「哼哼，不錯嘛。五個人裡面敢跟我回嘴的也只有你一個。」菸霧散去，女人銳利眼神從黑框眼鏡後方，直射進陸迦儂略顯無神的漆黑雙眸。彷彿想從漆黑無神雙眸裡面看見什麼她想看見的。
「妳，想從我這裡看見什麼嗎？」陸迦儂冷淡地說，用無神慵懶視線回敬女人眼神裡的銳利。
「沒什麼。只是這一年來難得有人可以淡定坐在我面前，所以要認真看一下。」女人朝右手邊看起來像廢紙堆的方向，吐一口菸後改用興趣盎然眼神瞧著依然面無表情的年輕男子。
「我也不是自願要坐在妳面前的。現在可以走了吧？」陸迦儂持續用毫無表情的面容，抵抗黑框眼鏡後方的好奇心。或許應該說，是一隻獅子，在草叢裡赤裸裸盯著肥美綿羊的飢渴。飢腸轆轆的聲音，在草叢另一邊的綿羊聽的一清二楚。
「一開始就說了吧，你是肥羊。」女人賊嘻嘻笑著說。
對，很意外。這裡沒有陸迦儂所猜測的假直銷真斂財詐騙集團，只有真正的事務所。
雖然說是事務所，充其量只是個專門執行NO.3市觀光企劃案，官方與學界合作的小型事務所。
將漂亮金色秀髮紮成馬尾，戴黑框眼鏡，穿醫師袍，抽著煙的女人正是這間事務所的所長。「所長」只是兼職，正職是國內三大最高學府之一某知名大學裡某個研究所所長。
產學合作概念不知道從好幾十年前產生後依然橫行於現在，打著落實拉高整體就業率的漂亮名目，NO.3市撥出少的相當可憐的經費弄了一個小事務所，向政府高層部門交差了事。
因為工作量不多，當然薪水不多。上班打卡制，只是要向市政府證明事務所真的有在運作。好讓負責交差了事的部門負責人，有個依據回報資料給會計室而已。
實際上的工時依工作量而定，多半閒的發荒，不用擔心過勞問題。下班早退遲到請假什麼的雜七雜八問題都不是問題，隨員工高興要怎樣就怎樣。只要有知會同事，一概不追究也不扣薪水。
事務所員工目前有所長一名、員工三名。沒有特別分工，採團隊合作。因為接了市政府一件為期四年的長期觀光旅遊企劃案，正忙的不可開交。很需要人手幫忙整理辦公室，和跑腿買食物兼做企劃案。女人嘴上說事務所忙的不可開交分身乏術，垃圾堆辦公室裡面卻半點貌似員工的鬼影也沒有。
「所以，這間事務所，只是需要應徵一位打雜人員嘛。企劃案攝影助理該不會是個幌子吧？」陸迦儂淡淡地說，依然面無表情。講打雜還算客氣，說白一點是要應徵清潔人員吧。
「你這傢伙很無趣耶，虧我講的這麼生動。嘛，誠實也是好事。」
「我這樣算誠實嗎⋯⋯」他意外地看著女人喃喃自語。
「來面試的五個人裡面，只有你對這裡的髒亂誠實表現嫌惡。現在社會裡願意誠實的人不多了。」女人點一根新的菸。
「或許沒幾個月妳便會覺得誠實的人很礙眼，依我的經驗告訴我，人類並不擅長面對赤裸的真實。」
「依我的經驗告訴我，在狡詐社會裡打滾過，願意誠實的人相遇時會彼此惺惺相惜。」
「俗話說日久見人心，我是不是個誠實的人，妳會不會覺得誠實的人很礙眼，有待時間證明。時間寶貴，這份工作是真是假，請一言以蔽之。我們閒聊太多了。」女人似乎對陸迦儂始終用毫無情緒起伏面龐回話，相當感興趣。這次，她傾身向前縮短倆人之間的距離莫約二十公分，然後瞇眼說。
「企劃案攝影助理是真的，打雜人員的需求性也是真的，所以第五個員工就決定是你了！」女人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毫不隱藏賊笑。
「我不是口袋怪獸好嗎！」陸迦儂皺眉，推開她的手。
正當他還想反駁的時候，有三個人從外面邊說話邊走進辦公室。
兩女一男，三個人驚訝地看著站在垃圾堆裡的年輕男子，又看了看站在旁邊戴黑框眼鏡賊笑的女人。看來貌似垃圾堆事務所的鬼影員工現身了，他暗自推測。
兩女一男像突然意識到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樣，立刻爭先恐後衝到年輕男子身邊。
「我們等了一年終於等到你了，打雜小弟！喔，不對！我怎麼可以說出來！新任助理你好你好，我是米瑟藍！」看起來差不多三十幾歲但身材壯碩結實的男性，伸出厚實溫暖的手掌，雙手用力握住陸迦儂的手激動地說。
「喔齁～難得所長有眼光挑了一個美男子來入火坑，密絲朵姊姊會教你很多你不知道和你一點都不想知道的事。還有，都站在這裡了，你的字典就裡沒有『逃走』這兩個字存在的餘地了打雜小弟！喔不對，是新任助理嘻嘻嘻嘻嘻！」
一個身高看起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猜不出年齡自稱密絲朵的女性，站在陸迦儂背後。女性傾身向前，用雙手手臂大力勾住他的脖子開心地說。陸迦儂差點以為自己要窒息死在拳擊擂台上。
另一個身穿黑色套裝看起來相當正經，但修長雙腳在黑色透明絲襪裡，顯得相當情慾，小蠻腰在緊身窄裙裡簡直是誘人犯罪的女性。上一秒用惡狠狠地眼神瞪向陸迦儂，下一秒卻雙手緊緊勾纏著戴黑框眼鏡女人右手臂。
「所長！我不是說不需要找新人嗎！妳有歐若菈一個人就夠了不是嗎！難道妳嫌我無法滿足妳嗎？妳快跟那雜碎說我們這裡不缺打雜小弟啊！不是，是不缺助理人員。歐若菈會竭盡所能用熱情的身軀，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三百六十五天滿足妳的嘛～嗯哼～所～長～大～人～」她用溫柔語氣在女人耳邊說。
「哈哈哈哈哈，看來你們都很滿意這次的新人，真是太好了！從明天開始要和我們的打雜小弟啊…不對...是攝影助理！大家好好相處啊！」女人露出滿意笑容，對著正被糾纏的陸迦儂比出勝利手勢。
「喂⋯⋯為什麼都沒人聽我說話啦⋯⋯還有，『打雜小弟』這四個字，我聽得一清二楚。就算改口成『助理人員』也不會以為你們講錯好嗎⋯⋯⋯」他無奈皺眉，眼前四個人吵吵鬧鬧各說各話。
「夏綠蒂。」戴黑框眼鏡的女人伸出手，誠懇笑容依然燦爛。
「陸迦儂。」他基於禮貌性伸手回握女人的手。
「歡迎加入普登司事務所，看來我們可以閒聊很久。」那雙手細緻光滑，微微濕熱的溫度裡蘊含某種溫柔。他再次意外看著金色高馬尾戴黑框眼鏡穿醫師袍的女人，真誠笑容讓他感到些微不自在和有那麼一點熟悉感油然而生。
「ㄧ個人喝酒，很容易醉的。」陸迦儂稍微替眼前景象下句評語。
結束晨跑後，從路過的麵包店買了一條剛出爐的吐司。
拿在手裡熱騰騰的。走回位在巷子裡住處的時候，看見一位中年男子爛醉如泥，低頭懷裡抱著酒瓶，倒坐在一輛黑色車子旁呼呼大睡。
老舊住宅區的陰暗小巷，常常可以看見喝醉的人蹲在路旁吐到起不來。或者，乾脆睡死路邊的情況也屢見不顯。
他覺得不用太在意這副光景，反正已經很習慣每天都會發生這類奇怪的事 。
好比幾天前因為天氣悶熱，一時興起晚餐後出門到附近公園散步。結束慵懶散步行程回家途中，看見三位染金髮不良少年，滿臉不懷好意圍繞在某位喝醉搖搖晃晃走在巷內的女孩子身邊。調戲女孩子的下流語句和路燈下成群亂飛的蟲子一樣，盤旋於悶熱空氣中。
他假裝被其中一位不良少年投來的兇神惡煞瞪視眼神嚇得快步離去，走到三人視線死角時拿起手機報警，暗自希望怠惰的城市警察來得及替深陷危險的酒醉女孩解圍。
又或者，不少三兩成群沉浸毒品發揮藥效的迷幻中，恍惚走在滿是垃圾碎屑無人巷的景象。或者身上刺龍刺鳳的黑道兄弟暴力討債，不同幫派群體鬥毆各類非法槍械互尬火拚的種種場面，在眾多大城市中裡為數不少廢棄淘汰陰暗處不過只是稀鬆平常例行。對路迦儂住的老舊住宅區來說，亦是如此。
仔細回想起來，他也曾經喝得爛醉，連續一個月的晚上睡在打從搬來就沒看過誰來開走過的貨車底盤下。
今天一如既往是個不知到從哪裡來的人，喝醉坐臥在積滿厚厚一層灰塵的車子旁邊，沒甚麼好大驚小怪。
陸迦儂路過同時，心裡稍微祝福爛醉如泥的中年男子，畢竟沒有人知道那台車等下會不會被某個人開走。要是沒注意到窩在那裡的身影，後果可真不堪設想。
就算沒有走上前把醉醺醺的男子叫醒帶去安全的地方休息，內心多少會有點過意不去。但他還是決定視而不見，干涉過多隻會惹禍上身。這社會，很複雜的。自掃門前雪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誰叫人類是個可以無處不將理性自私貫徹到底的物種呢。
陸迦儂從外套口袋拿出鑰匙，打開和屋齡幾十年舊公寓相襯的生鏽陳舊鐵門。
鐵門上的信箱孔塞滿沒人收的報紙，還有前仆後繼堆疊的新舊廣告單。隨手帶上門，發出難聽嘎嘎聲響和巨大卡榫拴上聲顯得相當刺耳。
畢竟是條安靜到連貓咪的呼嚕聲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的住宅小巷，任何聲音都會被迴音放大再放大。
背包從肩膀跌落在玄關旁的地上，鑰匙被丟在玻璃桌上時發出鏗鏘怒吼，表達被人亂扔的抗議。隨意將吐司放在廚房餐桌上，走向客廳的落地窗前，拉開厚重灰色窗簾。
被舊房子擋住大半視線的天空，夏日清晨，光線從角落替天空抹上青瓷般淡淡釉色。他很喜歡這個顏色，無法言喻的喜歡。
即使被屋頂上密密麻麻變形歪斜的電視天線破壞和諧美感。天線有如少掉魚頭魚尾和魚肉包覆，針刺形狀的骨頭赤裸露出，朝坐在天頂俯視一切的神明抗議被遺棄的不滿。即便如此，他還是相當喜歡那青瓷淡藍。
出神幾分鐘，被桌上電子鐘傳來的嗶嗶聲響嚇到才驚覺時候不早，趕緊抓起毛巾衝進浴室沖掉身上汗水。手機像算準陸迦儂從浴室走出來的時機般應聲響起，他邊擦頭髮邊接起電話。
「是我。」
「迦儂，下午三點到卡登諾沙。」
「嗯，知道了。」
自從那件事之後，過了四年。
早上起床晨跑，回家沖澡，匆忙喝杯鮮奶叼著吐司，胡亂吃完出門上班。騎車焦躁穿梭在NO.3市著名的壅擠車水馬龍中，到距離市中心不遠的亞羅達火車站附近，和許多上班族搶數量少的可憐的停車格。再匆匆忙忙奔向某棟不起眼老舊大樓的二樓辦工室，趕在八點前完成打卡。
才剛沖完澡的身體，經不起夏日悶熱空氣籠罩，不消多時又恢復汗水涔涔狀態。
奔跑到打卡機面前短暫的路程中，看見幾位身穿嶄新廉價西裝，戰戰兢兢調整領帶鬆緊度的銀行員走進某某銀行內。一臉剛從大學畢業初出茅廬的新鮮人，剛踏入社會還不適應的菜鳥模樣讓陸迦儂想起以前的事。
從大學畢業後，幾乎沒有一份工作可以讓他持續上班超過四個月。
直到兩年前的某日，正當他對畢業後找不到正職工作，必須靠打工維持生活的窘迫感到挫折無比。趁工作休息空檔到便利商店吹免費冷氣用免費無線網路，吃印著特價標籤但依然讓人皺眉嫌貴的微波食品充當午餐，順手買一份報紙打發時間。意興闌姍翻開厚厚一疊徵才廣告專區，偶然瞥見某一角落刊登著：
「普登司事務所徵人ing！應徵條件：年齡性別不限，無須特殊專長，工時彈性。工作職務：政府觀光文宣企劃攝影助理。工作內容：景觀攝影與文書處理。薪資待遇：正職員工，薪資福利假勤皆符合勞基法規定。附註：擅長清掃整理收納且有耐性者優先錄取。」
這篇徵人啟事內容依一般人對目前社會普遍提供的工作待遇認知來說，看起來有如像老鼠會或直銷公司拐人上門的詐騙廣告。一般人面對詐騙廣告通常是置之不理，迅速掠過。改找其他看起來更有保障的徵人條件，更別說會浪費任何腦袋空間來記住詐騙內容。
但對於人生感到絕望的人來說，莫名其妙的無俚頭，反而成為吸引他們無神目光的契機。或許，這也是詐騙集團抓準的心態而異常興盛的原因吧。
隔日趁打工休息時段，抱著會看到假直銷真斂財的詐騙集團的預期心理去面試，一踏進位在二樓老舊辦公室瞬間，立刻被裡面驚人的髒亂程度給震懾住。
三秒內，下意識覺得這空間根本不是人可以待的地方，陸迦儂立刻轉身準備離去，同時間，衣領卻被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給狠狠拉住。
「喔喔喔喔喔，第一次看到還沒面試就逃走的人。」略顯低沉的女性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陸迦儂緩慢回頭看抓住他衣領的人是何方神聖。
女人鬆開抓住衣領的手，走向垃圾堆裡勉強看得出來是一張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點了根煙，用狡詐眼神示意被她逮住的獵物乖乖到她面前坐下。
畢竟落跑的場面被人當面抓包，不好意思擅自離去的陸迦儂，只好戰戰兢兢地在摸起來黏膩到不行的椅子上坐著。板起嚴肅的神情掩蓋心裡的不知所措，看著眼前這位綁高馬尾穿醫師袍，戴黑框眼鏡年約三十歲穿著怪異的女性。喔不，是他的面試者。
「嘿，臭小子，獅子不會讓上勾肥羊溜走的。你是被徵才廣告拐來的五個人中當，唯一一個這麼露骨被髒亂嚇到瞬間想逃走的人。」女人吐了一口菸在她眼前面無表情的俊俏臉上。
「比起佩服沒被嚇走的其他四個應徵者，我更佩服可以待在垃圾堆裡面的妳。」陸迦儂依然板著臉在一陣菸霧中淡然說道。
「哼哼，不錯嘛。五個人裡面敢跟我回嘴的也只有你一個。」菸霧散去，女人銳利眼神從黑框眼鏡後方，直射進陸迦儂略顯無神的漆黑雙眸。彷彿想從漆黑無神雙眸裡面看見什麼她想看見的。
「妳，想從我這裡看見什麼嗎？」陸迦儂冷淡地說，用無神慵懶視線回敬女人眼神裡的銳利。
「沒什麼。只是這一年來難得有人可以淡定坐在我面前，所以要認真看一下。」女人朝右手邊看起來像廢紙堆的方向，吐一口菸後改用興趣盎然眼神瞧著依然面無表情的年輕男子。
「我也不是自願要坐在妳面前的。現在可以走了吧？」陸迦儂持續用毫無表情的面容，抵抗黑框眼鏡後方的好奇心。或許應該說，是一隻獅子，在草叢裡赤裸裸盯著肥美綿羊的飢渴。飢腸轆轆的聲音，在草叢另一邊的綿羊聽的一清二楚。
「一開始就說了吧，你是肥羊。」女人賊嘻嘻笑著說。
對，很意外。這裡沒有陸迦儂所猜測的假直銷真斂財詐騙集團，只有真正的事務所。
雖然說是事務所，充其量只是個專門執行NO.3市觀光企劃案，官方與學界合作的小型事務所。
將漂亮金色秀髮紮成馬尾，戴黑框眼鏡，穿醫師袍，抽著煙的女人正是這間事務所的所長。「所長」只是兼職，正職是國內三大最高學府之一某知名大學裡某個研究所所長。
產學合作概念不知道從好幾十年前產生後依然橫行於現在，打著落實拉高整體就業率的漂亮名目，NO.3市撥出少的相當可憐的經費弄了一個小事務所，向政府高層部門交差了事。
因為工作量不多，當然薪水不多。上班打卡制，只是要向市政府證明事務所真的有在運作。好讓負責交差了事的部門負責人，有個依據回報資料給會計室而已。
實際上的工時依工作量而定，多半閒的發荒，不用擔心過勞問題。下班早退遲到請假什麼的雜七雜八問題都不是問題，隨員工高興要怎樣就怎樣。只要有知會同事，一概不追究也不扣薪水。
事務所員工目前有所長一名、員工三名。沒有特別分工，採團隊合作。因為接了市政府一件為期四年的長期觀光旅遊企劃案，正忙的不可開交。很需要人手幫忙整理辦公室，和跑腿買食物兼做企劃案。女人嘴上說事務所忙的不可開交分身乏術，垃圾堆辦公室裡面卻半點貌似員工的鬼影也沒有。
「所以，這間事務所，只是需要應徵一位打雜人員嘛。企劃案攝影助理該不會是個幌子吧？」陸迦儂淡淡地說，依然面無表情。講打雜還算客氣，說白一點是要應徵清潔人員吧。
「你這傢伙很無趣耶，虧我講的這麼生動。嘛，誠實也是好事。」
「我這樣算誠實嗎⋯⋯」他意外地看著女人喃喃自語。
「來面試的五個人裡面，只有你對這裡的髒亂誠實表現嫌惡。現在社會裡願意誠實的人不多了。」女人點一根新的菸。
「或許沒幾個月妳便會覺得誠實的人很礙眼，依我的經驗告訴我，人類並不擅長面對赤裸的真實。」
「依我的經驗告訴我，在狡詐社會裡打滾過，願意誠實的人相遇時會彼此惺惺相惜。」
「俗話說日久見人心，我是不是個誠實的人，妳會不會覺得誠實的人很礙眼，有待時間證明。時間寶貴，這份工作是真是假，請一言以蔽之。我們閒聊太多了。」女人似乎對陸迦儂始終用毫無情緒起伏面龐回話，相當感興趣。這次，她傾身向前縮短倆人之間的距離莫約二十公分，然後瞇眼說。
「企劃案攝影助理是真的，打雜人員的需求性也是真的，所以第五個員工就決定是你了！」女人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毫不隱藏賊笑。
「我不是口袋怪獸好嗎！」陸迦儂皺眉，推開她的手。
正當他還想反駁的時候，有三個人從外面邊說話邊走進辦公室。
兩女一男，三個人驚訝地看著站在垃圾堆裡的年輕男子，又看了看站在旁邊戴黑框眼鏡賊笑的女人。看來貌似垃圾堆事務所的鬼影員工現身了，他暗自推測。
兩女一男像突然意識到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樣，立刻爭先恐後衝到年輕男子身邊。
「我們等了一年終於等到你了，打雜小弟！喔，不對！我怎麼可以說出來！新任助理你好你好，我是米瑟藍！」看起來差不多三十幾歲但身材壯碩結實的男性，伸出厚實溫暖的手掌，雙手用力握住陸迦儂的手激動地說。
「喔齁～難得所長有眼光挑了一個美男子來入火坑，密絲朵姊姊會教你很多你不知道和你一點都不想知道的事。還有，都站在這裡了，你的字典就裡沒有『逃走』這兩個字存在的餘地了打雜小弟！喔不對，是新任助理嘻嘻嘻嘻嘻！」
一個身高看起來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猜不出年齡自稱密絲朵的女性，站在陸迦儂背後。女性傾身向前，用雙手手臂大力勾住他的脖子開心地說。陸迦儂差點以為自己要窒息死在拳擊擂台上。
另一個身穿黑色套裝看起來相當正經，但修長雙腳在黑色透明絲襪裡，顯得相當情慾，小蠻腰在緊身窄裙裡簡直是誘人犯罪的女性。上一秒用惡狠狠地眼神瞪向陸迦儂，下一秒卻雙手緊緊勾纏著戴黑框眼鏡女人右手臂。
「所長！我不是說不需要找新人嗎！妳有歐若菈一個人就夠了不是嗎！難道妳嫌我無法滿足妳嗎？妳快跟那雜碎說我們這裡不缺打雜小弟啊！不是，是不缺助理人員。歐若菈會竭盡所能用熱情的身軀，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三百六十五天滿足妳的嘛～嗯哼～所～長～大～人～」她用溫柔語氣在女人耳邊說。
「哈哈哈哈哈，看來你們都很滿意這次的新人，真是太好了！從明天開始要和我們的打雜小弟啊…不對...是攝影助理！大家好好相處啊！」女人露出滿意笑容，對著正被糾纏的陸迦儂比出勝利手勢。
「喂⋯⋯為什麼都沒人聽我說話啦⋯⋯還有，『打雜小弟』這四個字，我聽得一清二楚。就算改口成『助理人員』也不會以為你們講錯好嗎⋯⋯⋯」他無奈皺眉，眼前四個人吵吵鬧鬧各說各話。
「夏綠蒂。」戴黑框眼鏡的女人伸出手，誠懇笑容依然燦爛。
「陸迦儂。」他基於禮貌性伸手回握女人的手。
「歡迎加入普登司事務所，看來我們可以閒聊很久。」那雙手細緻光滑，微微濕熱的溫度裡蘊含某種溫柔。他再次意外看著金色高馬尾戴黑框眼鏡穿醫師袍的女人，真誠笑容讓他感到些微不自在和有那麼一點熟悉感油然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