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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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2-25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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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村心想:「好個厲害的商無悲呀!這小子接第連天東拉西扯,左右迂迴旁敲側擊的說了這麼老些咸言淡語,原來都是為了把話題落在這三個不願治眼的半盲生身上呀。好傢夥,夠狡猾,夠陰險,夠能生事兒,也夠能治人!這分明是對周路平、樊小無、胡為文幾個半盲生,以體恤關懷之心,行欲縱故擒之實嗎。本排伶牙俐齒巧舌如簧者就不少了,誰想到又出來個『海到無邊天做岸,山登絕頂我為峰』的商無悲力壓群能後來居上呀。不得了!我一連二排也算是蘇秦諸葛不新鮮,江山真有才人出了。只是周路平、樊小無、胡為文這三個半盲生不知互相聯手一致對外到也罷了,怎麼樊小無、胡為文之間還是互相攻擊相互爭咬的呀?這不是給人家把你們分割瓦解各個擊破留下破綻了嗎?樊小無、胡為文這兩個傢伙平時老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就連這麼點兒道理都不懂了呢?這倒成了:不該分手偏分手,當聯合處不聯合了?真叫人不明白?!」吳運時聽了商無悲的話,也偷偷兒直樂,他想:「這姓商的可真是人精,簡直太會說、又太能說了。他這番左右逢源飄忽不定,軟中帶硬綿里藏針得激將之言,可比常老師厲害多了。常老師在排里說的再多,對全排而言也是一萬句也頂部了一句的耳旁風。兒商無悲力度那麼大的話,說的再少,對大家而言也是一句能頂一萬句的心中雨。得了,周路平、樊小無和胡為文這三個怕把眼睛扎瞎了的半盲生,算是被性商的給牢牢兒的摁死了。看這仨貌似足智多謀,遇事不在話下的傢伙下午有何高招兒過好應付治療的這一關吧。」

第二天上午第二節課,周路平帶領大家祝願完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以後,常老師說:「今天正式上課以前,先跟大家說兩件事兒。第一,咱們學校的防空洞今天要開工建設了,工地就是管主任前些時候在全校大會上說的地方,也就是甬路以西,假山以北,小操場以南的那個地方。從現在起,所有無關人員,不論老師還是學生,一律不準無故去防空洞建設工地,違者一律嚴肅處理。若有違紀者私自去了工地,出了問題,一律由違紀者承擔全部責任。」說到這兒,常老師略微頓了一下兒說:「第二,昨天下午,我請人給咱們排在治療室做了考勤。咱們排全盲的同學們表現都挺好的。六個有殘餘視力的同學,有的去了治療室,但是都找了種種借口沒做治療。有的乾脆連治療室都沒去。」說到這兒,常老師如往常一樣,又習慣性的開始了在講台和盲生們的座位前之間的空地上來回慢走了起來。「從一九六八年秋冬之交以來,咱們學校沒少來為咱治眼的醫療隊,每次我都在排里不厭其煩苦口婆心的做一番動員說服工作。沒少給你們講這件事兒的政治意義、醫學意義、學習意義、生活意義和人生意義。可是你們每次對我的這番良好用心苦心孤詣,一項採取的都是置之不理陽奉陰違的態度和做法。憑著這麼多年來我對你們全面而深刻的了解,我敢保證:別看現在我這兒跟你們言者諄諄,你們那兒一定是聞者渺渺。」胡為文用氣語小聲兒說:「常老師,您客氣了。我們不是聞者渺渺,兒是根本不想聽。」胡為文周圍的幾個人發出了無聲的竊笑。常老師說:「從表面上看,你們的態度和做法似乎是對我個人的問題。其實你們都錯了。你們這恰恰是怎樣對待毛主席和黨對你們關懷的態度和做法問題;是怎樣對待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堅決執行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線,主動送醫上門前來為咱們治眼的廣大醫務人員的態度和做法問題;是怎樣對待你們的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的態度和做法問題;再從根本上說,就是怎樣對待你們整個兒人生的態度和做法的大問題。你們真正的人生可剛剛開始呀,以後的漫漫人生路可還長著呢。萬事開頭難,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有一個良好的人生開端。從你們家庭角度說,培養起一個盲孩子要比拉扯起一個健全孩子得多費多少力氣。咱們國家開辦特殊教育事業,設立盲人學校,要比開辦普通教育事業,設立普通學校,得多花費多少人力財力和物力?你們閑來無事的時候,摸著心口好好兒的問問自己:你們這樣兒做,究竟對得起誰?」胡為文用氣聲兒輕輕說:「我們誰都對得起,就是對不起自己。」聽見胡為文話的人們一陣兒大笑。常老師打個愣兒又接著說:「為什麼有些道理老是不厭其煩苦口婆心的給你們掰開揉碎的不斷的講呢?不光是因為你們現在自以為是個性倔強,目空一切無不抵觸,而是因為不經歷一定的風雨,不到一定的歲數,你們是無法真正深刻而廣泛的理解這些道理的。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要想深刻而廣泛的理解一些跟你們整個兒一生切身利益攸關的大道理,也適用於這句俗話。因此,對於你們一時無法理解的道理無需多問,只要照著去做就行了。」一支盲筆掉在地上,蹦了半天才慢慢停了下來。常老師厲聲喝到:「誰的筆?先別撿,等我說完了再撿。」全排大笑。陶李節說:「常老師,我看還是先撿起來好。不然,您來回走綹兒時要是拌著,就得摔個大馬趴。」全排又是一陣兒大笑。樊小無趁亂小聲兒說:「什麼大馬趴?是嘴啃泥。」胡為文立刻趁亂跟進,用氣聲兒低語:「什麼嘴啃泥?是狗吃屎。」他周圍的人又是一陣兒大笑。常老師一跺腳怒喝:「誰不想上課就滾。算他全天曠課!……」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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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暴吼聲振屋瓦,大家無聲異常寂靜。常老師愣了一下兒接著說:「我這兒苦口婆心掰開揉碎的跟你們講道理、說利害,你們怎麼還是旁若無人依舊故我呀?能不能把自己當一回人,尊重尊重別人呀?!我是看不見,可你們也是眼無光兒呀!由於咱們學校的特殊情況,你們現在還叫著一年級,可按你們現在的年齡看,要是在外頭的學校里早就應該是初中二三年級的中學生了。在往前說一些,要是在解放前,憑著你們現在的年齡,早被家裡大人轟出家門,到社會上自己謀生掙吃喝兒去了。現在你們都多大了,還在這兒扮小、裝嫩、耍半瘋兒、欺負人?!還叫別人為你們的課堂紀律操著心、勞著神?你們也太過分了吧?也太男點兒了吧?!剛才你們那麼肆無忌憚的狂笑我就沒理你們,希望你們有所自省自律,可是你們還是行若無事得寸進尺,在下頭坐著小動作,我不明白,你們究竟想幹什麼?」常老師平靜了一會兒接著說:「甭管你們聽了我剛才的那些話后,如何不滿甚至怎樣恨我,我堅信:等你們到了我現在的歲數,甚至是到了晚年後,你們一定會在心裡感激我的,因為到了那時,你們才能真正體會和認識到,我告訴你們的事人生的根本道理,是做人的根本道理呢。」說到這兒,常老師緩解了越來越快的語速,降低了越來越高的聲調兒,減小了越來越大的步幅兒說:「咱們連別的排里和二連有殘餘視力的人怎麼有做治療的呀?人家怎麼就不怕把眼睛給扎壞了呀?到咱們這兒來的都是正規醫院裡組成的醫療隊,醫療隊的隊員也都是富有多年醫療經驗的老大夫,有的還是專家呢。退一步說,就算人家真的治不好你們的眼睛,我敢保證,肯定也絕對治不壞你們的眼睛。別的原因姑且不論,至少人家絕對不能拿著自己多少年來用精湛醫術創下的令名美譽開玩笑、當兒戲,把辦事英明毀在你們這些心裡只有自己,難以聽人規勸的黃牙孺子頑劣之徒身上吧?!咱們現在還是個醫患比例非常懸殊,醫療資源嫉妒匱乏的國家。人家好些醫療隊能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主動送醫上門,義務為咱們治眼,是非常不容易的。過去管這類善舉叫『懸壺濟世』、『醫者仁心』。現在叫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衛生路線。甭管從哪上頭說,你們也都應該在各個方面對人家抱有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吧。至少你們也要隊這些老大夫和老專家應該有起碼的信任和應有的尊重吧,別凈庸人自擾胡猜亂疑的。這樣兒對人家沒什麼不好,可是卻把你們自己偏頗的思想觀念、不良的心神狀態和低劣的品德作風、極端的言行舉止全都毫無所剩暴露無遺了。要是別人對你們這樣兒行嗎?!」

胡為文趴在樊小無耳邊兒,用手包嚴了樊小無的整個兒耳朵,用氣聲兒把聲音壓到最低量細語:「這老瞎子為這麼點兒小事兒怎麼真躥兒了?放的屁還那麼狠呆呆的。至於的嗎?」樊小無也用此法兒跟胡為文說:「大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看八成兒是昨兒夜裡,他老婆沒叫他在身上出火撒歡兒憋得吧。」倆人無聲的壞笑了。胡為文又用此法兒說:「他要是用對咱們的態度跟他老婆大幹一場,八成兒就能天地一家春了。」倆人又無聲的壞笑了。樊小無照樣兒說:「咱師娘也真是的,你就遷就遷就他又能怎麼樣,何必連累咱們跟著受苦呀?」倆人又無聲的壞笑了。此時,剛說完話的常老師進一步穩定了一下情緒,緩和了一些態度問:「柳曉溪、梁秋燕,你們兩個怎麼連治療室都不去呀?」柳曉溪說:「其實我很想去,只是我趕上倒霉了,肚子疼的厲害,連站都站不住,我在床上溜溜兒的趴了半天兒,晚飯還是宋雅詩幫我買的呢。所以我就沒去成。」梁秋燕說:「我跟曉溪的情況一樣。」常老師又問:「胡為文、樊小無,你們兩個雖然去了治療室,怎麼沒做治療呀?」胡為文說:「我暈針,所以我從不扎針。一旦不幸身染重病,我寧可抻著脖子閉著眼,張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往下硬喝苦藥湯子、猛嚼大藥丸子、愣吞苦藥面子、生咽大要片子也絕不扎針。六八年秋冬之交咱這兒一下子鋪天蓋地的來了好些治眼醫療隊給咱扎針治眼,我這個一見熱鬧就忍不住往前湊合的人都沒敢上前。為此我差點兒還憋出一場大病呢。後來醫療隊里有的大夫看我暈針是真的,就要交我扎針技術。說實在的,我真想好好兒跟著這麼瞧得起我的師傅認真學學。俗話說:『徒弟找師傅要三年,師傅找徒弟也要三年。』我雖然沒找過師傅,但是我也知道師傅看上了我,說明我學這門兒手藝有慧根。一旦學會了這門兒手藝,我不但能憑著一根兒銀針吃遍天下,還能為我師傅船名兒,更能發揚光大針灸這門兒咱們老祖宗創傳下來的手藝。特別是如今在咱校里什麼什麼掙吃喝兒的本領和手藝都學不著的情況下,這個千載良機就尤顯重要了。可就是因為我暈針,才戀戀不捨的抱恨割愛了這輩子難逢二次的人生良機。為此,我什麼時候想起這件事兒,什麼時候就後悔不以。有人還說我得了憂鬱症了呢。」樊小無笑著問:「我說老胡呀,你怎麼拿起話也不掂量掂量就說呀?什麼叫師傅呀?應該叫老師。又什麼叫手藝呀?那是一門兒科學,應該叫中醫針灸學。更是什麼叫鋪天蓋地呀?那可是形容鬧螞蚱災的詞兒呀,慪,對了,書面語叫蝗蟲災或者蝗災。你怎麼把醫療隊來咱這兒也說成鋪天蓋地了?」全排轟然大笑。常老師怒不可遏的呵斥:「你們倆要是老這麼胡鬧就都給我滾出去!算你們倆曠課一天。」樊小無轉過身,嬉皮笑臉的跟常老師說:「常老師,您消消氣兒,別跟姓胡的一般見識。我不是正替您批判他呢嗎。您小心氣壞了身子。要真是那麼著,不但您為了瞧病又花錢又受罪的,我們心裡也不安不是?更重要的是,往後我們可就再也沒有象您這麼好的排主任了。」全排又是一陣兒轟然大笑。常老師也撐不住笑了。吳運時聽到這兒想:「姓樊的這壞小子,明明是把常老師說病了,怎麼又把他說成永垂不朽了。這常老師也是的,怎麼就知道一味地跟著傻笑,連這麼關鍵性的話口兒都沒聽出來呀?什麼常老師呀?簡直是常老木頭。」想到這兒,他也蔫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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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為文沖樊小無大聲兒嚷到:「我操,姓樊的,明明是你挑頭兒起的哄,怎麼又都推我身上了?你丫的也太損太賴、太陰太壞了吧。」男生們大喊:「慪慪!寒磣胡為文一炮慪!」樊小無怕常老師再次爆吼,男生們的哄聲剛落,他立刻躥到常老師跟前兒,搶在常老師反應過來之前就搶著說:「其實我也暈針,不信您就打聽打聽去,從一九六五年我剛一入學那會兒起到現在,誰見過我扎針呀?」不知誰小聲兒說了句:「你到想挨扎呢,誰愛扎你呀?」人們哄堂大笑。樊小無接著說:「還甭說扎針了,我一見針就犯暈。儘管我因為暈針做不了治療,但是我還是冒著見針就暈的危險,為了維護咱們排的聲譽,經過一番痛苦的鬥私批修,我最終就像當年奮不顧身救列車的英雄年思旺一樣,狠鬥了心底的『私自一閃念』,義無反顧器宇軒昂的走進了治療室。」梁秋燕想:「這傢伙肚子里還真有貨,怎麼想起英雄年思旺了?那可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人家『狠斗私字一閃念』可是真的。你怎麼就給這樣兒假惺惺的活學活用了?這不成了:一聽就懂、一學就會、一記就對、一用就錯了嗎?」梁秋燕想到這兒,不由發出一陣兒無聲的譏笑。梁秋燕又聽樊小無說:「想當初,在一九六八年秋冬之交的時候;在毛主席『六二六』只是光輝照耀下;在實行無產階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的鼓舞下;在解放軍某部醫院治好張秋菊大瘤子英雄事迹的感召下,咱們開校近百年來,開天闢地首次一下子來了一大批多路軍民治眼醫療隊大軍。他們也想乘著解放軍某部醫院治好張秋菊大瘤子英雄事迹的冬風,在咱們這八十三畝古老大地的校園裡,在咱們這二百多名瞎透了的盲生的眼睛上,本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的精神,創造點兒轟動天下、百世流芳的人間奇迹什麼的。這些醫療隊就像百川匯海勢不可擋,萬水朝東洶湧澎湃一般,紛紛來到了咱們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的古老校園裡。他們有地方上的,還有解放軍的。地方上的有中醫,還有西醫。解放軍的有北京的,還有外地的。一時間,咱們學校簡直就成了軍民合作的大型綜合性醫院了。我都精神恍惚的弄不清,這究竟是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還是中西醫結合的醫科大學了。」全排轟然大笑。樊小無接著說:「就連校外遠遠近近各行各業的革命群眾都是聞風而動奔走相告,紛紛來咱這兒白白兒的蹭兒醫來。這些醫務人員,有給盲生們治眼睛的,還有教盲生們學習針灸醫術的。治病的救死扶傷精益求精。被治得滿懷希望積極配合。教醫術的不厭其煩誨人不倦,學醫術的孜孜以求學而不厭。我那時還真有一種咱校馬上就要發生一場劃時代歷史性巨變的感覺。真叫人好不激動、好不振奮、好不快活、好不難忘呀!當時盲生里有好些人都買了棉簽兒、醫用酒精、廣口瓶、拔罐兒、銀針、針包兒、屢針板兒什麼的。我這個愛熱鬧的人,什麼時候在這上頭落過空呀?看著就別提多眼饞了!真想從我那每月只有十二塊錢的伙食費里擠出點兒錢來也跟著湊湊熱鬧兒。可是不行,我一見別人手裡拿著針,立刻渾身哆嗦不止,自我意識恍惚。就跟犯了癲癇病一樣不能自已。」「夠了!……」

樊小無正大言不慚口沫四濺,忘乎所以精神百倍的撒著歡兒的玩兒命白話呢,一聲斷呵嚇了他一跳。常老師爆吼到:「樊小無,我可是一直耐著性子忍著火兒的等著你,看你到底什麼時候貧完呢。沒想到你還真行啊,終於把我逼到了義憤填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我常某人算是敬服你了。你究竟還有完沒完呀?我這兒誇你呢是不是?你這麼好勝逞強搖唇鼓舌,巧言令色嘩眾取寵的貧著這些空洞辭藻和浮滑句子,就不覺得是糟踐了你的大好學問嗎?你還是暫時好好兒留著這點兒能耐,積極接受義務治療眼睛,等治好眼睛以後,將來報考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專業,在全國最高學府里大顯身手一展風采去吧。好傢夥,到今兒個我才知道,我的排里還有倆暈針的半盲男生呢。都教了你們這麼多年的書了,我還真未曾與聞。看來我這個主管老師有失察之嫌了。行了,你們不做治療的都有充分理由,就我這當老師的沒理。」聽罷樊小無跟常老師這番唇槍舌劍往來交鋒后,冀藝強興高采烈無比歡快的想:「我操,我兒樊小無還真行啊!就該這樣兒給姓常的狠狠兒的來一傢伙。誰叫他吃飽了撐得、沒事兒閑的,凈生事兒,強逼著全排都去扎眼的。要是把誰給扎瞎了,你拿什麼陪人家呀?我兒樊小無就是棒。說的真解氣。活該。樊小無要是不出頭,我老人家也得上,哪么是臭卷他一頓呢,我也得出出這口惡氣。看你姓常的以後還敢不敢逼著全排幹事兒了。」傅饒和梁秋燕聽了樊小無這通兒白話,大有暢快淋漓一飽耳福之感。倆人正興奮地為此交頭接耳嘁喳個不停呢。苗春雨趴在柳曉溪耳邊兒小聲兒問:「這姓樊的還真是出口成章振振有詞呀?」柳曉溪說:「什麼振振有詞?無非是耗子啃痰桶——一肚子臭瓷兒唄。」倆人一陣兒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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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想:「樊小無這傢伙就是人前瘋。行,發揮的夠超長。」宋雅詩想:「樊小無真行,口若懸河一瀉千里,銳不可當所向披靡。真是好口才、好學問。可惜,他是為了自身的一己私利而戰。如果他是為公而戰,再把政治思想和革命理論融入其中的話,那就一定是一篇非常出色的,形式與內容結合到天衣無縫地步的即性演講詞了。」陶李節想:「今兒個樊小無這傢伙可逮著便宜機會了,至於這麼玩兒命的臭諞嗎?你想治眼就去,不愛去就拉倒。來這麼一通兒麻子跳傘般沒完沒了的窮哨,到底是沖著誰呀?臭顯白什麼呀?!愜!常老師也是的,本來治眼是個人自願的事兒,你又何必這麼死氣白咧的呀?就算全排都去扎眼,你又能在校頭兒那兒落這什麼好兒呀?都夠過分的!要不是現在正上著課,我早就顛兒丫子了,誰有功夫聽你們吃飽了撐的沒事兒閑的在這兒顯能臭貧呀!」冷若霜鼻孔里輕哼了一聲。她想:「人家前來行醫,盲生治療隨意。常老師理當適可而止,樊小無何必嘩眾取寵。本來是個相情願去留兩便的事兒,何苦弄到互相爭鋒彼此不讓,真假虛實個逞奇強的地步呢?真是,一事之出,百人百態。是非曲直,千奇百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明爭暗鬥,分理不清!何必為了一己之私,閃爍其詞個藏心腹呀?要是互相尊重真誠相待該有多好呀!唉,若非形式比人強,人們又何苦如此呢?!」吳運時想:「這樊小無也真會玩兒人。他明明知道常老師強迫全排都去治眼的態度無可改變,還故意用綿里藏針油腔滑調兒的法子,把常老師激怒到忍無可忍惱羞成怒的地步。他樊小無嘩眾取寵惹笑全排,常老師退無可退大怒爆吼。師生二人當著全排共演了一場亂中取亂、鬧中取鬧的滑稽惡作劇。這壞小子夠缺德,也夠陰損。可惜,常老師叫樊小無牽著走完了這場鬧劇后還醒悟不了。這周宋兩大排座也夠可以的。平時常老師對他們倆多有遷就,可是在此關鍵時刻,此二位卻來了個坐視不理冷眼旁觀。周路平如此這般並不奇怪。只是平時一貫標榜自己『眼裡不揉沙子』的宋雅詩也能旁若無事靜如處子般的靜觀戰局倒是有些異樣了。難道在這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大好春光里,她宋雅詩對自己以往的孟浪個性開始有所醒悟,想朝著深沉性格的方向發展了嗎?不知這兩大排座此舉是有意自保還是笑觀爭鋒。這都是一夥兒什麼東西呀?」本來常老師還應該問問周路平和宋雅詩這兩個有殘餘視力的大排長,既然已經去了治療室,為什麼不做治療呢?他轉念一想:「算了吧,現在學校的防空洞剛剛開始初建,以後一定少不了組織學生參加義務勞動。萬一日後學校要是出台了叫盲生們抵觸的勞動辦法兒,還要倚仗他們倆從中調和不平情緒,主動斡旋緊張關係呢。還是多多保護保護他們倆的工作積極性,盡量縮小點兒對立面兒吧。」

商無悲聽了樊小無這番旁若無人肆無忌憚的放言辯白后,忍不住一陣兒無聲冷笑。他想:「當年我父母帶我治眼時,一個聽上去跟專家似得老大夫跟我父母語重心長的說過:『孩子所患的不是眼病而是目殘。我認為:病患是器官沒大問題,只是出了點兒故障而已。而殘疾就是器官雖然還在,但是其功能已完全喪失。用通俗的話說就是:這個器官已經死了。一般醫院的普通大夫的職責是看病,而不是治殘。我想,治療生理性功能缺失的殘疾癥狀,應該是有關專家和專門醫學研究機構的職責吧。我只是個普通眼科大夫,不是治殘專家,無法向您二位提供有關情況。儘管如此,讓我們共同期待著咱們國家在治療目殘領域裡早出成果,多出成果吧。』我想:從六八年以來,所有來我校的治眼醫療隊、本校當局和全校盲生,這三方的這麼多人里,難道就真的沒有一個人能像那個專家型的眼科醫生那樣兒看問題嗎?應該不盡然吧。可是這麼多年來,一批批治眼醫療隊、本校當局和不少盲生等三方人士怎麼還是無人從中醒悟,用心依舊如初呢?!慪,也許是其中的一些精明人士有別的考慮吧。反正是大人考慮的事情一定比我們當學生的廣泛複雜多了,誰叫他們的社會環境人生閱歷和政治態度個人身份比我們豐富多彩複雜異常呢?但是再怎麼著也不能把一件本是單純的治眼問題,弄的這麼光怪陸離幻影迭出,虛實難分是非不辨的吧。眼下的現實情況就是:治眼本為重見光,誰知被人當成筐。是不是物都撿進,該不該裝硬是裝。常老師也是的,身對全排亂局,面臨易動盲生,何不來個和尚日日撞鐘,事事得過且過。何必為求自保,硬要內外逞強呢?」商無悲想到此處,又想起了常老師跟他那段難忘的往事。一九六八年冬的一天晚上,在常老師家。常老師說:『咱校現在雖然有雙宣隊、革委會和黨支部,但是好些事兒還是由學生說了算。你是咱班的正班長,我想跟你說件事。現在全國和咱校都在搞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我家出身是資本家。這事兒已經是水落石出早有定案了。只是公安部門說我是國民黨員,我不服氣。當然,這事兒後來也查明了。是一九四八年,我在燕大旁聽時,國民黨往黨里大量拉人,一個同班同學背著我不知道,給我做了國民黨員登記手續。這事兒也早就澄清了,公安部門的警察說與我無關。不知道這次會不會重翻歷史舊帳?也不知道在這次清隊運動里我會怎麼樣?我沒別的挂念,只擔心我兩個女兒。從我一家四口兒人看,我愛人是下中農出身的農村人,本人又沒文化,人是個大老蔫兒,雖然在咱校長期干著臨時工,但是平時也很少跟人說話。估計應該不會有什麼是非。只盼著我的兩個女兒沒事兒就萬事大吉了。她們可還都未成年呢呀!你跟咱校「老四屆」里的好些人關係都挺好的。特別是少數兒幾個在師生中說話算數、做事有分寸的老盲生,聽說跟你也挺好的。萬一我在這次清對運動里有什麼不測,希望你能幫我在管事兒的學生那兒說句話。我個人榮辱沉浮是小,希望他們能關照關照我的兩個女兒,別讓她們太過不去,我今生今世就感激不盡了!你覺著怎麼樣?』當時我的頭『嗡』的一聲:『我可剛十二歲呀?常老師已經是大我兩輪的三十六歲的成年人了,又是我的班主任老師。他能把這麼沉重的事兒托福給我這個盲童青少年,讓我既非常感動又十分恐慌。』我連忙答應:『是是。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儘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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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聲鬨笑,打斷了商無悲的思緒。他皺了皺眉又想:「常老師說:『為了跟你說這件事,我考慮了好些日子,終於在今天才下定了最後的決心。我已經把她們娘兒仨都打發出去了。這事兒現在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我十分莊重的站起身,走到常老師跟前兒,跟常老師說:『常老師,您就放心吧。這件事決不能從我姓商的嘴裡說出去。就是萬一以後咱倆關係不好了,我也絕不說。』常老師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說:『好孩子,我姓常的非常相信你,也非常感謝你!……還有一件事,就是郝云。你也知道,她小姨哭著把郝云託付給了我。我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要做好這件事。『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嗎。我怕萬一我有了不測,辜負了郝云小姨。就把關照郝云的事兒跟副班長宋雅詩說了,她到市滿口答應下了。雖然她為人熱情真誠,但是做事比較粗疏。如果萬一宋雅詩有所疏忽,你多操些心,照顧好郝云。』我也全都答應了。作為一個自己前程未卜的盲人,自己都嚇成這樣兒了,還惦記著郝云。真叫我感激涕零今生難忘!……郝云鑰是知道了,不定得感動到什麼份兒上呢?郝云小姨要是有隔空遙知的本領,真得慶幸在這禍福難料的年月里托對了人。常老師自己都成了驚弓之鳥兒朝不慮夕了,還念念不忘千金一諾忠人之事,牽挂著郝云一身安危呢。這件事叫我帶著沉重感、莊重感激動了好些日子。後來,我找到了『老四屆』里說話算數的一個好朋友,把這是兒跟他說了,我還非常莊重真誠的懇求他半天,他也一口答應了我。再後來,清隊運動結束了,全校教職員工無不安全過關。自然,常老師也平安無事了。事情雖然是一場虛驚,但是我心裡那份兒平生第一次被大人如此信任重託的感覺可是久久的長存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就是現在,每每想起此事,我還是感覺非常莊重呢。我老是在想:『那個清隊年月到底都怎麼了?怎麼就把一個成年班主任逼得向自己的未成年學生懇求托福終身大事呀?!這可真是:悠悠天地事事有規,茫茫蒼生處處無形!』」

想到這兒,商無悲又在心裡仔細回憶玩味了一陣兒那種體會過多次的莊重感覺。「到現在為止,這件事我從來沒跟包括我家人在內的任何人說過,就是當年常老師撤我排長時,我也從未想過跟人說這件事。我總覺得,我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能受到大人,又是我班主任老師的如此重託,我又發了誓願,我就得堅守一生始終不渝。從那時起,常老師為人處世就更加事無巨細謹小慎微了。對於找上他的事情,他也是能拖就拖,可推變推了。其實文革錢,他是個很爽快的人。比如,一九六五年,我們剛剛入學的時候,郝云的小姨哭著肯求他多關照些郝云時,他那麼爽快的就答應下來了。這事兒要是擱在清隊時,嚇死他,他也不敢應承。可從另一方面說,他的行為又是正好兒相反。比如從排里的工作上看,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對內處處想求穩,對外事事想爭先。總想贏得校好感,以求確保自身安。別的事情姑且不言,就拿包括這次治眼過程在內的一切此類活動而言吧,有關各方都是本著上有號召,下憑自願的原則辦事的。但是到了常老師這兒,就給變成強迫全排參加的活動了。結果就出現了每次都是他常老師沒少花力氣,全排同學就是不配合的現象。看來,這資本家盲人後裔的班主任老師,想事兒做事兒的法子,跟別的出身、別的職業和別的身份的人還真是大不相同呀。從文革開始,特別是清隊運動以來,在琢磨不定的革命形勢和他資本家出身的重壓下,他就變成了上述那樣兒的自相矛盾之體了。甭管這叫用群眾運動壓迫人,還是叫用文革政治改造人,從實際結果看,還不都是一回事兒嗎。文革就是厲害,他能把各種各樣兒的人變成各樣兒各種的人。至於好歹是非的就說不清了。還是說說那位眼科專家給我的感覺吧。那位眼科專家大夫的這些話,多少年來一直在我心底時隱時現的迴響著。每次眼科專家大夫的這些話在我心底露頭兒時,我都表現出非常折服的態度。多少年來,在治眼問題上,我商無悲雖然都是以無可無不可的心態輕鬆對待隨意行止的。但是對眼科專家大夫的話則一直是時刻警惕不敢妄言,生怕觸動各方利益,把攻擊焦點引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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