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與死神
本章節 7769 字
更新於: 2024-10-09
2050年的聖誕節,清晨四點半,全台天氣都很好,連南部海外的工業島群都看得見清晨的光束。汙濁的空氣被東北季風往南吹拂,春天的時候,又會藉著西南季風回到這裡。但是,對姜夕來說,這不再是她需要擔心的事了。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她掀開充作棉被的橄欖綠及踝風衣,從沙發上坐起來,環視住了五年多的別墅客廳。
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之後,她一直住在這裡,也累積了不少雜物,如今都被她細心清空。傢具能回收的回收、能送人的送人,舉目望去,只剩下沙發、灶台、冰箱和床架,乾淨得舒心。
她站起身,準備去洗漱,卻聽見突兀的「喀啦」一聲。
地上掉著一張塑膠識別證。
她撓了撓後頸,撿起卡片,進入浴室時,隨手丟進了垃圾桶中。卡片斜斜插在衛生紙團中,正面印著她入職時拍的照片:身穿白袍,無趣的黑色長髮襯出蒼白的臉色,嘴角上揚的弧度欲振乏力。照片下方標示著她的姓名、職員編號,還有這幾年來發給她薪水的機構名稱。
--長濱外島監獄。
大約二十年前,科技忽然飛速發展,現有的工業設施跟不上汰換的潮流,世界各國都積極地開發新的廠區。臺灣作為滿布山脈、空間有限的島國,自然需要憑空打造新的土地--像蘑菇一樣分佈在南部沿海,一座又一座的人工島。
於此同時,監獄系統人滿為患。政府靈機一動,就這樣,以關押全國窮凶極惡的重刑犯聞名,惡名昭彰的長濱外島監獄誕生了。
二十九年的人生雖然短暫,但姜夕剛好見證了這一切。她自然也知道,人們就是從這座監獄建成開始,才不再稱呼其他人工島為人工島,而是叫它們工業島。畢竟,全台如今有超過一半的勞動人口在外島工作,沒有人想被跟「那座人工島」聯想在一起。
即使是身為刻板印象中的高級知識分子、本身就不太會被與犯罪連結的她,仍會避免提及自己在人工島的工作。
不過,從今天開始,這也不是她需要關心的事了。她用老舊的毛巾擦乾身體,穿回白色襯衫和姜黃色的直筒褲,將一次性的牙刷和毛巾扔進垃圾桶,蓋住了那幾行字。
她穿過廚房,從冰箱中拿出雞蛋和一小鍋稀飯,拌在一起煮熟,淡雅的滋味讓她仔細把湯匙舔了乾淨。最後,她把洗好的鍋子留在冰箱上,穿上風衣,拎起乾癟的垃圾袋,離開這座小小的監獄。
清晨四點半的街上,幾乎沒看到人,這是當然的。蓬勃的科技發展沒有帶動地方經濟,反而是讓高科技園區更加集中、勞動人口流向外島。長濱本就地廣人稀,她又住在聚落邊緣--緊鄰縣道、交通方便,而且能用便宜的價格租到整棟別墅--平時往來的鄰居,也就那幾戶農家而已。
她偶爾會從這裡通勤上班,因此對這副落魄的光景很熟悉。
走出聚落範圍、沿著縣道往南,轉進一個警局後面的巷子,姜夕看見了熟悉的圍牆。她找到提前撬開的鐵門,側身鑽了進去,穿過一片高過頭頂的芒草,停在軌道邊緣。
她認為自己運氣很好,當初只是隨便走走,就在住處附近發現了這個廢棄的月台。她親眼確認過,火車雖然不再停靠這裡,但依然會行駛在她現在踩著的軌道上,發出嘈雜的巨響,往遠方的城市呼嘯而去。
鐵軌其中一邊的警示燈亮了,緊湊的閃爍只讓她更加平靜。她早已規畫好這一刻--沒錯,2050年,聖誕節的清晨,列車將會行經她的身軀,帶走充盈其中的罪孽。於是,她轉過身,凝視火車的來向,準備迎來⋯⋯
「⋯⋯什麼鬼啊?」
距離她幾步之外,有一名穿著白色襯衫、打著鬆垮的黑色領帶的人影,正盤腿坐在鐵軌上。
她瞇起眼,發現那是一個紮著捲捲的小馬尾的男人,那副不修邊幅的長相、臉上張狂的的疲態,簡直就像每天加班到凌晨三點、最後才知道年終取消了的⋯⋯不對,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那個男人明明坐在鐵軌上,手上卻拿著銀光閃閃的刀叉,面前還放著一張鋪著桌巾的矮桌。桌上潔白的瓷盤裡裝著精心擺盤過的牛排,一旁的高腳杯顯然裝著紅酒,仔細一看,甚至有沙拉碗、裝著切片麵包的小籃子,還有⋯⋯
那是草莓蛋糕?上面那個白色的東西是什麼?泰迪熊?
姜夕忽然覺得這個畫面怎麼看怎麼眼熟。
「⋯⋯斷頭飯?」
男人應聲抬頭,注意到她的存在,卻露出了比她更加困惑的表情。
「我不是請特休⋯⋯他們記錯?」男人小聲碎念著,低頭看了看盤子上鮮嫩飽滿的牛排,又看了看呆站在不遠處的黑髮女子,重重嘆了口氣,喊道:「商量一下,等我吃完好不好?」
見對方沒有反應,男子「嘖」了一聲。
「妳只是要自殺吧?都要死了,就不要在意這幾分鐘,牛排會--」
突然,刺耳的鳴笛聲蓋過男人的後半段話。姜夕猛然回神,驚覺疾駛的火車已經靠得很近了,男人卻頭也不回,似乎完全沒察覺迫近的性命危機。
心臟在胸口狂跳,耳中只剩下血液撞擊的聲音。姜夕搖搖晃晃地向前踏了兩步,腦中一片混亂。接著,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就已經撲向了即將被列車撞上的男子。
鋪滿軌道的碎石磕在姜夕的鼻樑上,比想像中還痛。
她俯臥在地,直到列車的巨響遠去,才緩緩撐起身子,往一旁看去。
沒有人。
鐵軌外,只有她一個人。
回想起落地前一刻,她確實沒有感覺到自己有撞上男人。是閃開了嗎?那麼,難道他已經--
一思及此,姜夕立刻回頭,卻發現男子還好端端地坐在鐵軌上,餐桌和料理也分毫未動。男人側身盯著她,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以姜夕的視角,會說那其中同時包含著訝異、困惑,以及鄙夷。
「喂,妳這傢伙⋯⋯」男子突然發話,嚇了姜夕一跳。
「就算我真的是在吃斷頭飯,妳一個準備臥軌的人,有什麼立場阻止我啊?」
姜夕瞠目結舌,想為自己辯護,一時卻想不出任何理由。男子也沒打算繼續搭裡她,只是又將身子轉向餐桌,不耐地說:「把妳那點矯情留著下輩子用吧。下一班應該要⋯⋯兩個小時?兩個半?別煩我了,妳自己去旁邊--」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從身後迅速靠近的人類女子抓住了手腕。
「咦?不是鬼?」姜夕抓著男子的手翻來翻去,又一掌拍在餐桌上,抓起餐具和麵包籃。「這個也⋯⋯那為什麼沒被撞飛?魔術?你是街頭藝人?」
「說什麼蠢話,鬼魂怎麼可能被火車撞飛?」見姜夕開始到處翻找魔術機關,男子停頓了一會,突然伸手抓住對方的肩膀,一把將她從桌下拉起來。
「妳不是來找我的?」
「找你幹嘛?」姜夕掙脫他的手,滿臉莫名:「你誰啊?」
「啊?」
男子鬆開手,從西裝褲口袋中掏出一個半個手掌大的紙疊,好整以暇地攤開來。當紙張被攤成A4大小時,忽然「啪」地一聲,四個角彈開來,拉成一張毫無皺褶的白色平面,散發出淡淡螢光。
白紙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文件圖示。幾秒過去,男子都沒有發話,只是盯著它看。
「⋯⋯幹嘛這樣啊!要這樣的話,一開始就不要准我的假啊!」
突然對著圖示怒吼一句後,男子以快到不正常的速度恢復了平靜,伸手觸碰圖示。一個像普通文書軟體的文件彈了出來,他將上頭的照片和身旁女子比對了一下,才讀起其中的資訊。
「我看看--2050年12月25日,清晨五點二十一分,死於鐵路事故⋯⋯」
讀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接著伸手一甩,瞇眼凝視著手錶錶面。
姜夕不明所以,也從風衣口袋拿出手機,看向上頭顯示的時間。
五點二十二分。
沉默了一會,男子將紙張摺起來、放回口袋。對於困惑的人類,他沒有任何解釋,只是拿起高腳杯,心不在焉地、像喝水一樣,大口把紅酒喝光。
最後,當他放下空杯、站起身來時,所有餐具、食物,連桌子都瞬間消失了
他彎下腰,對跪坐在一旁發楞的姜夕笑瞇瞇地伸出手。
「剛才怠慢了,不好意思啊。我叫朝,是負責這座城市的地獄使者,妳現在不忙吧?」
對於自己本來準備尋死、也付諸行動,卻跟一個顯然有妄想症的怪人回到老舊、荒涼的街區,坐在同樣老舊的傳統早餐店裡的現況,姜夕忍不住懷疑自己是還沒睡醒,還是真的瘋了。
坐在桌子對面的朝嘴角微微揚起,一邊在三明治裡加番茄醬,一邊哼著輕快的曲調,與她四目相接時還會露出親和的微笑,看著倒像是牛郎店的退休紅牌似的,完全不像一見面就罵她「說什麼蠢話」,又說她矯情的傢伙。
但是⋯⋯
「簡單來說,你在一間叫五十殿的公司上班、公司地址在地獄,而你是管理這個地區的死神?」
「我們改制很久了,現在不叫死神,叫使者。」
「那你的薪水是金紙嗎?」姜夕腦中千頭萬緒,最後溜出嘴的問句卻是這句。
朝停下擠番茄醬的手。
「啊,我只是在想,有薪水的工作才能請特休吧?但是地獄的貨幣⋯⋯沒事。」
感覺自己似乎說錯話了,姜夕連忙低下頭,啜了一口咖啡,卻被燙得噴出來,一頭毛躁的黑色細髮隨著慌忙擦拭的動作晃來晃去。朝瞥了她一眼,放下番茄醬瓶、蓋上三明治,遞到姜夕面前。
「妳也算半個死人了,大家輕鬆一點。」
「啊,謝謝⋯⋯」姜夕手上還捏著擦拭咖啡的面紙,手忙腳亂地接下後,在對方的注視下咬了下去,卻猝不及防地從吐司之間擠出一大坨番茄醬。紅色的醬料不只沾在她嘴邊、手指,還掉在她的襯衫上,滑落時畫出了飽滿的筆觸。
姜夕凝視著衣服上的番茄醬。
停頓了一秒後,她嘆了口氣,將被做成陷阱的三明治放回盤子上。
「⋯⋯真有管理階層的風範啊。」
明明素不相識,卻一碰面就找碴,簡直跟她的主管一樣。只不過,這個奇怪的大叔找完碴之後,也沒有欣賞她的反應,只是埋頭研究菜單。
她從桌邊的面紙盒抽了幾張紙巾,依序擦去嘴邊、手上、襯衫上的髒汙,從腦海深處抓出從業至今累積的經驗。
「幾顆破藥而已,妳就幫我一下會怎樣?」
在人工島,她不時會遇到強人所難的要求。通常,如果只是一般受刑人,她可以--
「不行。」然後按下呼叫警衛的按鈕。可惜自己現在沒有體制的保護,沒有那種餘裕。
她一邊想,一邊脫下風衣、掛在椅背上,解開髒掉的襯衫鈕釦,留下底下的黑色襯衣。
好吧,如果是比較大尾、不完全受規定控制的受刑人,她可能會--
「即使我想幫你,這個方法也無法有效達成你的目的,而且對我們都沒有好處,與其這樣,我認為--」
不對,這人腦子肯定不正常,又淨是耍一些奇怪的手段,懷柔只是浪費時間。既然如此,不如--
她一言不發,細心地、慢條斯理地將襯衫摺好,放在桌子的角落。
最後,她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從桌邊的餐具筒抽出一支合金叉子,握在手中。
與原本的保守相反,再抬眼時,姜夕的目光毫無修飾,雖然不帶有攻擊性,卻也不帶任何善意。感受到視線,朝將菜單放下,抬眼看向對方。
「嗚哇--妳是鱷魚嗎?」
姜夕將身子往後靠上椅背,盯著他的視線一毫米都沒有移開。
「不把我抓走嗎?地獄找半個死人做什麼?」
「這個嘛,跟地獄無關,是我個人的意思。」
「說明白點。」
朝的目光移向對方手上的叉子。
「我想談一筆交易。」
「一般來說,擅自替人類延命的使者會立刻被革職,重新進入地獄受折磨,這是兩千年前的規定。但是,人類越來越多,實務上的變數也越來越多,現在最多可以申請七天的寬限期。」
說著,朝用那張螢幕紙展示出一份簡報。姜夕仔細一看,畫面角落居然還寫著「新人培訓講座」幾字。
「也就是說,如果合作順利,妳就可以多活七天,七天後妳下地獄、我成功被開除,變回鬼魂重新輪迴轉世。我們這麼有緣,說不定下輩子還會再碰面哦。」
「我還想活的話,幹嘛要去臥軌?」
「妳是公家機關的醫生對吧。以妳的經濟條件,人間確實很無聊,但有了我三千多年來累積的資產--妳喜歡什麼?美食、衣服、豪宅?男人還是女人?」
「我還好。」眼前這個奇怪的大叔,無論是措辭還是語氣都令人火大,但姜夕只是冷淡地回應。
「那,總有想去的地方吧?有了我的幫助,妳可以去任何地方,這可不是隨便一個使者都能做到的事。」
「我沒有想去的地方。」
「沒關係,還有一件更好的事。從今天早上算起,如果妳再活七天,就可以在明年的第一道曙光裡下地獄。這麼戲劇性的巧合,這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唉。」
姜夕重重地嘆了口氣,打斷了朝的遊說,接著冷淡地將叉子往桌上一扔,起身離開。
「⋯⋯喂。」
姜夕再次開口的時候,臉色陰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水來。除了拿在手上的風衣,她僅剩的黑色襯衣和長褲都破破爛爛的,浸滿了泥水和血水。更加瘮人的是,她的上半身貫穿了一輛二人車的擋風玻璃,正懸掛在冒著白煙的引擎蓋上。
十二個小時前,她才剛走出早餐店一步,腳下的人孔蓋不知為何就消失了。在路人的幫助下,她花了兩個小時才回到地面,立刻又被莫名脫落的瓷磚砸得頭破血流。她想坐車離開這個鬼地方,但被幾個打鬧著的小孩子一撞,手機就掉回了剛才那個洞裡--一連串的意外雖然不致死,卻格外令人火大,而且層層遞進,絲毫不給她緩過氣的空間。
她想起了從桌邊站起時,那個自稱使者的男人最後說的話。
「我說了,這裡是我的轄區,妳想要死,也得我說了算。」
十二個小時後,她確定了朝不但不肯讓她死,還不肯讓她活。救護員很快就來了。廂型車駕駛一聽見自己撞上的人沒了生命跡象,立刻在警察的攙扶下崩潰大哭。姜夕任由那些手拿走風衣、將自己抬到擔架上。擔架被推上救護車,而朝正坐在裡面,低頭凝視著姜夕。
「⋯⋯喂,我在叫你,你沒聽到?」
「哦!真巧啊,妳怎麼也在這?叫我做什麼?」
顯然,除了姜夕之外,救護車裡沒有人看得見朝,但他們都聽見這個沒有呼吸心跳的傷患說話了。救護員停下正要繼續壓胸的手,困惑地嘗試呼喚她,卻被突然坐起身的女子嚇到大叫出聲。
「巧個頭啊!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姜夕氣到甩開手忙腳亂地抓住她、想幫她量血壓的救護員,對著朝飆罵道:「我叫你不要纏著我、不要救我,讓我趕快死一死,該死的傢伙!」
這下子,救護車駕駛也被嚇到了。車子才剛開動就突兀地急煞,原本已經散開的群眾又紛紛回過頭來。只見救護車後門猛地敞開,渾身是血的女子從救護員手上一把搶回外套、跳下救護車,憑藉著一股「不準攔我」的氣勢,飛快地離開了事故現場。
二十九年的人生中,姜夕雖然跟親善大使搭不上邊,但也算到哪裡都吃得開,交際應酬間的情緒控管自然是小事一樁,因此,她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她甚至覺得自己氣到要心臟病發了--如果那還有意義的話。她怒目瞪向跟在一旁的朝,但對方只是一臉無辜地聳了聳肩。
她低下頭快步往前走,毫不在乎面前是哪個方向,只想盡可能不被凹凸不平的地磚絆倒、掛在別人的擋風玻璃上。
「哦,風停了啊。不過聽說過幾天還會起風,妳可要多穿一點,不要生病了喔。」
她猛地停下腳步。
風停了?
的確,從不再感覺到刺骨寒意這點看來,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她仰起頭,望向清晨還稱得上清澈湛藍,現在又變成骯髒的橘紅色的天空。
二十九歲聖誕節的清晨,她本該在鐵道上結束生命。倒不是特地選的歲數,只是前幾年的今天,天氣都很糟,而她至少想在晴朗的一天結束生命。
「早上明明⋯⋯還很幸運的。」
像平常一樣,被霧霾遮掩、折射之後,夕陽變成了烙鐵一般的艷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結果,她還是沒能擺脫這幅這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色。落日被縱橫交錯的高架橋切得支離破碎、搖搖欲墜。
她忍不住抬起手來,輕輕觸碰睫毛上乾硬的血液碎塊,眼裡毫無波光。
晚餐時段,聖誕夜聚餐潮剛過,市區大部分的餐廳都變得冷清。或許是因為客群跟西方節日毫無關聯,兩人所在的傳統熱炒店依舊座無虛席。
「妳忙了一天,應該餓壞了吧?」
姜夕對朝的做作不以為然。她意興闌珊地撥動菜桌上懸浮的立體菜單,接著一口氣喝光朝剛放到桌上的啤酒,並在對方彎腰換瓶的同時,一次點了五盤鳳梨蝦球。
「朝先生,你貴姓?」
「朝。」
「朝朝?」
「一個字,朝。」
「一個字?」姜夕放下轉眼就空了的酒杯,一臉狐疑:「你們不是用生前的名字嗎?哪個國家會這樣取名?」
我怎麼取名關妳什麼事?
朝本想這麼回答,但想到對方一被激怒,可能又會變成沼澤猛獸,便敷衍道:「三千年前的人就是這樣取的。」
明明是自己開的話題,但姜夕只是不感興趣地應了一聲。更令朝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廚房連第一盤蝦球都還沒炸完,這個人類就已經把自己剛才拿來的啤酒喝光了。
--是瀕死經驗會讓人特別渴,還是因為不是自己的錢?朝一邊忖度著,一邊展開菜單,戳了戳上頭一整箱的啤酒。
「你會瞬間移動嗎?」吃到一半,姜夕突然開口:「像韓劇那樣。」
「怎麼可能啊。」
「不是說想去哪都可以?」
「可以啊,坐頭等艙也行。」
「如果我想去的地方坐飛機就要兩三天,而且在荒郊野外,跟機場距離幾百公里,而且沒有大眾運輸,那也可以?」
與喝下去的酒精不成正比,姜夕的反應速度堪比國會質詢,讓朝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那就自駕,可以租最快的--」
「如果我有想去的地方,但不知道確切位置呢?或者,如果我有想去的地方,但連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呢?」
朝半舉著酒杯,愣在原地,但姜夕只是持續著吃一顆蝦球、喝一杯酒的頻率,有條不紊到像工廠的流水線一樣。
「妳哪來這麼多問題啊?」
「是你找我合作的,沒先了解一下我的個性,是你自己的不對。受不了的話,請趕快去找下一個受害者,不要再互相拖累了。」
吵嚷的熱炒店中,因為怪異的點菜方式受到店員們關注、僅有兩人的圓桌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朝才放下杯子。
「在人間與地獄之間往來,只需要一瞬間。走專用的通道,可以從固定的地點進出;不走通道,就沒辦法控制目的地。」
「這跟瞬間移動有什麼關聯?」
「只要先下地獄,回來的時候指定位置,就可以瞬間移動了。」
姜夕慢下準備再叫五盤鳳梨蝦球的手。
「不是說不能控制?」
「其他人不行。我有一個⋯⋯特別的能力,不過我們情況特殊,用了可能會有一點麻煩。」
「不能用就對了。」
「⋯⋯理論上可以。」
「那就沒問題了。我只是配合而已,不需要知道這麼多。」
姜夕垂下眼簾,才剛舉起酒杯,就被朝壓回桌上。
「理論上可以,但不太適合。聽著,我靠這個能力當了幾千年的頭牌,但我們殿的協理--」
「這是你的問題,不用跟我說。」
朝再次壓下姜夕的酒杯。
「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用了「往來」,她馬上就能察覺,而且隨便就能追上來。雖然她平常根本不管事,但我們畢竟不佔理⋯⋯妳明白我的意思吧?」
姜夕盯著碗裡的蝦球,安靜了幾分鐘,忽然放聲大笑,嚇得來收盤子的熱炒店員差點滑倒,也引來了朝嫌棄的目光。
「說得那麼複雜,我還以為有什麼特別的,原來真的只是多活幾天而已啊!喂,你怎麼不笑?不好笑嗎?」
「笑得真噁心。」
人類女性一邊努力忍笑,一邊把酒倒進兩人的杯子裡,擅自碰了杯。
「聽你的說法,使者應該也算一種公務人員。這麼好的鐵飯碗,你都捧了三千年了,為什麼要突然想被開除?」
「不是突然。我幾百年前就提辭職了,但殿裡就是不同意。我只好到處製造一些靈異事故,讓他們整天被投訴,最後煩到願意放我走。」
「你不喜歡這個工作?不會是要去追尋夢想吧?」
「誰會喜歡一直殺人啊?」
「你問我的話,還真有不少。」
「⋯⋯我個人是沒興趣。做了這種事幾千年,就算是妳這種人,一定也會有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
「覺得在命運的巨輪之下,人的作為沒有任何意義。」
「哪沒有?那個駕駛可能一輩子都不敢開車了。」
「放心吧,從妳沒有乖乖被火車撞死的那一秒開始,無論妳跟誰接觸、做了什麼事,最後都會被抹消⋯⋯說到這個,我還沒問妳呢。妳為什麼要自殺?」
「嗯——這個嘛,我想想。」
「還要想?」
姜夕又給兩人倒了酒。
「簡單來說,我殺了人。」
「真矯情的理由。殺人的話,比起地獄,還有更適合妳的地方吧。這種地方妳不是很熟嗎?」
倒完了自己的份之後,姜夕把啤酒瓶口移到朝的杯子上,緩緩注入酒液。
「我殺了人,但沒有違法,所以不會被懲罰。這種事你應該很懂吧?」
「⋯⋯哈哈。」朝笑了出來,伸手握住即將倒滿的玻璃杯。
「哈哈哈。」姜夕也笑了,手上的酒瓶遲遲沒有扶正,直到酒液突破表面張力,溢滿對方的指間。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雖然兩人笑得豪邁,跟其他酒客不相上下,但四周的氣氛楞是陰沉了幾個度。在那之後,兩人連菜都不吃,就只是各自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一邊給對方灌酒。
沉默的角力一直持續著,直到幾個小時後,度過了糟糕的一天的監獄醫生正面砸在桌面上,不省人事。
朝「碰」地放下玻璃啤酒杯,冷冷掃了對方一眼,接著拿出螢幕紙,調出對方的生平資料,一邊檢查,一邊擰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