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 4248 字
更新於: 2024-08-25
楊叔回來了。
熱浪干擾他的視線,汗珠挾裹他的頸,吱呀作響的扁擔嵌入肩頭,竹筐裏是上午沒賣出去的胡蘿蔔。今年收成極差,成堆的胡蘿蔔躺在泥土上,比小狗的尾巴還細短,楊叔多看它們一眼,心中的火氣就多長一尺。屋頂升起的那團渾黑並不是從煙囪出來的,有人在後邊燒東西,楊叔卸下竹筐,握著扁擔狐疑地走過去,羅銘懷坐在空地裏的板凳上,臉龐映著閃跳的火光,明焰中是一疊殘紙。
「你平時不是很愛寫嗎,怎麼把它燒了?」
「沒意思。」羅銘懷呆滯地說,「這些東西沒意義。」
「你到底開竅了,也知道沒意義。好好念書,一定要考上重點高中。楊叔我呀,這兩年狠命幹,你別擔心學費的事。」
「我知道了。」
「還有,別再學人寫小說了,你才他媽認多少個字就瞎雞巴寫。」
許久後,羅銘懷眼前徒然一堆寂寞的餘燼。
大概四點左右的光景,自遠處來了倆騎摩托、著正裝的公家人,他們在楊叔的熱情歡迎下進了家門,楊叔給他們添酒,母親炒了些小菜,端桌上時,公家人出於好奇及鄙視,胡亂做一通沒任何意義的手勢,這是他們自認為的手語。楊叔說,你們的好意我愛人心領了。羅銘懷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們。
公家人走後,楊叔歎口氣,搖搖頭不知對誰說:「沒戲了。」
羅銘懷問:「什麼事?」
「搞貧困生補助的,他們要你的成績單,說總成績優秀才行,就是所有科目都得八九十分。你看你,數學五十多,物理和化學六十多,生物才勉強七十。」
「都怪我。」
「怪你?你本來就沒那麼大能耐。」楊叔望著門口的輪胎印,「他們……他們自己的小孩也在上學。兩萬塊,這麼好的事哪會送給別人,來這裡走過場罷了。」

看著在河裏露出個腦袋的李廣信,魯鵬坐在岸邊的平石上,彎著腰,用力擰幹浸過水的褲子。波光粼粼的水面,四五個赤條條的白淨胴體沉浮,像在沸水中翻滾的餃子。李廣信不會游泳這件事讓所有人都很意外,為了阿諛奉承,大家爭先恐後教他泳姿,並從中獲取了一點點優越感,李廣信平日裏的威風在水裏一下子溶解了,變為狼狽的落湯雞,他的濕頭髮粘成一稜稜尖錐,好似頂著只刺蝟。
唐家晉爬上岸,魯鵬尋問教學進度,他答道:「能浮起來了。」
話音剛落,河裏立馬傳來劇烈的嗆水聲,岸上的人悉數笑起來。唐家晉補充道:「但還不會遊。」
「晚上信哥說去網吧。」魯鵬說。
「對。」
「我們前天去的時候你沒在,他玩了你的號。」
「我知道。」
「他把你攢的二十多個水晶箱全開了。」
「我也知道。」唐家晉穿上褲子,「你少多嘴。」
岸邊一個男孩泥鰍似地紮進水中,圍觀者紛紛發出贊許:「你們看,他會仰泳!」
男孩手腳變化著姿勢推水,水位線始終保持在耳朵處。李廣信喘著氣,頂著涉及胸口的深水,抓住垂在河面上的柳枝艱難地上了岸,然後吐出一口水,瞪著那男孩:
「遊到我說停為止,敢上來弄死你。」
李廣信將方才笑了的人召集在一起,挨個掄耳光,唐家晉見狀也起身過去,厲聲訓斥他們。高丘上的長草裏冒出兩個人影,在漫舞的線條集群裏蹲下,大聲喚李廣信的名字,眾人抬頭看去,好一會兒才辨出是龔瑤和塗書彩。她們身體後仰,手撐著地,沿陡坡一點點滑行,等抵達地面時,屁股已然沾上一片灰黃的綿塵。李廣信的手往大腿兩側插去,探了個空,才想起自己只穿了內褲,並沒有口袋。他叫嚷道:
「你們來搞什麼雞巴?」
「搞什麼雞巴?」龔瑤笑得花枝亂顫,「我來搞你的雞巴,你看都鼓出來了。」
眾人朝李廣信的襠部看去,濕透的內褲緊貼皮膚,勾勒出一座小山巒。李廣信自覺遭受羞辱,佯裝自然地轉過身,背對龔瑤:「滾別的地方賣騷去。」
「哎,教我游泳,請你吃辣條。」
「不會。」
「你是不會教還是不會吃辣呀?」
「再多說一句把你奶子擰下來,操你媽的。」
龔瑤本想多調侃兩句,身旁的塗書彩發覺形勢不對,拉了拉她的袖子。龔瑤點起一支煙,罵罵咧咧地走了。
先前站成一排被扇巴掌的男孩們試探性散開,見沒有遭到呵斥,才放心地朝李廣信走來,在周圍坐成一圈。李廣信瞥了他們一眼,也在唐家晉邊上坐下,低著頭沉默不語。
「信哥?」魯鵬小心地問道,「幹嘛不約她去開房?她多騷啊。」
「劣等貨。」李廣信說。
魯鵬夾緊腿,把根部藏在縫裏,剛才龔瑤的話令它暴漲,似鐵棒一般堅硬,至今未消退,要是被李廣信看到,興許又會遭一番嘲弄。李廣信用手撇去頭髮上殘留的積水,惡作劇般彈到魯鵬臉上,使他條件反射地閉眼。
「我在城裏操逼的時候,你們怕是還在學擼管。」
「信哥,你搞過多少個?」
「我他媽怎麼記得,七八個吧。」
圍觀的男孩們驚訝地讚歎,有的甚至鼓起掌,李廣信不耐煩地舉手示意他們安靜,看向龔瑤之前站著的位置:「別看那婊子平常屌得很,前幾天……」
「他淹水了!」
有個人指著河流,那個仰泳的男孩已經脫力,沉在水裏掙扎。兩三個夥伴跑去救人,李廣信因為被打斷而露出厭惡的表情,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前幾天我抽屜裏被塞了朵玫瑰花,我還在想是哪個王八蛋幹的,她直接跑過來問我喜歡不。」
「她表白你了?」
「表白個屁,就是逼癢了欠幹,誰幹都一樣,反正我瞧不上。」
男孩跪在河灘上嘔水,乳白的腥汁混著綠藻在沙礫間流動。眾人又閒聊許久,等到午飯時間,李廣信穿起衣服,招了招手,大家收拾東西跟著他離開了。

塗書彩靠在教室的後門上,門裏頭是木的,外面裹著一層藍鐵皮,踹起來哐哐響,很多人愛踹,因此表面散佈著彈坑一樣的凹陷,相反地也不少凸起,塗書彩的脊背觸著它們,像有人在身後幫忙按摩似的。鐵皮門反射出瓦藍的陽光,龔瑤坐在板凳上修指甲。教室裏的同學們忙碌著,他們把桌椅盡可能分散開,彼此間隔一人寬,為即將到來的期中考做準備。這樣的擺佈名義上是防作弊,可真到考試時,老師便會忽地瞎去雙眼,底下的學生哪怕從第一排跑最後一排去抄,他們也當無事發生。
桌椅搬運好後,大家開始打掃衛生,負責拖地的學生避開後門,整個教室大片深色團塊的濕地上唯留了一角淺色的幹地。龔瑤拿出手機,看到幾分鐘前有一則未讀消息,是鄭暉發的。
放學來我這。
「小屁孩。」龔瑤不屑地說。
塗書彩看見後問道:「他幹嘛?」
「估計又想賣我東西。」
基於以前的交易經歷,龔瑤斷定那乳臭未乾的小子又像往常一樣撬開親媽的床頭櫃,偷了幾個地攤貨首飾出來換網費,奇怪的是迄今沒被發現過。
放學後,龔瑤二人在小學門口的梧桐樹下與鄭暉碰面,他穿著灰色連帽衛衣,帽子遮住半張臉,像犯罪電影裏的毒販子,只是過於矮小,形象便顯得頗為滑稽。龔瑤說:
「這次是什麼?耳墜?項鏈?先拿出來看看,耳墜的話三塊錢,不能再多了。」
「一個視頻。」
「為什麼不直接發?」
「大姐,四十多兆欸,你給我充流量啊?而且等我傳完,估計手機都沒電了。」
「奶奶的,什麼東西啊?」
「跟信哥有關的,你昨天不是被他罵了?」
「去你媽的逼,他罵我關你屁事,我樂意被他罵。」
龔瑤說罷要離開,卻被鄭暉一把拽住。
「鬆開。」
「知道為什麼罵你?他心裡有別人了。」
「哦,那又怎樣?」龔瑤強顏歡笑,「是城裏認識的吧?沒事呀,我跟她耗,李廣信在十三鎮,她城裏人一年到尾能跟他見幾次面?我天天都能跟他見面,你猜最後誰贏?」
鄭暉突然得意地笑起來,龔瑤裝不住了,臉色漸漸凝重。他拿出手機,螢幕上的地點是鎮上的一家糧油店,李廣信站在櫃檯前,笑著與一個長髮女孩談天,十多秒後,原本背對鏡頭的女孩轉過身,在即將發現偷拍者的一剎那,鏡頭閃回掩體,但她的長相被完整保留下來。龔瑤用手指滑動倒帶,瞬間怒火攻心,不敢相信所謂的競爭對手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的人。
「她憑什麼?她是什麼東西?」
塗書彩勸慰道:「消消氣。」
「歪嘴巴歪鼻子,什麼都是歪的,還有齙牙,她憑什麼?」
鄭暉不合時宜地嘲謔:「信哥可能就好那口,你沒有就是沒有。」
「你給我滾!」龔瑤更加惱怒了。
「五塊錢,我馬上就滾。」
「我他媽給你一腳,還五塊?」
「你怎麼說話不算話!」
「我有說給你錢嗎?滾蛋吧你。」
鄭暉怒目圓睜,企圖扮出兇神惡煞的模樣,伸手追著龔瑤要錢,說這是報信的費用,龔瑤唾道:「我都沒讓你給我封口費哩,李廣信要是知道你偷拍他,不叫你瘸著回去!」
鄭暉愣住,暗恨自己沒考慮周全,於是撒潑耍賴,惡狠狠地咒罵道:「你就是只騷雞!」
「我撕爛你的嘴!」
龔瑤沖過去要捉他,鄭暉早有準備,敏捷地蹬樹上牆,蹲在牆頭朝她做了個鬼臉,接著縱身躍下。聯通牆內外的鐵門被一條鎖起來的鐵鏈縛死,龔瑤晃了晃它,鄭暉清脆的撞擊聲中越跑越遠。
「怎麼辦?」塗書彩問。
「不管他。」龔瑤扶著額頭想了一會兒,「你去賓館開間房,我晚上去抓人。」

寬茫的田野刮來悶風,李廣信一行人走在操場上,塑膠地面的刺鼻氣味混入風中,在黑暗裏像幽靈般來回衝撞。在學校的公示裏,明年的三月份,如今尚且鋪著泥沙的跑道也會被改為塑膠,圈內足球場上大片裸露著的枯草地則換成人造草坪,魯鵬展望眼前的破敗景象,實在難以想像它革新後的樣子。他們在沙石上行進,鞋底嚓嚓作響,魯鵬見無人說話,氛圍僵冷,便主動開口道:
「信哥,聽說你的號有火麒麟。」
「五個號都有。」李廣信說。
「五個號?那可是四千多塊錢啊。」
「那點錢雞巴不是。」
走在身後的唐家晉說:「那為什麼還跟我們這幫窮鬼過一樣的生活。」
雖然是開玩笑的語氣,李廣信仍倍感冒犯,他不爽地咂咂嘴,說:「我家那老不死的說要鍛煉我。」
「你爸?」
「廢話。我家但凡能喘氣的,就沒一個看我順眼,他們都是狗逼。」
「你到底在城裏犯了什麼事?」
教學樓陽臺突然冒出一個耀眼的光點,是夜巡的保安,手電筒直照在他們的臉上,李廣信轉頭瞪著他,光點立刻消失了。
一片餘悸之下長噓後,大家沒有再說話。五個人,除李、魯、唐之外還有兩個跟班,也是擅長幹架的壯實少年,當下已然沒有了晉派,自從上次合作擊潰松派,信派便無聲無息地吞併了它。
學校後牆上的小門每夜都會上鎖,李廣信有備而來,讓唐家晉背了一書包的課本,等翻牆時疊起來,踩著它們上去。牆背後的豆角架像立起的長矛似地排列著,月光繪出葉片的影子,眾人用身體承接那些影子,像群穿著迷彩服的二流軍隊士兵。正當唐家晉倒出課本時,有個跟班發現遠處蠕動著人影,沿著這道牆過去五十米,他也疊了些石磚一樣的東西,準備扒住牆頭翻過去。
唐家晉隨即也發現了,大喊道:「喂!誰!」
魯鵬眯眼辨認:「是羅銘懷。」
李廣信頓起興趣,向人影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過來。等羅銘懷戰戰兢兢地走到他面前時,李廣信故意輕聲細語地說:「好好的怎麼學壞了?大半夜偷偷摸摸的去哪裡呀?」
「去……別人家睡覺。」羅銘懷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
「宿舍不能睡?你跑出去跟哪個小情人過夜呀?」
「就……去親戚家……睡覺……」
「去個屌毛的親戚家。」李廣信抓住他的後頸,將他推過來,「跟我們去上網。」
「羅銘懷,你去過網吧麼?」魯鵬笑道。
「你管人家去沒去過。」李廣信說,「沒去過可以學呀,什麼都可以慢慢來,今晚的網費他包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