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秋雨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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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10-24
「秋雲暮"低沉著頭,垂著眉睫,沈默的坐在樂綏的床緣處,整個若大的屋裏寂寥無聲。
直至他冷冽的嗓音低低的對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無悲無喜道:「他為了你連命都可以放棄,所以……千萬別辜負他,否則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許是坐太久,他身形僵硬地捉著床柱掙扎著自床緣站起,步履闌珊晃晃悠悠朝外走。
隨著走過的交錯院落陰陰暗暗,恍惚間回憶起,幼童時期。
第一次見他……
一個小奶團子短短的腿從不遠處搖晃著跑過來,身上帶著淡淡的一股奶香味,但冷著一張臉裝的是少年老年的小大人。
小臉長的跟自己大抵有八九份相像,不過看起小自己個二三歲,撇開冷峻的小樣,萌萌的小小的十分可愛。
不過看了兩眼,就讓我自卑的抬不起頭,他眼神清澈無邪,身體健康紅潤,矜貴如天上浮雲。
而我從小食不果腹,一身襤褸,除了樣貌還過得去,營養跟不上身形瘦弱,小奶團子雖比我小,身高竟與我差不多高。
因為生長環境,我比一般孩子更為成熟,眼神更為複雜,知道的更多,隱約感覺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父親偷瞄了一眼站在小奶團子旁邊的男人,神色不安的讓我叫小奶團子「弟弟"。
父親見男人當下沒什麼反應,偷偷地推搡了我一把,示意我叫人。
我正準備聽父親的話喊弟弟時,就聽到小奶團子眨巴著大眼睛,對著旁邊的男人道:「爹爹,這就是你說給我找的兄長嗎?」
男人點了點頭,神情冷漠的看了我一眼,眼神沒有多加停留,他只有在看向弟弟時眼中流露出一抺溫情。
我卻莫名的從他的眼底感覺到欣喜,不過從他的反應中,我並未感受到他對我的喜歡,好像只是單純因為找到什麼重要的東西而發自內心的開心。
當他手裏拿著一疊的紙張遞給了父親,父親沒有說話,但母親卻是紅了眼框,含著淚卻沒有滴下。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父親讓我叫小奶團子弟弟,是為了讓我在新家過的更好,希望弟弟對我有一些兄弟情誼,對我好一些,母親雖紅了眼框,也是憂喜參半的將我送出去。
畢竟在老家,父親母親連吃個飽飯都艱難,何況我這般瘦骨嶙峋的小童,能不能活得過下一個冬日尚未可知。
而那一疊紙張是買我的銀票,男人則是滄國有名的宰相,亦是我遠房的叔伯。
買我是因為我的長相與弟弟相彷,宰相大人千辛萬難才找到了我,為了給弟弟做替身,甚至替死用的。
小奶團子出生時,聽說一位很利害的高人為他批過命,活不過25歲,弟弟這麼可愛,我也不希望他早死,我希望他常命百歲。
我很認命,沒有怨言,只希望弟弟一家人能給我口飯吃,我不想天天餓著肚子。
我進了秋相府,住在一個常年不見人的院落裏,院只裏冷冷清清只有一名小廝照顧我的起居。
還好弟弟常來看我,帶了很多零食跟瓜果來,其實,我在這裡秋府的飲食非常不錯了,不過我更喜歡與弟弟一起吃零食。
宰相大人偶爾也會過來看看我,不過他的眼神通常都像是在打量什麼,神色中雖透著慈愛,但我清楚知道是透過我看到弟弟。
我隱密地在秋府悄然成長,弟弟待我極好,我知道他是真心把我當哥哥,從來就沒有把我當外人。
年歲漸長,我曾聽過他與宰府爭執過數次,說要放我過正常人的日子,不要我當替身,更不要我替死,但宰相大人始終沒有同意。
兩人經常吵的很兇,事後我安慰弟弟,是我心甘情願做替身的,勸他不要再與宰相大人爭執了,弟弟卻說我不爭氣,氣死他了!。
再後來,弟弟長大一些上了私熟,便偷偷教我讀書識字,甚至最後把所有四書五經、治世通鑑都尋來給我。
秋宰相剛開始是不贊成的,怕我書讀多了,想法太多,不甘心做個替死鬼。
但後來弟弟說,這樣我裝他,才能裝的更像,不然一個草包怎麼能裝的像呢!怎麼能做好他的替身。
我明白,這只是弟弟應付秋宰相的說辭,他只想讓我過的更好。
所以我習字讀書,偶爾學著拳腳功夫,而我也學了一點醫術。
學醫這事,是我對弟弟說,我對學醫有點興趣,他便網羅了所有的醫書給我,還拜託府醫私底下教我不少本事。
實際上,我想學醫,是為了弟弟。
弟弟常年在外,雖是文官,但不知怎麼的好像經常暗地受傷,又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所以我經常偷偷的替弟弟包紮傷口。
我很心疼,不過他從來都沒有告訴我,他為什麼這麼努力。
直到有一天,他傷的很重,我幫他包紮,他卻迷迷糊糊的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的說話,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知道原來他這麼多話。
他說以前這麼努力是為了讓哥哥可以光明正大走出秋府,後來,又多了一個他想保護的人。
為了我和那個人,他必需強大自己,才能保護好所想要保護的人。
他告訴我,總有一天,會讓我堂堂正正的走出秋府,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也可以去考個狀元當當。
但是我豈能如此不知好歹,我的命就是為了他而活啊!
當這天來臨,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宰相大人引著我來到一個密室,跟在他的腳步後方,我總感覺不安,從來都不曉得宰府的書房裏還有一個如此隱密的密室。
直到我看到弟弟醉的不醒人事倒密室的床榻上,眉眼間盡是痛苦的神色,手腳被鐵鏈緊緊的束縛住。
我吃驚的嚇了好大一跳,想鬆開弟弟手腳上的束縛,卻怎麼也打不開,不明白為什麼最疼愛弟弟的宰相大人會如此對他。
宰相大人告訴我,弟弟不想活了,只有我才能救弟弟於水火。
清楚始末,原來弟弟想救他的愛人———除了我他另一個發誓要保護的人。
我一口便答應了下來。
雖然弟弟總說我學識淵博有既世之才,但我想我是真的沒有狀元的命。
天亮了,我準備要走的時候,央求宰相大人讓我再看一次弟弟,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弟弟。
我想告訴他,不要難過……
宰相大人答應了,但不允許我見弟弟,怕弟弟見到我會有應激的反應,只允許我遠遠的看一眼。
我在隱藏在陰暗的角落偷偷的看他,也終於知道為何宰相大人不讓我靠近,因為太慘烈了。
弟弟醒了,他赤紅的雙目無助的仰躺在床上,面容死灰,就像是一片灰燼吞噬過後的殘寂、絕望,萬念俱灰。
他手腳上的鐵鍊內被纒上厚厚的布條,像極了一頭被栓鎖住的猛獸。
聽宰相大人說,他初醒時瘋了似的掙扎,直至知道爭脫不了,便有了自殘的舉動,不得己,只能將他的手腳緾上厚厚的布條。
突然間,我眸框酸澀地有點想笑,我沒見過弟弟這般狼狽的模樣,從來都是風光霽月的他,原來也有這樣悲慘的一面。
可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我的臉上的表情應該是僵硬的難看吧!
後來宰相大人卑躬屈膝的向我拱手行了個大禮,這是我有生一來,第一次受到這麼大的禮,那時我突然有點虛榮,原來我也能有這麼風風光光的一刻。
那天早晨,秋風瑟瑟,我身體有點冷,心也有些寒涼。
十幾年了,這是我入府以來,第一次踏出秋府。
不過,看到了秋宰相眼中的愧疚及不捨,以及稍早對我的拱手行禮,我想十幾年來,他對我是有一些感情的吧!
身體也暖了一點,心也暖了一點。
我常聽弟弟說外面的世界,如何又如何,有甜有苦有喜有悲。
而我——
第一步踏出的步伐只有苦有悲……
在夜王府裏,我看到了弟弟不顧性命也要保護的人,我認識他,樂王東方樂綏,是個活潑俏皮長得好看的少年。
診脈後,發現此刻的少年情況很不好,隨時都可能死去,夜王僅僅是用藥吊著他的命。
他體內少說有三四種毒,這幾毒只要有解藥,其實不難解,只是三天前他又被喂
下了三日紅。
是我離開他去見夜王的那會,夜王派人下的三日紅,我明白這是夜王利用樂綏對我的逞罰,應該是說對秋雲暮的逞罰。
三日紅顧名思義,三日後便會發作,毒發時周身泛紅,毒性會沿著他的四肢神經一路漫涎,雖不致死,但終成殘疾。
若未於毒發前及時解毒,此毒將終身無藥可解。
對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天之驕子而言,這毒最為陰毒,不僅毀人軀體,更是壞人心志。
中了這毒的人,約莫是生不如死的,想死,都由不得自己。
但是……
弟弟曾經跟我說,他喜歡這個人很久了很久了,久到好像上輩子,上上輩子都喜歡。
藥只能由我去換。
我淺淺的笑了兩聲,沒想到這個時刻,我反而笑了出來。
原來———
我的名字從來就未能為我帶來好運,雨仍是不停的下,卻從來都沒有轉晴的那一日。
我是秋雨霽,我做了弟弟的替身,成了秋雲暮,住進了夜王府。
隨著溫馨的回憶,秋雨霽已經走到長廊盡頭,盡頭後的屋子門扉大開,如同能吞噬萬物的恐怖大嘴。
他步履安詳的翩然走進屋內,從他踏出樂綏房門的那一瞬間起,在他的心中,秋雨霽便已死去。
雙足踏進屋內的一瞬,站在門外的兩名侍者立刻極有眼力勁的將大門闔上。
在幽深的大門全然闔上之時,屋內傳來男人低沈而歡快的嗓音。
「皇弟身子不好,快讓人送藥過去,另外派人去通知何仁恪,明日一早讓何仁恪來接皇弟回他的樂王府,順便讓振武軍把那些個沒用的暗夜軍給壓回來。」
秋宰府密室內。
一雙腥紅的眼睛悲慟的落下兩行清淚,浮腫的眼眸泛著沉痛的悲慟。
秋雲暮沙啞的喊著:「父親…父親啊~~,放我出去,求求您,放我出去,兄長的命本不該如此,那是我的自己決定,不應該牽連到他。」
晃啷晃啷——
他狂躁的撕扯手腳間的鐵鏈束縛,幾近崩潰的跪在床上,苦苦哀求著站在他眼前心韌如鐵的父親。
秋宰相神情疲乏地傷痛的看著他,這幾日來,秋雲暮都是這般幾近失控的狀況。
但他還是擲地有聲沒有什麼表情的陳述道:「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不要怪我狠心,為了我的兒子,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啊~~不要啊!父親,我會愧疚一輩子的,反正我沒幾年好活,已是將死之人,我不要他代我受過。」,秋雲暮失了往日的冷靜,語無倫次道。
秋宰相有些遲疑道:「這或許是你命裏的那一劫呢?他代你受過,本就是他的命,你逢兇化吉,未來就能風調雨順了。」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會內疚一輩子的……痛苦一輩子……」,秋雲暮腥紅著眼哽咽道。
秋宰相態度堅決語氣堅硬道:「但那是我想要的結果,雖然對不住雨霽,所以一切都是我的決定,你不用自責。」
「我不是這個意思,父親,我……不是怪您,是怪我自己,我努力的強大自己,卻仍保護不住我想保護的兩人,是我沒用,我沒辦法面對兄長,更沒辦法面對樂綏。」
秋宰相細細安撫道:「孩子,事以成定局,就算你出現在夜王面前,只會更加激化夜王,雨霽只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他知道,現在保護秋雲暮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鎖在密室之中,這不僅僅是因為雲霽假冒身份這件事,就連朝堂上滄皇也好幾天都沒有上朝了。
夜王的勢力如雨後春筍的浮出,隱隱有蓋過太子殿下的風頭,現在的朝堂更加的詭譎不明。
自家兒子一向被歸屬於太子一派,如今太子不在京城,夜王勢力如日中天,夜王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要人,所以雲暮若出現明面上,危險自然是無語復加。
但眼瞅著兒子就要瀕臨崩潰,他最後還是重重的嘆了一濁氣。
「現在首要做的,是想辦法救出雨霽及樂王殿下,何仁恪前日已經帶著振武軍回京,現在暫住在樂王府,等你心情平復後,隱藏好你的身份,我會放你去見他一面,商量著怎麼救人。」
「啊~~~」,秋雲暮悲壯地大吼了一聲,用盡全身力氣不管不顧的朝著牆上撞擊。
噹啷──噹啷──噹啷—噹啷—
鐵鍊扯動聲響一聲大過一聲,緊攥住秋雲暮的四肢,總離著壁面二三寸的距離,粗暴而有效的阻止了他的自殘。
秋宰相沉痛的撇開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盡力平穩聲線道:「你好好掂量掂量。」
許久後,秋雲暮脫力的低垂雙臂,問道:「兄長進了夜王府,後續可有他倆人消息。」
「暫時還沒有。」
他咬緊牙關,目光狠灼道:「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要救出他們……救出他們……」
秋宰相大步流星的踏出密室,迄至關上密室,身形才搖搖欲墜的就要倒下,管家秋伯眼明手快的快步迎了上來,扶住了人。
「老爺,您已經做的夠好了,不要有心裡負擔,要怪就只怪一切都是命,從小到大您對霽少爺已經夠好了,一向是少爺有的,霽少爺一樣都不缺,只不過這些少爺都不知曉罷了。」
管家秋伯眼色擔憂地看向秋宰相,他是秋府的老人了,更是陪著秋宰相從小到大一路相伴的摯友,看到好友連日來深受良心所遣責,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的神態,於心不忍。
雖然秋宰相面對朝堂處世圓滑,但該有的爾虞我詐也不會少,所以殺伐果斷,死在他手上的亦不計其數,不過這樣的人卻從未害過一個無辜的人。
秋宰府沙啞而沈重的緩緩說道:「我是一個自私的父親,為了自己的孩子,犠牲了一個無辜的生命。」
秋伯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本您都打算少爺安然度過死劫後,就正式收霽少爺為義子,只不過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不能怪您的。」
「無論如何,都是我缺欠了雨霽那孩子,你去庫房多領一些銀兩給他的父母送去。」
「就算是…就算是雨霽給他父母盡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