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2

────

等我張開眼睛就已經站在這裡。
連記憶都是從這一刻才開始。
一條筆直看不見盡頭的街道。
左右兩邊充滿像是統一過的制式化攤販，全是流動的小吃店鋪，每個攤販都沒有看見店員，不過食物卻熱騰騰的不斷湧出。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個個面無表情，男女老少通通有，沒有結伴而行的，全是獨來獨往。
有些人蹲在樹下搖搖晃晃、有些人站在攤販前發呆、有些人茫然地吃著攤販上的食物，他們的眼睛好像永遠對不到焦，像是空殼般漫無目的走著。
行人看起來通通沒什麼力氣，就連我的腦袋也昏昏脹脹，好像提不太起勁來。
哪裡怪怪的，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是聲音！
這條大街上這麼多人，但沒有半點聲音，安靜到詭異，連呼吸與腳步聲都沒有，就算攤販上熱鍋沸騰，卻毫無聲響，這世界寂靜的可怕。
「阿良？」
寂靜的街道傳來一個呼喚，我驚訝地尋找聲音來源。
樹下站著一個穿著白色洋裝的女孩子，嘴角下有顆痣。
是在叫我嗎？我叫做阿良嗎？
「是你！是你！」她眼睛充滿光彩，像是溺水的人抓到繩子。
「……妳是？」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更別說這白洋裝女孩的名字了。
「我是……我是……」她的眼睛漸漸垂了下來。「對不起，我想不起來我是誰。」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在寂靜的世界中，只有我們兩個的聲音。
「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印象中我好像有去吃過攤販的東西，可是記憶都模模糊糊的，直到剛剛看見你後才像是從混沌中醒過來，開口就叫出你的名字了，但我怎麼會知道你的名字呢……？」白洋裝女孩歪著頭，很是疑惑。
「這裡是哪裡？為什麼這麼多人卻一點聲音都沒有，讓我很不舒服。」一整條街只有我們兩個在講話，但來往的人群看都沒看我們，彷彿陷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一樣，默默朝不知名方向走去。
「聲音？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別的聲音啊。」白洋裝女孩抬起頭望著天空，她的表情充滿迷戀。「你都沒聽到它轉動的聲音嗎？」
我跟著抬頭，是一個銀色巨大的輪盤，黑壓壓的天空沒有月亮、沒有雲，就只有一個銀色巨大轉盤靜止不動懸掛在天空，它一點聲音都沒有。
「靜止的銀色轉盤？」我喃喃自語。
「是白色的。」白洋裝女孩疑惑地看著我。「雖然緩慢，但是它有在轉。」
我再次抬頭確認是銀色的沒錯，而且它的確一動也不動。
當我正要再次反駁時，她已經走到攤販前，拿起一串藍色的豬血糕。
「直接拿沒關係嗎？」我訝異地看著她。
白洋裝女孩並沒有回應，我再次看向周圍，有部分的人也會去拿攤販上的食物，並且狼吞虎嚥吃掉。
「我想起來了，我叫小櫻。」她扔下吃了一半的豬血糕。
「小櫻？」我一邊思索這沒印象的名字，決定也拿起一旁咖啡色的蘿蔔吃。
吃下去那一瞬間，突然有上百個畫面從我腦袋出現，像是放映機一樣，有很多人的笑臉，還有小櫻。
「我想起來了！妳是謝小櫻對吧！」想起一些事情讓我感到很興奮，可是就在我想起來她是誰之後，一種怪異感卻湧現出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她在這裡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吃了東西就會想起來事情嗎？」小櫻很開心的再拿起另一串黃色高麗菜捲，咬了一口後她的臉色沉了下來。「我好像有個男朋友對吧？」
「我不知道。」除了她的名字外我什麼都想不起來，而且我從吃完東西後就一直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什麼在轉動，我下意識抬頭一看，銀色輪盤以緩慢的速度轉動著。
「它轉了！」
「比剛剛更快了。」小櫻也抬頭，但是她感覺很哀傷。
為了想起更多事情，我們兩個開始吃著路邊的各種攤販，隨著越來越多食物下肚，我越是覺得這裡很奇怪，還有對小櫻的存在感到越來越不對勁。
只見小櫻吃的食物越多，臉色就越難看，看來她想起很多不好的事情。
「我男朋友好像是爛人。」
「妳常常跟我哭訴。」出現的畫面中小櫻常常是流著眼淚。
「如果記憶是如此，那我還是不要想起來好了。」
「難道妳願意什麼都不知道的待在這裡嗎？」我看著天空中銀色轉動的輪盤，似乎想起越多過往的事情，輪盤就會加快它轉動的速度，轉動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但是我發現這個聲音似乎只有我自己聽的到，小櫻看見的輪盤和我看見的不一樣。
「我害怕想起來。」小櫻顫抖抱著自己的雙臂。
「就算想起來是不好的事情，我也不要像這裡其他的人一樣漫無目的行走，像是沒有靈魂的空殼！」我激動地喊著，跑到攤販前抓起一個紫色的飲料喝了下去。
一陣暈眩和嘔吐感蜂擁而上，腦中再次閃過好幾百個畫面，其中最清晰的，是我陪小櫻到醫院，她淚流滿面抱著自己的肚子。
「我看到，我陪妳去墮胎。」我震驚地說著。
小櫻瞪大眼睛看著我，隨即搶過我手中的紫色飲料一飲而下，之後她嚎啕大哭。
「我男朋友不認，爸媽很生氣，我只能選擇拿掉！」小櫻趴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她的哭聲連我都感到心痛，可是街上的人們，卻沒有人往這看來，即便在這熙熙攘攘的世界，但每個人都還是孤獨的。。
「我不要再想了！想起來都是不好的事情！」小櫻大聲哭喊。「叫它停止！它的聲音讓我頭好痛！」她指著天上的轉盤。
天空的銀色輪盤轉動速度雖然快，但是它的聲音不至於讓人難受，小櫻現在看見的白色輪盤到底是以怎樣的速度轉動著？
我迅速拿起另一個綠色飲料強迫小櫻喝下去，她的表情漸漸變得平和。
「還好那時候有你在我身邊。」小櫻虛弱地對我說著。「在我痛苦難過時，是你一直陪伴我。」
我和小櫻坐在樹下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裡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無止盡的街道和攤販，川流不息的無聲人群，只有輪盤轉動的聲音迴盪著。
「顏色。」我打破沉默。
「顏色？」小櫻木然重複。
「食物的顏色都不正常，而我居然現在才覺得奇怪！妳不認為食物顏色不對嗎？」
「我不知道。」小櫻茫然的說著。
「你知道色靈嗎？每個顏色都有它代表的意思，其中又有反面和正面的意義，一開始妳喝下的藍色有保守穩重的意思，而黃色雖然是明亮、樂觀，但它同時也有懦弱的意思。紫色是謎、神祕，給妳喝的綠色，則有寧靜、穩定。」給小櫻喝下綠色也是一種冒險，綠色反面意義有忌妒和貪心，但是為什麼有時候出現的是負面心情，有時候卻是正面的？隨機出現嗎？
「你懂的好多。」小櫻虛弱地對我微笑。
「所以別碰負面意思比較多的顏色，這樣就會想起愉快的事情了！」
「那你都想起什麼呢？」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妳，還有我的父母，大概這些吧。」我抓著頭。
她微笑著閉上眼睛。
後來我陸續吃了灰色、紫藍色、紅色、橙色等等的食物，想起小櫻好幾次哭喊著「活不下去」的畫面，那讓我心痛欲絕。
小櫻一直都坐在樹下雙手摀住耳朵，她不願意再吃任何東西，也拒絕再想起任何事情。
我看著天空上的銀色輪盤越轉越快，轉動的聲音也大到我快無法忍受。
幾乎要把全部顏色都吃過了，但好像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來，我很想忽略黑色的食物，直覺告訴我吃下去不好，但是我的手卻不聽使喚，像是著了魔似地拿起黑色的紅豆餅咬了下去。
輪盤像是失速般轉動得更快更快，轉動的摩擦聲讓我頭痛欲裂，腦中閃過更多畫面，不同的是這一次讓我清楚看見時間的順序。
在小櫻研究所畢業前夕，她懷孕卻被男朋友始亂終棄，她哭著說原來這麼多年她一直都是第三者，我陪她去墮胎，但墮胎後的小櫻卻精神失常了，整天瘋瘋癲癲，後來便休學在家。
不對勁，對，我一直覺得小櫻的存在有哪裡不對勁，小櫻早就發瘋了，她怎麼會記得我，怎麼會這麼正常跟我說話？
最重要的是，小櫻早就死了。
我顫抖著雙手，僵硬地轉身去看樹下的小櫻，天空中銀色輪盤已經承受不住快速轉動而開始崩落，巨大的聲響讓我頭痛得快要爆炸，可是對周遭的人，甚至是小櫻一點影響都沒有。
「怎麼了？」小櫻走向我，她每往一步我就退後一步。「你沒事吧？」
如果小櫻已經死了，此刻卻站在我面前，那……是不是代表我也死了？
銀色轉盤崩落的碎塊從天空中掉了下來，巨大的碎塊壓斷了樹木、攤販甚至是路面，但是大家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眼前的街道開始崩壞、扭曲，連小櫻都慢慢變形，我離這裡越來越遠，整個身體慢慢被抽離，眼前景象越來越模糊，輪盤崩裂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最後映入眼簾的只有小櫻那飄蕩在風中的白色洋裝，還有她赤裸的腳踝上那條鍊子。
白色代表純潔神聖，但同時也代表死亡。
最後的畫面湧入我腦中，是小櫻小時候的笑容。
我忘記最重要的事情，小櫻是我的妹妹。
「歡迎。」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光，我身處在一個缺乏分際的空白中。
「妳是誰？」我看著眼前這個穿著金色衣服的女人，烏黑的長髮以她為中心向外擴散。
「算是管理者吧。」
「所以……我真的死了？」我無力地跪坐下來，我怎麼不知道自己死了？
女人笑了起來，彎彎的眼睛瞇成新月，那笑容直叫我發毛。
「你比較特別。」女人甩動著她的金色裙襬。「因為你握有通往這裡的方法。」
方法？
「等你醒了就會明白我說些什麼。」女人笑了笑。
「那小櫻她怎麼還會在這裡，她怎麼沒去投胎？」
「自殺者不能輪迴。」
沒錯，小櫻是自殺的，她在學校的湖裡，投湖自盡。
所以，我們都困在陰間？
「不，這裡不屬於陰間，這裡是流浪靈魂的驛站。」突然女人大笑。「收容一些自殺者以及沒人祭拜的流浪靈魂。」
什麼……意思？
「你應該記得剛剛那條街的狀況吧，每條靈魂都像空殼，沒有記憶。」
沒錯，就連我才也是這樣。
「沒有記憶是無法投胎的，這裡算是給他們一個想起來的機會，同時也給自殺者一個輪迴的機會。」女人繼續說著。「攤販上販售的是記憶，顏色就如你猜測的那樣有正反面的意思，吃到哪一種記憶全憑你的運氣了！」
女人笑得嘴巴都要裂到耳朵。「當然如果生前快樂記憶越多，吃到愉快的記憶機會就更大了，但自殺者和流浪靈魂通常生前記憶都不會太愉快。」
「那小櫻她，她的靈魂就只能一直困在這裡嗎？」我努力擠出這幾句話，胸口早已被難過的情緒逼到崩潰的邊緣，小櫻只能永遠徘徊在這裡嗎？
「等到靈魂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死了，就會被送到我這裡。可惜這樣的靈魂很少，流浪的靈魂早就沒了心，空白的頭腦讓他們沒任何情緒，所以他們通常碰都不會碰食物，就算吃了足夠想起生前的食物，大多數靈魂因為會像小櫻一樣，因為莫大的痛苦記憶突然湧現而拒絕再想起，那靈魂就只能永遠停留在這裡，」女人睜開了眼睛，我注意到她沒有眼白，整個眼眶都是黑的。「就像你們人類說的，永世不得超生。」
「這太不公平……」想到小櫻生前那悲慟的模樣，早知道，我應該要強迫她吃下那黑色的紅豆餅。
「多少人想活著，而他們卻殺了自己。」女人又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妳可以讓小櫻投胎嗎？」我淚流滿面地哀求，我不要我的妹妹永遠一個人待在這受苦。
而女人，只是微笑著。
她似乎等我這問題很久了，緩緩開口……

────

「謝啟太，再睡就當掉你！」
「不要！我起來了！」
「啟智就是啟智，一直睡一直睡。」
「咪嚕，妳再叫我一次啟智試看看……」
「啟智啟智啟智～～」
「兩位同學，其中一個來這坐。」老師指著第一排的坐位。
陸米米和小友面面相覷，最後小友收著東西坐到了第一排。
我看到的，是老師的過去。媽啊，我好像到地府遊了一圈，一直以來我所看見的鬼魅，至少都是現實世界當背景，而不是那種異度空間。
收容流浪靈魂的驛站？
我思索著剛剛的記憶，想著天上的輪盤，也許那代表時間，隨著記憶慢慢甦醒越轉越快，等到意識到自己死亡後，輪盤便會崩毀，然後來到管理者面前。
我看著阿良老師，剛剛他的絕望還在我心中……思念妹妹的情緒、還有自責的心痛都籠罩著我，久久無法散去。
如果自殺者都必須到那裡，為什麼阿華會在我身邊？
這是我想不透的，那張媽媽呢？
我對那管理者說的話覺得奇怪，感覺很不對。
如果是自殺的靈魂才能去的地方，阿良老師現在怎麼還會在這裡？
而且最後面似乎不太完整，總覺得連接不上來。
「喂，你對七大傳說哪個有興趣？」陸米米坐到小友原本坐的位置，小聲問我。
現在可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而且這女人剛被罵完又來找我講話，真是沒在怕耶。
「這些都是假的。」我將紙條丟回去給她
「才不呢，這都是真的。」陸米米鼓起腮幫子，嘟著嘴的模樣就像個孩子。
「妳又知道。」
「所以才想找人一起去試試看啊。」
果然，陸米米對鬼怪很有興趣，但我可沒空陪她瞎亂，去搞這些無聊東西。
「真的有人在學校自殺過啊……而且真的有見到想見的人。」陸米米小聲抱怨。
「妳說什麼？」
「這也是人家告訴我的啦，」她跳開這個話題，兩手一攤，將臉湊得更近。「不然你可以問問看阿良老師，他是我們學校研究所畢業的。」
好像有什麼事情連接起來了，我看著陸米米手上的紙條。

一、只要在學校自殺，便可見到想見的人。

不知道誰說過，傳說與神話通常都有一半真實。
我想起剛剛那女人所說的「因為你握有通往這裡的方法」。
難不成陸米米口中所說的那個自殺的人，就是阿良老師嗎？
這樣挺合理的，在「過去」中他的確相當自責，他得知這個傳說，為了想再見他妹妹一面，於是也企圖自殺。
阿良老師說，小櫻是在學校的湖自殺……難道他妹妹也是這間學校的學生嗎？
「阿良老師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
「前幾年的事情而已，阿良老師的妹妹在學校自殺，從思念橋上跳下去。」
我突然打了個冷顫，將那張紙條拿回來細看。
「嘿！你有興趣了嗎？」
陸米米見到我拿著紙條不放，打趣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