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3

樓下的張媽媽臉色慘白，那模樣就像是死人一樣，一點血色都沒有。
張媽媽穿著全身黑衣，懷中抱著阿華的半身照，呆呆地坐在客廳中央。
爸媽原本不准我下去祭拜，他們怕我年紀太小煞到。
「他都看過現場了，沒有差參加葬禮吧？」但是哥哥一語道破，於是我們一家四口來到了張媽媽家。
這是我第一次進去他們家，斑駁的紅色鐵門背後都是成堆的紙箱與寶特瓶，還有許多損毀的家電。
雖然堆積了很多雜物，可是整個家卻空蕩蕩的，毫無生氣，獨子阿華死了，但沒有任何親友出席。
只有阿華的簡單靈堂，和張媽媽頹廢跪坐在地上，我覺得好難受。
「張太太，妳振作點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媽媽拍著張媽媽的背，一臉心疼。
張媽媽沒有反應，她空洞的眼神看著前方，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突然樓梯間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小孩的哭聲，我們將視線移到門口，看見幾個自稱學生家長的媽媽，帶著自己的小孩進來。
而其中一個胖胖壯壯的男生眼淚流了滿臉，我想他就是大牛。
「張太太，抱歉，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大牛的媽媽怯生生地開口，但她的眼神卻在打量這個堆滿雜物的家，露出了輕微的嫌棄。
「我們家小孩也不是故意的啦，怎麼會想到他就自己跳下去。」另一個媽媽跟著應聲，眼睛一樣環顧著周遭，嘴角甚至不自覺浮現輕佻的微笑。
「小孩子看到那種畫面也都嚇到啦，聽說血流滿地耶，真是的，會不會有後遺症啊？」另一個媽媽疼惜地摸著自己小孩的頭，對方還躲在媽媽背後，完全不敢看張媽媽懷中那阿華的照片。
「哎唷，別說了，想起那個畫面我就覺得可怕，而且我家孩子每天作惡夢，一直喊對不起耶，真是善良。」
媽媽們此起彼落，她們在說些什麼？
什麼善良？
什麼惡夢？
什麼自己跳下去？
然而張媽媽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就只是靜靜看著地板。
「說這些話是怎樣？這樣是來道歉的嗎？」媽媽忍無可忍地開口，眾多媽媽們沒想到會有人幫張媽媽說話，紛紛楞住，她們交頭接耳。
「我們是來道歉的啊……」然後由大牛媽媽率先開口。
「這樣哪是道歉，妳們都回去啦！這裡不歡迎妳們。」爸爸也開口，甚至伸手要將她們推出去。
「我家阿弟說，你們的小孩都在欺負阿華。」哥哥更是仗義執言，但張媽媽聽到這句話，空洞的眼神轉變為憤怒，她站了起來，緩緩走向大牛他們。
張媽媽每靠近一步，他們就退後一步。
「道歉。」張媽媽將手上阿華的遺照放到大牛面前。
「跟我家阿華道歉！」張媽媽吼著，眼淚從她的眼角流出。
大牛被阿華的照片和張媽媽的聲音嚇到，哭得更是大聲。
「張太太妳做什麼？嚇到小孩了！」大牛媽媽連忙將大牛往後拉。
「我要他向阿華道歉！」張媽媽再度拿著照片逼近大牛。
「張太太！是妳家小孩先偷我家小孩的東西，不能怪我們的孩子，他們只是想問問看為什麼他要這樣做，沒想到他心虛就跳下去了。」大牛媽媽理直氣壯地大喊著，將大牛拉往自己的背後。
「就是啊，他手裡還握著大牛的一百塊，聽說他平時就常偷東西。」另一個媽媽又講著。
「道歉！我要你們道歉！我要你們為欺負阿華道歉！」張媽媽繼續哭喊，但卻連走路都困難，幾乎就要暈眩，媽媽趕緊攙扶住她。
爸爸則是一步上前將那群媽媽趕出去。
「搞什麼，我們還沒道歉。」
「這叫做道歉？全部滾，這裡不歡迎妳們這些沒血沒淚的人！」爸爸大吼，一個大男人的聲音壓過了一群女生，媽媽們自討沒趣便離開了。
「聽說她老公還在坐牢耶。」
「哎唷，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我還聽我在113工作的朋友說過，她常虐打小孩。」
「這麼說他小孩總有一天也會被她打死。」
媽媽們的冷嘲熱諷在樓梯間裡迴盪。
張媽媽頹廢地坐在地上，不斷喃喃自語著：「跟我們家阿華道歉……」
那聲音淒涼無比，連照片上微笑的阿華，看起來都像是在哭。
我忍住眼淚，我知道阿華不會偷東西，他連我要請他吃早餐都不要，怎麼會偷東西，那一定是誤會，一定是，我相信阿華的。
看著阿華的照片，我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覺得胸口難受。
為什麼我不早一點幫助阿華，為什麼……

阿華過世已經一個禮拜了，對於他的離去，學校僅僅只在朝會請大家默哀三分鐘。
世界一樣運轉，即便少了誰，即便故事多無奈，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某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張媽媽站在一樓。
「張媽媽，妳要不要來我家吃飯？」我心疼地朝張媽媽說。
她瘦了好多，臉色十分蒼白，神經質地咬著指甲，在一樓大門前來回踱步著，當她聽見我的叫喚，抬眼望向我，雙眼幾乎凹陷至眼窩中，她顫抖著朝我伸手，冰冷的手掌握住我的手。
「阿弟，你有看見我家阿華嗎？」
「張媽媽……」我的鼻頭一酸，自從阿華過世之後，媽媽每天都會帶著飯菜去張媽媽家探望，可是張媽媽從來不吃，也不太說話，開口就是那句「阿華呢？」，媽媽看了心疼，每次回來都會捶著胸口哭泣著，然後緊緊抱著我和哥哥，說她不能想像失去我們會是什麼模樣。
我反握住張媽媽的手，眼淚掉下來。「張媽媽，來我們家吃飯好嗎？」
她楞楞地搖頭，抽開了手，看向黑漆漆的巷子口，喃喃說著：「我要等阿華回家。」
其實張媽媽知道阿華死了，但她不去接受現實，我也不忍心說出那句「阿華已經不在了」的事實，我只能擦掉眼淚，回到家中把這件事情告訴爸媽，他們趕緊下樓，好說歹勸的才把張媽媽帶回她自己的家。
「為什麼之前我要對張太太說那種話。」爸爸不斷這麼說。
「為什麼之前我不常找張太太聊天？」媽媽不斷這麼說。
「為什麼之前看見阿華被欺負我沒有去阻止？」我也不斷這麼說。
「再多後悔時間也不會倒回，不如想想現在該做些什麼吧。」哥哥這麼說。
為什麼當時，我們都不去多關心別人一點？
嘴上說著無能為力，但事實上我們並不是真的無能為力。
直到憾事發生後，再如何後悔與自責都是沒有用的。
可是，沒人再看見張媽媽了。
她沒有出現在資源回收處、也沒有去送報紙、更沒再在一樓徘徊說要等阿華。
媽媽好幾次都去敲著他們家的紅色鐵門，但始終沒人應門。
爸爸也曾守在四樓等待一整天，但張媽媽連門都沒出。
「會不會想不開啊？」哥哥問出這沒人敢去證實的問題。
那暗紅色的斑駁鐵門，再也沒有開啟過。
每當我拿著羊奶瓶時，就會想起阿華那天純真的笑容，眼淚也不自覺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