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雨中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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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2-17
離開西福特斯鎮後,旅途並未如想像中那般平靜。這幾天沿途經過數個小村莊,我們在其中補充了食物與水源,偶爾也能在村民的善意下短暫歇息,但多數時候仍是行走在荒野與森林間。

旅途中,我們遇上過幾隻低級魔物,大多是狼型魔獸或盤踞在森林中的魔蜥,雖然不算太危險,但也讓我們的旅程多了一些波折。我迅速解決了它們,而露緹希亞雖未參與戰鬥,卻總能在事後冷靜地分析這些魔物的習性,並指出哪些部位能賣給商人換取些許資金。

除此之外,我們還遇到過幾名來往於各地的聖職者。他們雖然只是普通的巡查人員,但仍讓我警覺了起來。我能感覺到露緹希亞同樣繃緊了神經,但多虧了偽裝魔法,我們沒有引起懷疑,順利地穿過了幾次可能的檢查點。

隨著時間推移,我逐漸察覺到露緹希亞的態度有所變化。她的話依舊不多,神情仍然帶著那股淡淡的冷漠,但這種冷漠已經不同於初見時的疏離,更多的像是不善於與人交流。她開始適應與我同行,雖然依舊不太主動開口,但當我詢問一些事情時,她的回答比過去多了幾分耐心。

途中,露緹希亞開始留意沿途的植物,偶爾會摘下一些野果或葉片遞給我,解釋哪些能吃、哪些有毒。我對這類知識不算熟悉,過去流亡時,大多仰賴隨身攜帶的乾糧,而不是靠野外採集,因此對她的精準判斷感到有些意外。

「這個能吃?」我接過她遞來的一顆暗紅色果實,果皮光滑,帶著一絲淡淡的酸甜香氣。

「嗯,雖然有點酸,但能補充水分。」她語氣平靜,隨後又指向一株外觀相似的矮灌木,「這種的種子有毒,吃了會頭暈、噁心。」

我蹲下仔細比對這兩種果實,它們的外觀幾乎相同,唯一的區別在於葉片的紋理。我挑眉問:「如果不小心吃了怎麼辦?」

「喝大量的水,或者找能緩解的草藥。」她語氣淡然,「如果中毒嚴重,就只能躺幾天,等它自己代謝掉。」

我揚起眉,隨口道:「聽起來經驗豐富。」

「……嗯。」她輕輕點頭,視線落在手中的果實上,語氣依舊平靜,「以前試過。」

簡短的回答,卻讓人無法忽視其中的含義。

「試過?」我頓了一下,問得更直接了些,「是在什麼情況下?」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視線,指尖輕輕摩挲著果實的表面,像是在回憶。

「……以前能吃的東西不多,偶爾會搞錯。」她語氣平穩,像是在敘述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沉默片刻,看著她平靜的神情,心裡卻莫名感到有些沉重。

試過?是餓到受不了,還是無意間誤食?

「還活著,算運氣不錯。」她補充了一句,像是這樣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我沒有再問,但心裡卻生出一絲難言的情緒。

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生存技巧,而是她在長年流亡、獨自活下來的過程中,被迫學會的東西。

這樣的日子,她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無從得知,也不確定她是否願意說。

但有一點我很清楚——這些事,若她願意說,總有一天會主動說的。

「繼續走吧。」我沒有再深究,把手裡的葉子隨手丟在地上,邁步向前。

露緹希亞看了我一眼,微微點頭,跟了上來。

午後的天空原本還透著淡淡的光亮,但烏雲卻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聚集,遮蔽了陽光,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遠處的山林開始傳來沉悶的雷鳴聲,預示著暴雨即將來襲。

「……要下雨了。」露緹希亞抬頭望了一眼天空,語氣平靜,卻微微加快了步伐。

「找個地方避雨吧。」我掃視著四周環境,試圖尋找可以暫時躲避的地方。

我們正走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兩側是茂密的樹林,前方則是一片山坡,視線並不算開闊。在這種地方,若是直接淋雨行走,不僅容易感冒,還可能讓行動受阻,甚至被泥濘困住。

幾分鐘後,豆大的雨滴開始落下,打在披風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們沒有猶豫,迅速沿著山坡的邊緣尋找遮蔽處。終於,在一處不起眼的岩壁後方,我找到了一個小型洞窟,雖然不大,但足以容納兩人躲避風雨。

我們快步走進洞窟,剛踏入內部,雨勢便傾瀉而下,沉悶的雷鳴聲在遠方低低迴盪,夜色提前籠罩了森林。潮濕的空氣瀰漫在洞內,水滴沿著披風邊緣滑落,滴落在地面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將行囊放到較乾燥的角落,取出火石,熟練地點燃了一堆篝火,讓洞內多了一絲暖意。火光閃爍,映照在岩壁上,也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在晃動的光線下忽明忽暗。

甩去沾滿水的披風後,我直接脫下濕透的上衣,將它掛在火旁晾乾,然後看向露緹希亞:「把衣服烘乾,等雨停再出發。」

此時,我注意到了露緹希亞的偽裝魔法時限到了,畢竟是最簡易的魔法,這也無可奈何。

她站在洞窟的內側,依舊裹著濕透的披風,指尖輕輕抓著布料,像是在猶豫。

「……不用。」她低聲說道,卻沒有動作。

我挑眉,看著她緊握著披風的手指,語氣平靜:「穿著濕掉的衣服,萬一發燒了怎麼辦?」

「我沒那麼脆弱。」她依舊輕聲回應,語氣略顯勉強。

我歎了口氣,懶得與她爭論,伸手拿起剛烘乾的斗篷遞給她:「至少先披著這個,等衣服乾了再換。」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斗篷,又瞥了一眼篝火旁晾著的衣服,神情猶豫,最後還是伸手接過。

「我轉過去。」我淡淡地說完,隨即轉身,背對著她,確保她能安心換衣。

洞內靜得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微弱噼啪聲,還有外頭暴雨傾瀉的聲音。

幾秒後,布料滑落的聲音傳入耳中,披風落地的輕響清晰可聞。我下意識地繃了一下,盯著篝火閃爍的光芒,強迫自己不去聽身後的動靜。

但在如此安靜的空間裡,這種行為顯然是徒勞的。

她輕輕移動,內衣的摩擦聲在洞窟內格外清晰,微弱卻又無比明顯。我沒有回頭,但仍能察覺到她的動作,布料滑落的細微聲響在耳邊被無限放大,讓我下意識地繃緊神經。

……冷靜,羅伊,冷靜。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的思緒集中在篝火上,確保它能穩定燃燒,烘乾衣物,不讓其他雜念影響心神。

神明大人,雖然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子民,但如果你還願意給我點庇佑,請讓我立刻進入冥想狀態,直接屏除雜念,最好讓我變成塊石頭,沒有感官,沒有思考,這樣就不會犯下任何罪孽。

我盯著篝火,腦海裡不受控制地開始回憶起過去的聖典,試圖讓自己進入禱告的狀態,但沒多久又自暴自棄地在心裡低聲咒罵了一句。

該死的,為什麼這種時候腦袋還特別清醒?

我更加用力地盯著篝火,彷彿只要再集中一點,火光就能把我意識裡所有不該有的雜念燒個一乾二淨。

「……好了。」露緹希亞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語氣略帶僵硬。

我瞬間從內心與神明的拉扯中回過神,過於迅速地轉過頭,卻在下一秒僵住。

她披著我的斗篷,只穿著簡單的內衣,微濕的銀髮貼在光滑的肌膚上,映著火光,顯得更加柔和而精緻。細緻的鎖骨線條,順著曲線延伸至肩膀,雖然她已經用斗篷掩蓋大半,但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纖細腰肢,以及豐滿的胸線,仍然能透過微微敞開的衣襟若隱若現。

她的雙腿修長,膝蓋輕輕併攏,手指攏緊著斗篷的邊角,似乎對這樣的狀態感到些許不自在,卻又沒有真正表現出過多的不安。

然後,她察覺到我的視線,微微睜大眼,隨即語氣帶點慌亂,又夾雜著一絲惱怒:「……你在看哪?」

我瞬間回過神,視線立刻偏開,乾咳了一聲,迅速找藉口:「……發呆而已。」

她皺了皺眉,顯然不太相信,但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將斗篷拉得更緊,遮住大半的身軀。

氣氛有些微妙,我正準備轉移話題時,她的視線忽然停在我身上,神情微變,語氣略帶遲疑:「你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微微一頓,回想起來,我剛才轉過身時,她應該已經看到我的背了。那道自肩胛延伸至側腰的傷疤,在篝火的映照下格外清晰,難怪她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逃出聖都時留下的。」我順口回應,視線仍落在篝火上,沒有多做解釋。

露緹希亞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聲開口,語氣不再如以往那般淡漠,而是多了一絲真正的探尋:「你……到底為什麼會被追捕?」

這個問題,她終於還是問了。

火光搖曳,映照在洞窟內潮濕的岩壁上,微弱的噼啪聲與外頭傾瀉的雨聲交錯著,讓這片短暫的寧靜顯得格外深沉。

露緹希亞的視線仍然停留在我身上,沒有催促,但也沒有收回那份探尋的目光。她問出了那個我早知道遲早會出現的問題——我為什麼會被追捕?

我沉默了一會兒,指尖輕輕摩挲著膝上的布料,衡量該從何說起。

「……妳應該知道,聖都一直以來都在宣稱自己是世界的信仰中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秩序與神明的意志。」

「我曾經相信這一切。」

露緹希亞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

「但後來,我親眼見證了一件事。」我微微側頭,望著篝火。

「一對無辜的母子,被當眾私刑處決,只因為他們是異教徒,不信奉聖都的神明。」

露緹希亞的手指微微收緊,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但仍然沒有打斷我的話。

「我曾經參與過異端審問,見過真正罪惡滔天的人,也執行過懲戒。但那次不一樣,他們什麼都沒做,只是單純地生錯了地方,信錯了神。」

回想起來,那一幕依舊清晰得像是昨日發生的一樣。那名女子護著年幼的孩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宣判,沒有反抗的餘地,也沒有任何機會辯解。審問官用的是一種不屬於聖術的力量,帶著詭異的、不安的氣息——那是一種與「信仰」毫無關聯的東西。

我握緊了拳,指節微微泛白,收回那些快要浮現的記憶。

「那時候,我內心的信仰開始動搖,但我還不敢違抗……於是,我選擇把這一切寫進日記裡,試圖理清自己內心的矛盾,也想找到機會,讓這些事被公開。」

我勾起嘴角,帶著一絲自嘲:「可惜,我的一舉一動早已被監視。」

露緹希亞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察覺到了話中的關鍵:「……監視?」

「在聖都,每一個聖職者,都會受到程度不等的監視。所謂的信仰自由,從來就不存在。」

「他們不會允許一個擁有聖術的審判者,對教義產生質疑。」

我頓了頓,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所以,我被剝奪了聖職,定罪為異端,等待處決。」

篝火發出微弱的爆裂聲,露緹希亞的神情沒有明顯變化,但她的指尖在不經意間微微蜷縮了一下。

「那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她問,語氣不再淡漠,而是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輕柔。

我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開口:「……是我的朋友救了我。」

我說到這裡,聲音不自覺地輕了些,胸口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像是有什麼堵在喉嚨裡,卻又無法真正表達出來。

「他們知道,當時的我還沒完全放棄信仰,還抱著一絲改變聖都的幻想。他們沒有責備我,只是讓我逃走……」

露緹希亞仔細觀察著我的神情,然後低聲問道:「他們呢?」

「死了。」我說,語氣平靜,如同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露緹希亞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握緊了斗篷,沒有立刻回應。

「所以,妳說得沒錯,這不是普通的追捕,而是追殺。」我低聲說著。

「對聖都來說,我不只是逃亡的聖職者,而是可能洩露內部黑暗的變數。」

氣氛沉靜了片刻,只有篝火在微微燃燒著。

露緹希亞沒有立刻回應,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然後,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地開口:「……你的決定,是對的。」

這句話讓我微微一頓,抬起頭看向她。

她的神情依舊淡漠,感覺卻比以往多了一絲難以形容的柔和,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斗篷邊緣,繼續說著:「雖然後果不好……但至少,你真的試圖去做些什麼,而不是像他們一樣選擇沉默。」

我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看著她靜了一瞬。

「試圖去做些什麼?」我輕笑了一聲。

「我只是個偽善者而已,穿上黑袍,也只是因為自己沒辦法直面過去罷了。或許在信仰背叛我之前,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幫兇。」

「但你拚了命的幫助了那些村民,不是嗎?」露緹希亞忽然開口,語氣淡淡的,「這樣的行為,你也覺得是偽善?」

對於他的說法,我愣住了。

她的語氣沒有質疑,也沒有情緒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不容反駁的事實。

篝火在我們之間燃燒,微弱的光輕輕映照著她淡然的神情。

我沉默片刻,低聲說:「或許,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答案。」

「在那之前,我想弄清楚……聖都到底在掩蓋什麼。」

這場對話到此結束,我看向洞門口口,發現外頭的雨勢已經小了許多,地面仍積滿水窪,但遠處的天空已露出些微的光亮。

「雨停了。」露緹希亞輕聲說。

我點了點頭,順手將晾乾的衣物拿起,動作自然地披上黑袍,重新整理裝備,準備繼續上路。

露緹希亞輕輕拉緊披風,目光停留在洞口,像是在適應雨後的清冷空氣。她沒有立刻邁步,而是低頭看了一眼仍微微潮濕的衣角,指尖輕輕摩挲著布料,然後轉身拿起晾乾的衣物,沉默地換上。

她動作不快,但也沒有遲疑,將內襯衣整理妥當後,重新穿上外衣,最後將披風扣好。確認衣物已恢復到適合行動的狀態後,她才微微抬起頭,卻沒有立即走出洞窟,而是像是猶豫著什麼。

「……如果你真的找到答案了,」她終於開口,語氣比平時輕了些,「會怎麼做?」

她沒有直視我,聲音裡聽不出明顯的情緒,卻透著一種壓在心裡許久的思索。

我停下整理行囊的手,沉默片刻。

「那要看答案是什麼。」

露緹希亞輕輕垂下視線,像是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希望不會是太糟糕的答案。」

說完,她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走向洞口。外頭的天空雖仍掛著殘留的雲層,但透出的微光已讓世界逐漸明亮起來。空氣中瀰漫著泥土與濕潤的樹葉氣息,帶著剛下過雨的清新涼意。

我們整理好裝備,邁步走出洞窟,繼續踏上前往下一座城鎮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