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上 撤離-逐浪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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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5-01-08
隨著越來越靠近海南島,船隊上下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緊張氣氛。一路上的風平浪靜雖然讓船員們鬆了一口氣,但沒人敢真正放鬆警惕,尤其是岩井勉少佐帶領的航空隊,始終保持著隨時準備出擊的狀態。

船隊司令官板谷隆一大佐站在鳳翔號的指揮室內,望著窗外的海面,內心卻並不輕鬆。儘管任務至今進展順利,他心中仍然有一絲隱隱的不安。他明白,這種表面的平靜可能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這時,一封來自海南島日本商會的電報送到了他的手中。日本政府在海南沒有領事館,因此日本商會就承擔起了一部分領事館的職責。45年終戰時,在海南的日本人基本上全部撤走了,然而隨著日本佔領狀態的結束,很快又有日本人去海南和東南亞做生意,這個商會就是在此背景下成立的。

電報內容既有禮節性的感謝,也傳達了令人擔憂的消息:
·海口市已經進入戒嚴狀態,共軍遊擊隊(瓊崖縱隊)的活動愈發頻繁,甚至有人潛入了城內,製造了一些小規模的騷亂。
·據觀察,海南島的形勢已經惡化到「幾乎一半人口傾向於支持共產黨」,而國民黨軍隊普遍士氣低落,雖然中國政府宣稱防衛海南的「伯陵防線」固若金湯,然而很可能已經岌岌可危。
·此外,島內有一定的反日情緒,儘管日本商人在海南的人數不多,但大多都受到當地人或多或少的敵視,撤僑過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混亂。

板谷讀完電報,眉頭緊鎖,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些問題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職權範圍,他管不了也不能管,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完成任務,然後帶著下屬和海軍寶貴的資產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儘管知道海口的局勢已經不容樂觀,但板谷還是決定按照原定的時間表入港,那是白天。如果重視保密需求,應該在晚上入港的,但板谷考慮到儘快完成裝載的需求,以及在白天進行靠港作業更加方便,因此沒有選擇在夜間入港,加上日本政府早已對外宣佈執行撤僑行動(但沒說明會派什麼船來撤僑),因此板谷認為也沒有秘密靠港的需求,從而維持了原本的時間。早在出發前,日方與中方已經進行過協調,不出意外的話,中國人已經把需要撤離的物資和人員準備完成,等到船隊停靠完畢就能馬上進行裝載。

同時,板谷對各艦,包括鳳翔的船務長黑田仁海軍少佐下達了入港前的最後準備命令,一切按預定計畫執行:
·各艦的隨艦陸戰隊要做好準備,負責在靠岸後維持秩序,並應對可能的突發狀況,為此需配備武器,以防不測;
·各艦的搬運小組需清點人員和設備,確保能迅速高效地完成物資和人員的裝載工作。
·各艦保持防禦姿態,尤其是涼月,需保持防空火力隨時待命,應對可能出現的空中威脅。

此時,岩井勉走上甲板,仰頭望向天空,最後確認了一遍天氣情況。此時天空是一片低沉的灰色,厚厚的雲層籠罩在海口上空,彌漫著一股肅殺的氣息。

他輕輕點了點頭,喃喃自語道:「這種天氣,倒是對我們有利。」

陰天帶來的低雲層雖然讓人心情壓抑,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是難得的「好天氣」。低雲會對解放軍的飛機產生干擾,遮蔽船隊的行蹤。雖然情報顯示解放軍空軍的規模並不大,對海南的空襲也寥寥無幾,但岩井不敢有絲毫大意,仍然對戰鬥機起飛準備保持高度警惕。

目光從天空轉回甲板,他深吸了一口氣,默默走回船艙內,準備應對接下來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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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緩緩駛入海口港,靠泊過程一如既往地展現了日本海軍的訓練有素。四艘軍艦在港口的指定泊位緩緩地靠岸,艦員們各司其職,整個靠岸過程顯得井然有序。艦上負責維持秩序的陸戰隊員們荷槍實彈站在了甲板上,負責搬運工作的人也在帶隊兵曹的指揮下做好了準備。

實施了戒嚴的海口,其警備之森嚴也給日本海軍官兵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時,國軍海口警備司令部的士兵已經將港口區域完全封鎖,普通市民被禁止接近。武裝士兵站崗巡邏,讓整個港口充滿了一種緊張而肅殺的氣氛。

涼月上的隨艦海軍陸戰隊已經做好了應對突發情況的準備,只見陸戰隊士兵們荷槍實彈,因爲23式步槍優先供給陸軍,所以他們身後背著的是早已退居三綫的三八式步槍,已經上了刺刀,寒光凜凜,士兵的胸口上也按習慣纏著白色布條,頭戴日式鋼盔。準備在中國領土靠岸的日本軍艦上維持這副打扮的日本兵,很難讓人相信他們是來協助中國人而不是來打中國人的。
一名新入伍的陸戰隊士兵站在甲板邊,看著港口附近站崗的國軍士兵,不禁對身邊的帶隊的兵曹長說道:「這些支…中國兵看起來挺精神啊,和傳言中說的士氣低落完全不一樣。」
兵曹長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注意你的用詞!還有你都沒參加過戰爭,懂個屁!別看他們現在威風凜凜,那是因為共軍還沒打到這。他們面對平民和我們當然是擺出這副樣子,真到戰場上肯定沒這麼硬氣。」
新兵縮了縮脖子,不再多問,默默地挺直了身板,繼續準備著。

在泊位附近,停放著好幾輛卡車,一些國軍士兵正忙碌地從車上搬下箱子,顯然,這些是要由日本船隊運走的所謂物資。除此之外,岸邊還聚集了兩撥平民打扮的人,引起了船員們的注意:

一撥人中有不少婦女、少年和兒童,還有人拎著大皮箱,臉上寫滿了不安和焦慮。推測是中方要員及其家屬,是此次撤離任務的「特殊要求」。
另一撥以成年男性為主,少量的婦女分散在其中,氣氛顯得有些放鬆,主要是因為不少人看到日本軍艦入港後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或高興的表情。從穿著、行李、表情來看,似乎是日僑、日本軍事顧問和滯留海南的台灣人。
兩撥人不僅離得比較遠,而且中間還被國軍士兵隔開,很顯然中國政府不希望他們有太多接觸。

作為船隊的司令官,板谷大佐自然要代表日本海軍與中方負責人會面。這不僅是必要的禮節,也是瞭解當地局勢的最佳方式。因此,板谷帶著兩名參謀走到登船梯附近,等著一靠岸就與對方代表見面。他抬頭看向岸邊,果然發現有三名顯然是領頭的人早已站在岸邊等候:
第一人身穿國軍陸軍軍官制服,腰間別著一把手槍,神態嚴肅,顯然是這裡的指揮官之一。
第二人穿著得體的深色西服,外貌特徵與人群中的日僑相似,應該是日僑代表或顧問團成員。
第三人的身分最令板谷好奇,因為這位中年男人身穿中山裝,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但神情冷峻,站姿筆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似乎是中方的特別代表。

板谷微微眯起眼睛,帶著好奇打量著這三人。他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位,特別是那個穿中山裝的眼鏡男——從他的氣質來看,顯然與普通文職人員不同,身份更讓人好奇。

不過,他很快收斂了好奇心,調整好表情,做好迎接對方的準備。他知道,接下來的交談可能是整個行動的關鍵一步,一些潛藏的矛盾或問題,很可能會在這看似平靜的會面中逐漸顯現。

與碼頭上的三人會面後,板谷對其中一人的真實身份大感意外:
·那位國軍軍官是海南警備副司令黃國棟上校,他經過翻譯介紹了自己的身份,這個身份在板谷的意料之內;
·身穿西服的男子是駐海南日本軍事顧問團副團長藤原岩市,現役陸軍大佐,由於是秘密派駐海南,所以他的公開身份被偽裝成普通日商,這也在預料之內;
·讓板谷感到最意外的是那位戴眼鏡穿中山裝的男人,他的真實身份是化名為「林保源」的退役日本陸軍中將根本博,目前擔任軍事顧問團團長。他用於偽裝的公開身份是台商,任務的機密性讓他在見面時特地叮囑板谷不要敬禮,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簡短的碰面後,四人交換了必要的問候,並在黃國棟的引導下走向旁邊的一處地方,準備商議接下來的任務細節。

在藤原的協助翻譯下,板谷首先向中方表達了誠摯感謝,他的言辭懇切而禮貌:「……感謝貴方的全力協助,使得此次撤離行動得以順利進行。」

黃國棟也點頭表示贊同,並說道:「不必客氣。這些人員能安全撤離,也是我們希望看到的,尤其是…我的侄子也在這次的撤離名單裡。仰賴貴方的幫助,實在感激不盡。」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根本和藤原,補充道:「另外,也多謝貴國顧問團一直以來的努力工作,對我們幫助良多。」

就在雙方氣氛和諧時,黃國棟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的語氣提出了一個「小」請求:「還有一件事,不知貴方可否考慮……將軍艦上的旭日旗暫時收起來。我們絕對沒有敵意,只是擔心這會引起市區內某些人的注意,可能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板谷聽到這個要求時,明顯一愣。他明白黃國棟並無惡意,是出於對行動安全的考慮。然而,軍艦旗代表的是日本國家主權和榮譽,依據日本海軍的規章制度,這面旗幟在幾乎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輕易降下。因此,板谷沉吟片刻後,禮貌地答復:「感謝您的建議,我們非常理解您的擔憂。但根據我方的法令,軍艦旗是主權的象徵,降旗恐怕會違反相關規定。所以,這件事無法照辦,還請見諒。」

黃國棟聞言,擺了擺手,表示理解:「無妨,我們完全理解貴方的立場,既然如此,就不必勉強了。」雙方簡單地笑著化解了這一尷尬。

隨後,雙方進入了任務的具體核對環節。黃國棟拿出一份撤離人員的名單,與板谷逐條核對,以確保無誤。核對結束後,黃還拿出了一份名單附錄。

黃國棟將附錄遞給板谷,然後指著上面的名字說道:「有件事可能您尚不知曉,但我認為還是有必要說明一下。這份附錄上列了幾名日本人和…台灣人,他們現在不在撤離名單裡。」

板谷略顯疑惑地翻閱附錄,發現上面確實記錄著幾個人的名字,黃國棟接著說道:「根據可靠的情報,這些人已經被共產主義思想洗腦,自願加入了匪軍遊擊隊。他們目前行蹤不明,應該是不會隨船撤離了。」

板谷聽後大感意外,他完全不知此事,但很快調整好表情,平靜地回應:「感謝您的告知,這種情況確實複雜,我會向上級彙報。」

但黃國棟補充道:「此事我們早在先前已通報貴國政府,只是覺得在此次行動中提前向您說明更為妥當,以免出現誤會。」

板谷再次向黃國棟表示感謝,同時心中感歎:居然還有這種敏感事件摻雜其中。雖然他知道這件事與他無關,但也能預感到,它可能會引發後續的波瀾。

隨著核對名單完成,雙方準備繼續討論物資裝載及撤離人員登船的具體安排。港口內的氣氛依舊緊張,尤其是那些負責引導撤離人員上船的基層官兵們面臨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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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官們在核對名單時,鳳翔的基層官兵也沒閑著。登船梯附近,人員撤離行動正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船務長黑田少佐手拿名單站在舷梯邊,指揮著一隊水兵引導撤離人員上船,同時監督著船員們從港口搬運物資。這是任務中最關鍵的一環,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當日本僑民和滯留台灣人被安排第一批上船時,氣氛顯得比較輕鬆。核對完名單後,這些撤離人員顯然意識到即將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一位年約四十的男性日僑站在登船梯入口,向一名海軍士兵鞠了一躬,用顫抖的日語說道:「謝謝你們……真的辛苦了!」
一名女性懷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帶著疲憊的笑容對身邊的船員低聲道謝,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楚,但那種發自內心的感激溢於言表。
甚至陸軍出身的顧問人員也面帶微笑或表情輕鬆地著對海軍官兵們打招呼或道謝。
這一幕幕讓忙碌的船員們感到了一絲溫暖,有人甚至小聲嘀咕:「這些人真的不容易啊,能幫上他們,真值!」

然而,當輪到中方人員開始核對名單並登船時,現場的氣氛立刻變得沉重而微妙。
一名打扮樸素的婦女,手裡提著一個略顯陳舊的皮箱,邁著緩慢的步伐走上登船梯。當她的目光掃過甲板上那些荷槍實彈的陸戰隊員時,腳步突然頓了一下,表情變得僵硬,像是被某種回憶刺了一下,僵在原地好幾秒。
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上登船梯,嘴裡一言不發,眉頭緊鎖,連目光都不願投向身邊的海軍士兵。他的腳步帶著一種急切,彷彿迫不及待想逃離這個讓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還有一些人,雖然沒有停下腳步,但眼神中帶著明顯的戒備和恐懼。其中幾名婦女緊緊抱著孩子,低著頭,步履匆匆,彷彿害怕惹到任何日本兵。

這一切盡收黑田眼底,讓他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這些反應並非針對自己或海軍官兵,而是對日本軍人形象的慣性厭惡或恐懼,畢竟此時距離戰爭結束還不到五年。他默默歎了一口氣,臉上卻保持著鎮定的表情,繼續指揮著任務。

這時,一名六七歲的小男孩突然大哭起來,哭聲在碼頭上顯得格外刺耳。小男孩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喊著什麼,臉上滿是恐懼。他的母親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手忙腳亂,一邊抱緊孩子一邊低聲勸說,但孩子的哭聲卻愈發尖銳。

黑田站在舷梯旁,皺起眉頭,轉頭看向身邊的臨時翻譯——一位隨船撤離的台灣人。翻譯聽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孩子在說……『日本鬼子很可怕,不要讓我上船!他們會把我丟到海裡!』」

黑田的表情微微一僵,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幾年前日本軍隊在中國的形象,就算不知道也猜得到,聽到這些話還是讓他不由得感到一絲苦澀。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示意繼續引導登船。

然而,事情並未結束。不遠處,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站在舷梯口,嘴裡罵罵咧咧,臉上寫滿了不屑和敵意,不願配合名單核對。他死死盯著那些背著步槍的陸戰隊員,一步也不願往前走。翻譯側耳聽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對黑田說道:「他也在罵你們是鬼子,還說你們手上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說自己寧死也不想坐鬼子的船。」

黑田抬頭看向那個少年,發現對方正用一種幾乎能刺穿人心的目光狠狠瞪著自己。就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少年身邊的一位中年婦女站了出來,用顫抖的聲音苦口婆心勸了幾句,少年最終不情不願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並邁上登船梯,但在經過黑田身邊時,仍狠狠瞪了他一眼。

黑田沒有回應少年的挑釁,只是低聲問翻譯:「那女人是他的誰?」

翻譯回答:「應該是他的僕人吧。要是他父母在,估計早就罵他一頓,把他硬拉上船了……您看,那個剛才在哭的孩子已經被他爸罵了一頓。」

黑田微微點了點頭,目送少年走上船,心中歎道:「這仇恨短時間內恐怕難以消散啊……」

隨著撤離人員逐漸被引導上船,任務繼續穩步推進。黑田掃了一眼碼頭,發現國軍士兵依舊警惕地在港口周圍站崗,而港口上的其他日本海軍官兵們正忙著搬運物資。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對身邊的士兵說道:「注意警戒,繼續保持隊伍流暢。」

登船的順序井然有序,但這壓抑的氛圍始終未能完全散去。尤其是卡車附近,氣氛同樣不好,那的場面顯得更加冷淡和敵對。

卡車上裝的正是需要搬上艦船的所謂物資,其中包括多餘的日方援助的武器,以及一些非常重要且不能銷毀的文件檔案,不過雙方負責搬運的基層人員都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箱子裡具體是什麼,只是籠統稱之為「物資」。

日方水兵已經站成隊列,按照早先的分工,逐一接過國軍人員從卡車上卸下的箱子,然後將它們一人接一人地傳遞到各自的艦船。

在工作開始前,一名帶隊的海軍兵曹走到卡車附近,與負責交接的國軍士官接觸時,立刻感受到了強烈的冷漠和敵意。

國軍士官的態度顯得十分隨意,甚至懶得正眼看對方。當兵曹按規矩向他敬禮時,他僅僅是漫不經心地抬了抬手,象徵性地回了個禮,臉上還帶著不屑的表情。
周圍的國軍士兵站在卡車旁,有的手插在褲兜裡,有的倚靠在牆邊,目光冷冷地打量著日軍船員。他們沒有動作,也沒有多餘的話,神情中充滿了疏離和敵意。

面對這種明顯帶有挑釁意味的態度,兵曹並未做出任何反應。他站直了身子,用一種冷靜卻帶有威懾力的目光盯住國軍士官。幾秒後,他轉身返回隊伍,低聲指揮水兵們按照順序開始搬運物資。

很明顯,在國軍士兵接到上級命令、將木箱從卡車上卸下後,便站到一旁冷眼旁觀,沒有提供任何協助,也沒有多說半句話。

日方官兵們顯然察覺到了這股敵意,但沒有人抱怨或出聲,只是低頭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物資按照箱子的大小和重量進行分配,並迅速搬運到船上。

在一旁的台灣人翻譯顯然也感受到了現場氣氛的緊張與尷尬。他本來是負責協調溝通的,但很快發現,雙方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必須要說的話。

國軍士兵的表現明顯傳遞了一個信號:他們不歡迎這些日本人。
而日本水兵則完全以任務為重,默默無聲地執行著搬運工作,連多看對方一眼都懶得做。

翻譯站在原地,幾次張了張嘴想打破沉默,最終還是沒說什麼。他心想,既然雙方都不想溝通,自己也沒必要多此一舉,省的招來兩邊的嫌棄。

儘管氣氛微妙,搬運工作卻在沉默中有條不紊地推進著。這些箱子逐一被搬運至船上,每個船員都繃緊了神經,專注於自己的任務,不願讓任何可能的意外干擾到行動。

兵曹看了一眼隊列中的船員,低聲說道:「快點幹完,我們不想在這裡多待。」

他說得小聲,卻傳遞了所有日方官兵的心聲。所有人都清楚,他們此刻身處一個非常不友好的環境,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埋頭幹活,儘快把任務完成,然後回到熟悉溫馨的軍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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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所有需要撤離的人員和物資都已經順利裝載完畢。板谷大佐與根本博一道,向黃國棟上校進行了最後的告別。

「感謝貴方的協助,讓我們能夠順利完成任務。」板谷大佐鄭重地說道,同時向黃國棟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根本博則帶著客套的笑容說道:「黃上校,希望貴軍能旗開得勝。等以後有緣再相見吧。」

黃國棟微微一笑,禮貌地回敬:「祝貴方一路平安,也感謝貴國的幫助。希望我們還能再有機會合作。」

目送板谷、根本和藤原回到鳳翔號上,黃國棟表情平靜,但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他明白,眼前這一切表面的秩序,不過是即將到來的更大混亂的短暫平靜罷了。畢竟解放軍已經在瓊州海峽對岸虎視眈眈,自己的這個警備副司令的位置恐怕也不會持續太久,還是想辦法安排撤退去台灣的後路吧。

伴隨著港口上機械的鳴笛聲,船隊緩緩離開了海口港。各艦上的船員們站在甲板邊,緊盯著岸上的每一個細節,確保沒有遺漏的物資或人員。

一切看起來都井井有條,沒有任何混亂。船隊很快駛離港口,向著既定的航線前進,開始了撤離任務的下一階段——奔赴台灣,先把台灣人和中方要員卸下來。

回到鳳翔上面後,板谷特意為根本和藤原安排了單獨的軍官休息艙。畢竟,兩人是顧問團的團長和副團長,其地位和身份值得這樣的禮遇。然而,他們的下屬顧問團成員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

為了掩人耳目,避免其他普通僑民在事後洩露顧問團成員的真實身份,這些陸軍軍官早在登船前就接到命令,要與普通僑民混在一起。因此,他們被分配到了機庫中被臨時劃分出來的收留區,與平民共用簡陋的行軍床,更沒有什麼單獨艙室。
為了防止意外情況,收留區周圍還有海軍士兵負責看守,顧問團成員的活動範圍也和平民一樣被嚴格限制。

一位顧問看著機庫裡擁擠的環境,無奈地打趣道:「這感覺還真像是我們被海軍俘虜了啊。」

他旁邊的同事聞言,笑著揶揄道:「還好吧,比起當年在關島的日子,這條件算是天堂了。至少現在不用擔心炸彈落在腦袋上,也不用擔心吃的供應不上。」

這番話引得周圍的幾位顧問會心一笑,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雖然條件艱苦,但這些人畢竟是經過戰火磨練的軍人,早已習慣了惡劣環境,只要任務能順利完成,其他的困難都不值一提,唯一不爽的就是被海軍向囚犯一樣看管。
對於這時的日本陸軍軍人來說,再艱苦的條件,哪怕被迫吃蟲子,都可以接受,唯獨難以接受的,就是被海軍的人看低一頭。

鳳翔機庫中的臨時收留區也被按照撤離人員的國籍劃分為兩個獨立的部分。

日本僑民被分配左舷一側。台灣人被允許自由選擇休息區域,但毫無例外地都選擇了與日本僑民待在一起,這顯然是出於對文化與語言上的熟悉感。
台灣人中有幾位懂漢語的主動站了出來,擔任起了臨時翻譯的角色,忙前忙後地幫助日本人與中國人溝通。

中方撤離人員則被安置在靠近右舷的一側,與日本僑民分隔開。但是與國軍用士兵隔開並防止交流不同,他們其實可以比較自由地與日本人交流,這種劃分區域只是為了更方便管理。
這裡的氣氛與日本人那邊截然不同,冷淡、疏離、帶著些許戒備,彷彿這並不是一場安全撤離,而是一場不得不忍受的交易。

就在冷漠肅殺的氣氛持續時,一個軍官緩緩走進機庫,正是黑田船務長,他帶著一副輕鬆的表情,掃視了一圈後,走到中方收留區外,面帶微笑地站定。
「諸位,」通過翻譯,他用低沉卻溫和的語氣說道,「我有一些消息需要通知大家。」
黑田的目光掃過人群,停留在抱著孩子的幾位婦女身上。他繼續說道:「如果有需要照顧孩子的婦女,可以到一旁的居住艙休息。那裡條件會稍微好一些。目前,已經有一位帶著孩子的日本婦女在那裡休息了。」
這個居住艙是鳳翔被改為訓練艦後擴建的。

翻譯盡可能將語氣翻譯得更加禮貌,但中方人員還是有些人眉頭微蹙,顯然對這份「特別安排」抱有戒心。

黑田接著補充道:「如果各位有任何醫療需求,或者需要其他幫助,只要不過分,我們都會盡力滿足。」

他特意停頓了一下,確保翻譯能夠完整傳達。隨後,又用一種他認為幽默的口吻說道:「當然,還是請各位不要有太多需求,否則士兵們會忙不過來的。」

這句玩笑本意是想緩解氣氛,但不少中國人聽完後,反而更顯得戒備,有人低聲交頭接耳,似乎在懷疑他的真實用意。

最後,黑田的表情稍稍變得嚴肅:「還有,請大家務必看好孩子。此處是軍事重地,不能隨意走動。如果想去甲板上透透氣,可以通過翻譯向我們的士兵提出請求,他們會帶你們去。」

黑田的這番話,讓機庫裡的中方人員反應不一:
一名抱著嬰兒的婦女聽到可以去居住艙的消息後,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通過翻譯低聲詢問了海軍士兵,是否可以帶著孩子去休息。士兵點了點頭,然後將她帶到了一旁的艙室入口。
幾名稍年長一些的孩子明顯因為旅途勞頓而情緒低落。聽到母親們的低聲討論後,他們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期待。
幾個成年男性對這番善意的安排充耳不聞。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低聲說道:「這小日本搞什麼名堂?」另一個人則淡淡地說:「這種安排沒什麼可驚訝的,日本人一向懂得怎麼做表面功夫。而且現在中日政府算是合作關係,自然不會故意給我們找不痛快。」

儘管反應各異,但機庫中的秩序依然保持著穩定。海軍陸戰隊員全程站崗戒備,他們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但嚴肅的表情和步槍上的刺刀足以令任何想胡鬧的人打消念頭。

但有的孩子是例外,他們還太小,雖然從大人那裡聽到很多日本鬼子多兇殘之類的話,但真見到了友善的日本人,他們也不會想那麼多,很快就開始鬧騰起來了,這在原本冷漠而緊張的機庫中成為了意想不到的「破冰劑」。

兩個大約五六歲的男孩在發現了一件令他們無法抗拒的事物:不遠處整齊停放的烈風二二型。這些戰機的機翼向上折疊,造型獨特,綠色塗裝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反射著冷光。比起虛無縹緲的「恐怖的日本鬼子」,這些飛行器對孩子們來說顯然更能吸引注意力。

其中一個男孩迫不及待地拽著父親的衣角,指著烈風的方向嚷嚷著:「我想過去看看!讓我去看看嘛!」
父親立刻擺出一副嚴厲的表情,低聲訓斥道:「給我小聲點!別鬧!」
而另一個孩子顯然沒這麼「聽話」。他的監護人是一位顯得有些無措的保姆,她試圖哄孩子安靜,但這男孩卻絲毫不給面子,甚至開始哭鬧,不管不顧地指著烈風,一邊大喊著要過去看,一邊跳著腳。

這場小鬧劇也吸引了一旁陸戰隊員的注意。他們站在一旁戒備,卻忍不住露出了輕鬆的笑容。

一個上等水兵低聲對旁邊的水兵長說道:「這些孩子可真有意思,比大人單純多了。」
水兵長點了點頭,嘴角也揚起一絲笑意:「男孩子嘛,天生就會被飛機吸引。」

正巧在這個時候,岩井勉進入機庫,準備對艦載機進行例行檢查。他很快注意到了那個哭鬧不休的孩子和滿臉無奈的保姆,走近幾步觀察了一會兒,然後輕輕笑了笑。

「真是個小飛機迷。」岩井自言自語,隨後轉身走向了機庫裡的備件箱。他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架木製的零戰模型——這是平常用來做戰術講解用的,備件箱裡還有不少這種東西。

岩井拿著模型走到孩子面前,通過翻譯對保姆說道:「這個給他玩吧,應該能讓他安靜下來。」

當男孩拿到飛機模型時,立刻停止了哭鬧,雙眼放光地接過來,興奮地擺弄起來。保姆先是遲疑了一會,然後露出一絲感謝的神色,向岩井道謝:「謝謝您。」

然而,岩井的這一善意舉動無意間「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很快,附近的其他小屁孩也被吸引了過來。

幾個稍微年長的男孩甚至女孩也小聲地對監護人說道:「我也想要那個飛機!」

監護人們試圖安撫或呵斥這些孩子,但顯然效果不佳。幾個小傢伙開始圍著岩井轉,嘰嘰喳喳地表達著自己的渴望,儘管語言不通,但他們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岩井看著這些孩子,無奈地笑了笑,然後轉頭對翻譯說:「我再從備件箱裡拿幾架模型來吧。」

不一會兒,岩井拿來了更多木製飛機模型,分發給圍上來的孩子們。那些孩子接過模型後,一個個樂得眉開眼笑,有的甚至直接跑到一旁模擬起了空戰遊戲,場面一時間顯得格外熱鬧。

這一幕讓機庫中原本冷漠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孩子的歡笑聲逐漸驅散了機庫中的緊張與敵意。

一些原本冷眼旁觀的中國人開始放下戒備,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而那些一開始對日本兵保持警惕的婦女,也不由得對岩井投去了一絲感激的目光。

岩井看著這一切,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或許只是短暫的和緩,但哪怕只是短暫的,至少也讓這艘船的旅途稍微變得輕鬆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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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岩井準備回去檢查艦載機時,他耳邊隱約傳來了一段用中文進行的交談聲。

這段交談聲來自一個中國男人,他坐在離自己不遠的行軍床上,望著那些正在玩木製飛機模型的孩子,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低聲對身旁人的說道:
「當年重慶大轟炸的時候,天上全是小鬼子的飛機,不知道炸死了多少人。還記得40年,我在璧山親眼看著那些日本飛機,把我們空軍的戰機一架一架地打下來……」
他的聲音裡滿是歎息和不甘,眼神卻落在那些孩子身上,語氣更加無奈:「這些小鬼頭,現在居然在拿日本人的飛機模型玩遊戲,還在討論誰來扮演『小鬼子』一方。他們難道就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日本人的船上嗎?」

雖然聽不懂中文,但「重慶」「璧山」的字眼讓岩井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思緒瞬間被拉回了十年前的那個戰場,那段他曾無數次回想過的歲月。

他停下腳步,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既有猶豫,又有些許決然。幾秒後,他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定,邁步朝那名中國男性走去。

岩井走到男子面前,稍稍彎腰,向他微微鞠了一躬。這一舉動讓那名男子感到非常意外。他顯然沒想到,一名日本軍官會向自己表示敬意。

通過翻譯,岩井開口問道:「請問,您剛才提到的璧山,是不是指1940年9月13日的璧山?」

男子先是一臉驚訝,接著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語氣複雜地問:「是啊,難道說……你是……」

岩井點了點頭,坦然說道:「是的,我就是那天參戰的飛行員之一。」

男子的表情瞬間變得凝固。他看著眼前的日本軍官,似乎一時間無法回應。他握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情,卻又忍不住問道:「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特意來告訴我這些,是要炫耀嗎?」

岩井搖了搖頭,面色平靜卻帶著一絲沉重:「當年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那時候我和您一樣,各為其主。我並不仇恨中國,相反,我對貴國飛行員的勇氣一直懷有敬意。」

男人的臉色依然冷峻,但他的目光已經從複雜轉向憤怒:「敬意?你們在重慶殺了多少平民?你們的飛機一次次轟炸我們的城市,你知道你們的炸彈毀掉了多少家庭和生命嗎?」

岩井低頭沉思片刻,表情凝重地點了點頭,然後直視對方,回答道:「是的,我知道。在戰爭中,很多無辜的人受到了傷害。我只能告訴您,我是軍人,執行命令是我的天職。但我也要說,日本後來也經歷了同樣的事情。1945年3月10日的東京的大轟炸中,單那一天空襲就讓十萬平民喪生。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冤冤相報』吧。」

男子聽到這話,先是一愣,然後似乎想要反駁,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歎了一口氣,眼神中多了一絲複雜的情緒。

岩井再次向男子微微鞠了一躬,語氣低沉卻堅定:「戰爭帶來的痛苦無可挽回,我不會因為此事仇恨美國人,而且您可能有所不知,」岩井順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烈風「那些飛機上發動機都是美國人提供的,純美國貨。我希望未來的歲月能讓我們超越仇恨,不必再被困在以前的仇恨中。」

隨後,他轉身離開,繼續忙著自己的工作。

男子愣在原地,看著岩井的背影,久久沒有動。他的思緒似乎在掙扎,他最終低聲喃喃自語道:「戰爭啊……」

岩井的這一舉動沒有引發更多的爭執,反而讓機庫內的一些中國人開始小聲交談。雖然依舊有人保持冷漠,但也有一些人對這位日本軍官投去若有所思的目光。

這場短暫的交流,雖然沒有真正化解仇恨,卻在這狹小的空間內,留下了一抹複雜的溫度。

就這樣,船隊迎著夕陽,緩緩航向台灣。看著夕陽的板谷也鬆了一口氣,畢竟夜晚就意味著解放軍不可能發動空襲了,意味著他們又度過了安全的一天。


附錄

PS:
黃國棟、藤原岩市、根本博是真實歷史上存在的人物。
關於黃的訊息,筆者查到的不多,只查到他可能是海南島戰役前後的海南警備副司令之一,至於這以外的訊息就基本不甚瞭解。
藤原在中文歷史圈可能知名度不高,但在日本現代歷史愛好者圈子裡可是個傳奇人物。二戰時期,他是日本陸軍中的一個情報官員,擅長心理戰,煽動印度的反英情緒,參與組建印度國民軍。在佔領馬來期間,他曾主張通過允許懸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的手段拉攏當地華人,但沒得到上級批准。他在戰後對毛澤東的評價很嚴厲,大概就是說毛本質是個暴君,對自己的同志搞大清洗,與蔣總統雲泥之別。這樣一位人物在55年加入了陸上自衛隊,幫助組建了陸自的情報學校,歷任陸自第12師團、第1師團師團長,最後以陸將(相當於其他國家的陸軍中將)軍銜退役。
根本博,這位在中文歷史圈知名度就高很多了。歷史上的他戰時曾任駐蒙軍司令,指揮日軍與入侵滿洲的蘇軍進行了激烈戰鬥。戰後,從陸軍中將復員並回到日本的他主動投奔蔣介石,並協助國軍完成了金門大捷。後來因為媒體曝光他參與中國內戰,因而未能繼續參與援助國軍的工作。後來國府也一直沒有正式承認此事,直到21世紀,台灣政府才正式承認在金門戰役期間有日本友人的幫助,指的就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