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是非
本章節 5480 字
更新於: 2025-02-14
我偷偷帶著東西溜到南岸的小樹林,這裡的泥濘裡還有許多人踩過的痕跡,看來這幾天在這裡活動的提埃士兵數量真不少
「真慢……」
洛倫佐竟然在那個脾氣暴躁的阿伯家喝茶,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事
「他是提埃人,隨著他的夫人一起到奧萊生活,所以並不討厭我們。」
「原來小丫頭在提埃生活過,早說嘛……還以為妳是教會的。」「我那個時候只想熟悉一下這片泥灘。」
「抱歉啊……」「沒關係,人嘛,總有難以癒合的傷口。」
我把要給洛倫佐的東西先暫時放到老人家的門廊上,然後跟洛倫佐沿著海岸散步,這麼久沒見了當然要好好聊聊天
「克萊兒把頭髮剪短了?」「你的重點果然都和別人不一樣。」「那妳送的首飾呢?妳沒阻止她嗎?」
「她就當書桌的擺飾啦,林場還好嗎?」「我每年聖誕節後會過去看一眼,她們還是運作的井井有條,妳放心。」
「那阿姨的身體還好嗎?」「母親身體一直很硬朗,只是妳離開後她一直不太高興。」
「鮭魚呢?你有按照我做的方式去煮嗎?」「有,確實沒有那麼油膩了,產量越來越多,北方聯邦也有購買的意願。」
「是吧?黑麥呢?黑麥的栽種情況怎麼樣?」「還是很難滿足國內需求。」「那就要嘗試育種啊,可以找早熟的,或是產量多的,兩者拿來雜交。」
「我會轉告馬蒂爾達……」他打量我一陣,「妳真的長高不少呢。」「當然,不往上長難道往橫的長?這是第幾次說這種話了……」
海風徐徐吹過,太陽漸漸西沉,我們倆坐在石頭上眺望著遠處的海面,我想起我轉世前看到的畫面
「拉爾夫大人最近怎麼樣?」「他身上……發生了一些異變,表面上還是他,但總會有特定幾個時間段躲著我,把自己鎖在房裡,我是不是……」
「人都需要時間調適情緒,有些人花費的時間長,有些人的短,如果他想說他自然會說的,很多時候排解情緒靠的不是傾吐,而是陪伴。」
他點點頭,眼裡還是帶著些許無奈
「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呢……這些年,發生了太多我無法理解的事……」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你有聽說過有隻鯨魚擱淺在奧萊的海岸嗎?」「有,《信風周報》的創刊頭版,用字遣詞一看就知道出自於你的手筆。」
他嘆了口氣,「所以……鏢局什麼時候能在提埃城開一間?」「我也想啊,但沒有信任的人能監督,不然開鏢局最困難的一點都已經克服了。」
「困難?什麼樣的困難?」
「跟政府的人脈關係,我在奧萊有利奧波德大人和奧萊政府做靠山,在王都有艾米莉安和王國騎士團,提埃有你,但現在的問題是,因為政治局勢的原因很少有人願意走提埃這條線路,而且現在貿然在提埃展點的話可能會引起王國高層的反彈,《信風周報》已經被教會盯上了,鏢局絕對不行。」
「為什麼?」
「艾米莉安領地的特產都是水果,品質和賣相非常好,但缺點是保質期太短,非常仰賴物流系統,如果遭到制裁,她的領地首當其衝,背後的鏈條太複雜,你就不要深究了。」
「確實……對了,妳和克萊兒這幾年過的怎麼樣?」
所以講這麼多我的事情只是為了鋪墊吧,醉翁之意不再酒啊
「在你來之前情緒都挺穩定的。」「說的好像我很樂見這種場面……」
「平常還是挺開心的,她有空的時候會陪我到處逛,比你好多了。」
「那妳怎麼不一開始就去奧萊?」「我不去怎麼知道你是這樣子?」
「妳不是什麼都知道嗎?」「要有實驗精神。」
「說到實驗……妳的東西我都收回去我的宅邸了,但……妳的房間……」
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但聽到後還是覺得很無奈,突然覺得我就像被杜鵑推出巢穴的蛋一樣,無可奈何的碎了
「對了,幫我帶一句話給查雅……」
「妳怎麼知道她叫查雅?」
「不重要,反正幫我帶兩首詩給她,
一是:『自從盤古迄希夷,虎鬥龍爭事正奇。悟得循環真諦在,試於唐後論元機。』
二是:『茫茫天數此中求,世道興衰不自由。千千萬萬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
洛倫佐點頭,太陽也快沉入海平面之下
「對了,妳不是要單挑嗎?」「你還知道定孤枝是什麼意思。」「猜一下就知道了,我看起來那麼傻嗎?」
「我沒帶武器啊。」「對受過訓練的人來說,任何一件物品都能當成武器,只有趁不趁手的問題。」「那我要用我的知識擊斃你。」「少廢話。」
我連克萊兒都打不過,更何況是洛倫佐,所以三兩下樹枝就被挑飛了,不過他還是挺讚賞我的
「已經有幾分利奧波德公的風采了,果然是大家都喜歡的聰明孩子,射出的箭也很精準,如果再往旁偏一點就會傷到我。」
「我不想傷你。」「我知道,所以才說妳的弓術相當精準……」
「對了,你今天說的……『想守護妳……』。」
「咳……當時情況有點複雜,沒有好好組織語言。」
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他的耳朵有點紅,也應該不是夕陽照的
嘿,對,很複雜才能說出這種曖昧不清的話……
看時間也不早了,有一艘小艇承著夕陽的金濤偷偷停靠在礁石邊
「這種停泊方式很危險啊。」「不會,用的是柯萊多弗拉的技術,而且我們現在也和科凱塔、賽利卡有邦交。」
賽利卡也就是北方聯邦最南端的國家,與提埃接壤,兩國之間在嚴苛環境下困難的掙扎求生,根本沒空騷擾對方,所以由王子提出合作後自然而然的結成同盟
「拉爾夫大人知道和科凱塔合作是飲鴆止渴吧?」「所以我說拉爾夫大人發生了無法理解的異變。」
「他怎麼說還是個明白人,你就按他的想法去吧。」「也只能這樣了。」
之後我把要送他的東西拿給他,「有點沉,咖啡豆、可可粉、兩匹棉布,還有我自己做的一些發酵醬料和使用方法。」
「謝謝,那麼……」他看像小船的方向嘆了口氣,「我走了。」
「掰~」
我目送著洛倫佐的船消失在暮色中,在離開離開泥灘的路上我看見了一排新的鞋印,上面有獨特的玫瑰紋,那肯定是阿爾傑他們
喔,這下回去可精彩了
———
果然,晚餐時,阿爾傑突然開口
「奧奇德小姐為什麼傍晚的時候跑去見洛倫佐?」
利奧波德的神色還是一如往常,而克萊兒則看起來有點不高興,但我看的出來啊,這是吃醋了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朋友之間敘舊聊天,有何不妥?」
「可是他是提埃人!他是我們的敵人!」
「敵人?那請你解釋『敵』這個字的意思。」「哪有什麼意思……敵人就是敵人。」
「『敵,仇也。』所謂的敵人就是仇人,洛倫佐和我無冤無仇,何以為敵?」
「利奧波德公如此器重妳,妳卻說出這種話……妳的道義……妳的忠誠……到底屬於誰?」
「道、義、忠、誠,這四個字,你又理解是什麼意思嗎?」
有的時候真的覺得這樣的人真的很煩,就硬要把自己的想法套在別人身上,好啊,來啊,我讀過這麼多文言文經典,拿來懟人剛剛好
「道,指萬事萬物最初始的規則;
義,是指自己的正道、正理、合宜;
忠,是只盡自己的心力;
誠,就是指信譽……
所謂的道義和忠誠,根本上是要你遵循自己的內心,找到自己的道路,並終生踐行。」
「妳這是在強詞奪理!」
「是嗎?那你解釋吧,但凡你能給出一個清晰的解釋,我也願意信服於你。」
看阿爾傑被我嘴到閉麥,利奧波德輕笑兩聲幫他解圍
「氣氛有點緊張呢……但奧奇德還是有點本事在身上的,阿爾傑,你如果有需要可以讓奧奇德去幫幫你。」
「不需要。」現在換夏爾發作了,「我們洛沙不需要這樣的傢伙。」她咬牙切齒的說著,看來下午被嗆的事情還記仇呢
「嗯,當年維拉米爾大人還邀請我去洛沙領呢,夏爾,身為洛沙最『忠心』的僕從,請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分歧呢?」
「父……父親與孩子是不一樣的啊!」
「父親和孩子都不一樣了,君臣一定也不一樣吧?那你又怎麼認為洛倫佐和拉爾夫是一樣的仇敵呢?」
「這……」
「喂……」莫洛可能也有點看不下去了,想幫兩人發聲,「難道妳不擔心說出這種話會被利奧波德公會生氣嗎?」
「『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亂說不清楚的事,是蠢;知而不說,是沒有盡心;身為人臣,沒有為國盡心該死;說了不當的話也該死,即便不妥,我也願意說出我所有該說的話,我寧願讓利奧波德大人懲罰我,因為我相信他是明君,他是愛國愛民的領導者,就和拉爾夫一樣。」
夏爾拍案而起,「到頭來妳還是站在提埃那一方啊!」
我先抿了口水冷靜下來,不然真想上去撕了他
「『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奧萊和提埃本是王國的盾與矛,王國與兩大公國亦是唇齒相依;如今王國迫使矛盾兩者相擊,下場只有兩敗俱傷,兩大公國若是衰亡,距離王國的覆滅也就不遠了。」
現場一片寂靜,夏爾也慢慢坐了下去,哇《韓非子》嗆起人來竟然這麼爽,而且句句犀利,直刺要害,只能說當初韓非要是有《王者之聲》裡那位治療口吃的醫生就不會落得服毒自盡的下場
「今天聽了一場精採的辯論呢。」利奧波德笑了笑,「我改變主意了,奧奇德,妳想設的論壇,我同意了。」
「謝過吾主,您今晚可以多喝兩杯。」
「原來妳還管著利奧波德公的飲食嗎?」「奧奇德廚藝精湛,醫學造詣頗深,我還是選擇相信她的。」
於是整個晚餐阿爾傑和夏爾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唉,如果他們一開始態度好點,我還能用儒家和道家的經典來反擊,誰讓你們態度不好
———
回程的船上,洛倫佐忍不住打開那一代子的東西,裡面裝著許多有奇怪調料的瓶瓶罐罐,有塊狀,有顆粒狀,還有糊狀的
「洛倫佐大人……」「查雅,克萊兒的狀況怎麼樣?」
「已經沒事了……不過……」「怎麼了?」
「呃……那一袋是什麼?」
「朋友送的東西,這位朋友還託我轉告妳兩句話:
第一句是,『自從盤古迄希夷,虎鬥龍爭事正奇。悟得循環真諦在,試於唐後論元機。』
第二句是,『茫茫天數此中求,世道興衰不自由。千千萬萬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
「什麼意思……」
「她之前還跟我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自己悟。」
「欸?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這位朋友給的忠告一向很有幫助,能理解她話中的深意會對世界有新的啟發,我先回船艙了。」
「世道興衰不自由……」
難道說……這是跟我說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意思嗎?
———
洗完澡後我偷偷溜進克萊兒房間,克萊兒無奈的笑了,「唉……」
「姐姐~妳生我的氣了嗎?」
她嘆了口氣躺到床上,「我沒有……但我想知道妳和洛倫佐都聊了些什麼。」
「生活,和吃的。」克萊兒歪過頭靠在我身上,「看見這樣的紛爭……妳會覺得傷心嗎?」
「不會,不意外。」
「但我很意外妳今天會這麼生氣。」「因為他們踩到我的底線了,就跟當年雙胞胎一樣。」
我感受到她的手輕輕撥著我的頭髮,「我當時本來想阻止妳,那畢竟是維拉米爾大人的孩子,但我卻想不出任何能反駁妳的理由和藉口,有時覺得妳像太陽一樣明亮,又覺得妳像海一樣兇猛。」
「我並不是不能接受其他人反駁我,我無法接受的是有人世俗道德綁架我,我要有理有據的反駁。」
我感覺到她有點失落
「怎麼了?」
「妳今天說……妳是父親的臣子,那……我呢?」
「『君者,善群也。』君這個字,指的是善於領導人群的人;『臣,牽也,事君也。』是願意牽就君主,在其手下做事的人,妳不也是聽命於利奧波德大人?妳會因此否認和利奧波德大人之間的親情嗎?」
「不會……」她露出釋然的微笑,「謝謝妳。」
「妳累一天了,我還是不吵妳了,我回自己房間啦~」
———
但其實我晚上也沒睡好,隔天一早穿著風衣默默到港口看海,昨夜的血跡已經被洗淨,但棧板上依舊留著滄浪乾涸的鹽花,耳畔傳來海鷗綿長的鳴叫聲
「清晨的奧萊港,怎麼看都看不膩呢。」背後傳來利奧波德的聲音,「妳是不是又要吟詩了?」
「差不多……忍不住嘛。」
「妳其實再見到他們的那一瞬間就明白了,對吧?」
「做人嘛,揣著明白裝糊塗才好過。」
天空掠過一隻黑背信天翁的背影,「黑背信天翁耶,這裡竟然有……」
「嗯?跟普通的海鷗有什麼差別嗎?」「差的不是一星半點,他們的關係就像我們跟牛的關係。」
「啊?那不是沒有關係嗎?」
「有啊,我們是真核生物裡的動物,動物裡有脊椎的動物,有脊椎的動物哺乳類,而鳥是鳥,牠們的特徵是連在一起的鎖骨,骨頭中空,硬喙,具有氣囊,用兩隻腳行走。」
這時一隻烏鴉一蹦一跳的跑過來,揪了一下我風衣袖口的毛毛就要跑,結果發現根本拽不動,一時間有些尷尬,然後又一蹦一跳的走了
「牠在幹嘛……牠不怕人嗎?」
莫洛也來了,說是一大早從窗戶看到我一個人坐在這裡,想問我一些事情,也沒想到利奧波德已經來了
「奧萊人對鳥還是比較友善的,牠們當然不怕人。」
而且鴉科鳥類放眼整個動物界都是數一數二的高的,牠們能自己製作工具,這點除了人類也只有猩猩和新喀鴉能夠做到
「看樣子莫洛有些事要找妳呢……哪我們早餐時再見了。」
說著利奧波德就跑了,竟然就這麼跑了?我是不是真的把他帶歪了?
算了,反正這些問題莫洛終究是要問的
「妳當晚也在現場,所以妳知道發生什麼事,妳也知道……」
「對,我都知道,所以呢?您覺得我昨晚的行為太脫序失禮了?」
「不,妳說的其實很有道理,就連我也無法反駁,我比較好奇的是……難道妳都不擔心有一天會被報復嗎?」
「報復?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清算吧……不過我倒是不怎麼在乎,我昨晚說利奧波德大人不會殺我,是因為他是賢明的君主,到時候有人要是想殺我,不就代表和她的父親一樣無能嗎?」
到時候這個國家的南北方都同時爆發戰爭,王國只能落得被瓜分的結局,那好像也挺好的,南方風氣自由開放,把皇室送給科凱塔當聯盟的籌碼,科凱塔一定開心得要死
「對了,妳昨晚的那些話,是從那裡學來的?」
「《韓非子》,是一位東方思想家的名著,他所在的社會環境允許每個人表達自己的想法,百家爭鳴,《韓非子》在諸子百家中確實稍微激進一點點……正好拿來對付這兩個楞頭青。」
「楞頭青嗎……確實啊,不過日後如果王國需要妳,妳會願意出手相助嗎?」
「看情況吧,不過王國的事情我是不太想插手,一國之主硬生生把局勢搞成這個樣子,然後總有些人,既想要平靜的生活,又想要權力之巔的王座。」
莫洛陷入沉默,看來他很清楚為什麼我昨晚的言詞這麼激烈
「我知道妳為拉爾夫的遭遇感到不平,但他殺死國王罪不可赦。」
「是嗎?聞弒一夫,未聞弒君也。」
只聽說他殺了一個人,可沒聽說他殺了君主,而且換個方向說,先王根本不能算是個人,從年輕時開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有利奧波德他們壓著才沒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