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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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1-12
暴雨在黑夜裡颳著,狂風震動屋頂,每一道縫隙都發出怨靈般的呼號,濕淋發臭的屍體倒吊在屋瓦之下,鎖鏈冷冷的搖動作響。
江玄最後記得的,只有那張將自己吞噬的血盆大口。從頭頂罩下,宛如血肉與獠牙被絞碎在一起的黑色洞穴,他以為那是這條命的終結,卻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微弱的光再次進入他眼裡。
日光燈的白色、消毒藥水的氣味、醫療自動機的嗡嗡響聲,宛如迷霧外的陽光靜靜照射,最終在他的意識裡慢慢清晰起來,眼前的景象也早已截然不同。
他在警用醫院裡,渾身被貼滿紗布了紗布、懸吊起點滴,右腳被裹得嚴實,潔白的繃帶上看不見一絲血跡。隨著視野裡再次能看清楚,江玄也感受到疼痛——那些被獒犬追逐受的傷、被毒箭射穿的腿、被截去的腳趾,還有……
一道血污般黑暗的身影閃過腦中,江玄愣了一下,身體忽然不受控制的劇烈震顫起來。
那是什麼東西?自己見到了什麼?
劇烈的呼吸不斷從口中噴出,他的胸腹開始起伏起巨大的抽搐,像是要吸乾這裡每一絲空氣,粗啞的氣音引起騷動,病房外開始有人發出叫聲,腳步急促的響起來,越來越近。
一道冰冷的溫度忽然貼上手臂,江玄恐懼的嘶叫一聲,猛然收手,輸液管被猛拉過來,將點滴架扯倒下去,重重撞在地上。他在狂亂中轉過臉,看向自己發冷的手臂,卻沒看見任何人,只有病床床欄的冰冷銀灰色。
倒地的點滴架發出喀喀聲,再次被塑膠管拖動,在磁磚上刮出刺耳的聲音,被拉向病床的同時嘰嘰作響,向他逼近而來。
手背忽然一熱,江玄低眼看去,看見鮮紅的血珠慢慢從被拉扯開的皮膚底下冒出來,細小冰涼的針頭靜靜撕開了自己的手,被血浸得濕潤通透。
恐怖的反胃感一口氣湧上來,他的後背猛然拱起,淡綠的病號服被扯緊、突出肌肉粗暴的線條,像是連骨頭和內臟都要被翻出來,窒息般的嘔吐聲模糊濕黏,白裡翻紅的黏液全潑灑在病床上,湧到床沿邊,啪噠向下流淌。

「碰!」一聲,病房的門被用力打開,一個護士腳剛踏進來,看見江玄的那刻就立刻變了臉色,朝外面喊出他聽不見的話——再過不到十幾秒,忽然有許多人都出現在病房裡。
「聽得到我說話嗎,江先生、江先生!」
「你聽得到嗎!?」
「這裡是醫院,是醫院……你已經安全了!」
「江先生!不行,先去拿水……實習的去裝水來,他現在還沒——」

「江玄。」文凌燕的聲音響起。
他渾身震了一下,猛然抬頭。
流淌著酸液的嘴角還沒闔上,腐臭的氣息還不斷隨著顫抖的呼吸而吐出,江玄睜大眼睛,看向聲音來的方向。
眼見有效,他身邊的護士連忙將手機的音量調得更大了,清冷而有些疲憊的女聲再次響起,在江玄注視的方向盡頭,冷冷的螢幕上只顯示著「循環播放中」。

「江玄。」
「沒事,冷靜一點。」
「我也沒事,不要擔心。」

「江玄。」
「沒事,冷靜一點。」
「我也沒事,不要擔心……」
他張大眼,呼吸微微發顫,卻也終於放慢了下來。
「老師……」低低的呼喚出聲,江玄沙啞的吸著空氣,身體緩慢的放鬆下來。
他終於聽見身邊的人的聲音。

醫生很快的替他做完了甦醒後的第一次檢查,護士們重新替他包紮好被針頭撕傷的手,並將點滴安在另一隻手上。在這期間,病房內的自動機把他的病床也替換乾淨,磁磚地板被擦得平滑發光。
「在肉體歷經折磨後,受到極為嚴重的驚嚇,短暫失去認知能力」——這樣的狀況,江玄聽著醫生告訴他,自己在被送到醫院時雖然睜著眼,卻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
被一起送來的文凌燕還保持著意識,卻也幾乎要因為重傷而暈厥,僅僅在手機裡錄下了剛才那三句話之後,就徹底倒下。
經過一天一夜之後,江玄才醒來。
「那老師……文隊長,現在人在哪裡?」已經將送來的清水一飲而盡,江玄低聲問,坐在病床上,感受到疼痛再次靜靜攀附在四肢百骸上,卻也不想去理會。
「文凌燕小姐在另一間病房裡,請放心,她沒有生命危險。」低頭在紀錄屏幕上疾打著文字敘述,醫生回答的聲音很是平穩,卻也沒有多少溫度:「但我現在不會允許會客,她的體力與精神都消耗得太嚴重,若是在休息充足之前再受到刺激,對心理健康不是好事。」
說著,他抬起頭,嚴厲的目光對向江玄,說:「您也一樣,請務必小心注意,否則就很有可能必須和刑警的職務道別了。」
「我……」張開口,江玄試圖要說些什麼,醫生只是抬起手,果斷的讓他閉上嘴。白袍袖口外的手指劃向某個方向,讓他的目光跟隨過去,看見一塊玻璃磚塊般的方盒,幾縷像是毛線般的電線絲暴露於空氣中,伸向自己的方向。
方盒裡,銀色的指針微微顫動著,指在一條刻度的正中間,再有些許不穩就要退向後半段的暗紅與暗紫區域,最終到達黑色的底線。
江玄看著那個探測儀,慢慢閉上嘴,眼裡卻也晃起一抹光。
醫生頭也不抬,告訴他:「請在一個月內恢復到『安全』的心理狀態……否則我們是必須向相關單位報告的,到時候您的職務、權限,最糟是人權……」
「我知道。」眨了一下眼,江玄看著探測儀,深深吸入一口氣。
「那就好。」點點頭,醫生轉過身,朝病房外走去:「好好休息,別亂來。」
他沒有回應,只是呼吸。空調冰冷的溫度穿過鼻腔,進入喉嚨,在肺底變得溫熱,最終被緩緩呼出口腔。
當病房的門被再次關上,玻璃儀裡的指針也慢慢動了起來,在短暫的十幾秒間,滑向最前端明亮的綠色。
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