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本章節 10277 字
更新於: 2024-08-07
第50章
1
柳曉溪說:「你忘了大管、武軍、梁滿懷等人經常在大會小會上都是怎麼說的了嗎:『咱們國家地兒大底子薄,年年兒都有災荒,咱們老得無償支援災區。咱們又是社會主義國家,還要常常承擔著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義務,無私的支援世界革命。現在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勞苦大眾正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平時咱們國家七億人民每人每頓都堅持少吃一口就夠他們吃的了。』」苗春雨說:「咱國的災荒是沒法子的事兒,怎麼著也是自己同胞呀。為了他們,甭說少吃一口白面了,就是多挨上幾頓餓也得管呀。這水深火熱的三分之二以上的勞苦大眾得有多少國家多少人呀?要老是這麼沒完沒了的白給,得給到多趲算一站?!得給到多少才到頭兒呀?可別叫咱這兒還有好些窮人的中國成了洋人的大倉庫呀?!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農民。我又是生在農家,長在鄉村,自幼雙目失明,本人身無常技。懂得的大事兒更少。但是有一個理兒我還是知道的:少數人供養多數人,就是沒完沒了的傾其所有的白給著,對方也是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要叫我看:支援別人可以,但是首先要讓自己國家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不然自己百姓過不好,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那兒你也給不夠,這不是兩頭兒都永遠過不好嗎?那不是更耽誤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最後勝利的時間了嗎?」柳曉溪聽了苗春雨的話一陣兒大笑:「你怎麼那麼會想,又那麼會說呀,簡直逗死人了。」她笑后仔細一想:「不對呀?這春雨今兒個是怎麼了?本來是隨便說著玩兒的話,她怎麼就認真起來了?是不是她心底長期壓抑著的事兒太多,太深,又太重了呢?!這春雨也真夠叫人心疼的!」正想著心事的柳曉溪聽見苗春雨又說:「你沒在農村長期待過,不知道農村苦成什麼樣兒。我們家那兒有好地,能打糧,可是就是落不住,都叫公社跟縣裡給調走了。上頭在干著這些事兒的時候還有個口號兒,叫什麼:『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互相支援一平二調』。我雖然不懂這些話的意思,但是我再糊涂,平日里吃不著白面的現狀我還是一清二楚的。應明兒是富裕地兒,可是地理長出的糧食跟別的莊稼,落在我們那兒人們手兒的又都是少少著呢!至於花錢就更沒指望了。我們家那兒雖說吃飯上還算湊合,但是在好些別的事兒上也差差著呢。我們那兒的人老說:『上頭要的簡直太多、太厲害了。多勞不多得,多收不多落,這活兒還有什麼幹頭兒呀?!』我聽我們在山區的遠房親戚說過,農村裡還有好些吃不上、穿不上的窮人呢。他們也是七億人里的呀,叫這些本來就長期吃不飽的人每人每頓可怎麼堅持少吃一口呀?!這些人可都是咱的國內同胞呀!怎麼就許咱們老給別人,就不許別人也給咱點兒呢?!無產階級世界革命不是互相支援的嗎?這世界革命可快點兒成功吧,要麼咱國內的好些同胞的長期溫飽困境不但沒法兒解決,就連咱這輩子要多吃口白面這點可憐的想頭兒也是個永遠都醒不了的長夢了。」
柳曉溪輕輕地夾了夾正挎著的苗春雨的胳膊,壓低了嗓音兒說:「你小聲點兒,少說兩句吧。留神隔牆有耳呀!萬一要是叫人聽了去,再告訴老師,說你散布右派言論可怎麼著呀?」苗春雨問:「什麼叫右派言論呀?」柳曉溪一聽苗春雨問這個,就想:『苗春雨怎麼連右派都不知道呀?慪,是不是當年農村沒搞反右運動呀?那就難怪她不知道這個了。我是怕嚇著她,才沒把她的話說成反革命言論而說是右派言論的。誰知這苗春雨又不懂右派為何物。』想到這兒她說:「右派是我很小的時候聽我爸媽的好友在我們加小聲兒說的。好像是反對右派的一次政治運動,聽說是抓了好些右派。我也不太懂,我覺著大概跟反革命差不多吧。甭管是什麼,你可別再說這些話了。」二人沉默一陣兒后,苗春雨笑著小聲兒說:「我聽咱校遠郊縣的同學說,他們家那兒吃的棒子麵兒還沒有咱們吃的白面的比例大呢。就是到了五月節、麥收、八月節、過年、來且、有紅白喜事兒的時候,也做不到全吃白面。平常日子都是吃白薯面兒跟東拼西湊起來的各種小雜糧什麼的。就是這麼著,也還是老都吃不飽,那兒可還是歸咱北京市管著的地兒呢。要是全國的農村甚至山區,不知道還得苦成什麼樣兒呢?!」柳曉溪探口氣,低沉的說:「這可真夠慘的!他們到底都怎麼了,又是吃不飽,又是吃不好的?」苗春雨說:「那你要跟我似得生在農村可怎麼辦呀?」柳曉溪說:「這我倒是沒想過,那也就只能到哪兒說哪兒了。反正別人能活我也能活,再差應該也不至於餓死吧。」苗春雨說:「要是趕上大災荒那也備不住。像你這樣兒有好的生活條件,又有老過好日子的希望,所以老對現在不知足,老對將來有盼頭兒。像我們農民,你再怎麼不願意也得生活在那樣兒的條件里,永遠沒有指望。對以後的日子也就沒什麼盼頭兒了。人嗎,有想不了的福兒,沒有受不了的罪,再怎麼不好也得咬著牙苦熬下去不是,要麼能怎麼著呀?!」
第50章
2
倆人一陣兒沉默。柳曉溪問:「春雨,中午吃飯的時候,你批駁胡為文時說到了貼餅子,它比窩頭好吃嗎?」苗春雨說:「比窩頭好吃多了。首先,它是用當年的新糧食做的,不像咱們常吃的陳糧食口味兒那麼寡淡,口感那麼發死;其次,它是用大柴鍋做的,鍋大火旺水汽足,整個兒餅子里裡外外蜂窩兒又大又多,嚼起來就別提有多喧騰了;再次,它是一邊兒在鍋幫上烙著一邊兒在熬破面糝兒粥的蒸汽中熏著才做好的,口感外焦里嫩不粘牙,口味兒清香甜淡又耐嘗。你想啊,有這麼老些好處,能不比窩頭好吃嗎?」柳曉溪又問:「既然貼餅子那麼好吃,你怎麼就不覺得窩頭難吃呀?」苗春雨說:「都是一樣的人,你不愛吃的我自然也不愛吃了,不是沒一丁點兒法子嗎?說起來,從我記事兒以來,一共有過兩次吃蛋最好的時候。第一次是一九五八年。那會兒,每天每頓,全村兒家家兒戶戶兒都在一個大食堂里吃飯。不但每頓飯都能吃的飽飽兒的,就連白面也不缺,比現在吃的都好多了。可惜那會兒我剛三歲,吃的多好多賴也記不了太清楚。還有就是吃大食堂的時間太短了。第二次就是現在。要說起來跟我們家那兒比,我已經挺不錯的了。我剛上學時,按照咱校的要求把戶口遷了過來,暫時變成了城鎮戶口的人。跟你們城裡人一樣吃上了商品糧。粗糧、大米跟白面也按照城裡人的規定比例吃。你們城裡人吃著這個比例的米面還嫌少,可我就很知足了。因為我比我們那兒的人們每年要能多吃上好些大米跟白面。可是我上完學,戶口跟人還不是都得回到農村嗎?國家又不管我們農村盲生分配工作。我一丁點兒都瞅不見,根本沒法兒下地。將來的生活也不知道能難成什麼樣兒?」
苗春雨停了一會兒問:「曉溪,你說人跟人怎就差別那麼大呢?我作為人來到世上按理說是件好事兒,可是我又是雙目不明,又是生在農村,又是個女人,這叫人可怎麼著是好呀?!看不見,鄉下生活,農村女人,這些不好的事兒怎麼一下子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了?!……我從來都沒做過壞事兒,就是連想都從來沒想過這個,可是為什麼老天老地對我一個農村的小瞎丫頭就這麼不公平呀?!」柳曉溪、苗春雨都無聲兒的流下了眼淚,她們都怕驚動對方,兩個人就咬牙屏氣、忍性咽類的不敢出聲兒。沉默了一會兒,緩過點兒勁兒的苗春雨說:「我不是個笨人,也知道要強。只要不用眼睛的活兒我都要學著干。在我剛知道自己看不見時,我就跟著我媽學幹活兒。我媽也老跟我說:『你眼睛瞅不見,爹媽又跟不了你一輩子,你也沒個依靠,將來就得靠你自己養活自己了。唉!我生養了你一場,可又叫你瞅不見,真不知道我是給你造了福還是造了孽?!你別怕麻煩,也別嫌媽媽心狠,你就別跟人家的孩子比了。往後少玩兒點兒,跟著我多淆著干點兒活兒吧。你會幹活兒,能自己伺候你自己,往後誰都難不住你。』我媽一邊兒說一邊兒直哭,我也跟著我媽一塊兒直哭。」苗春雨說到這兒哽咽了起來,止不住的往下直流淚。她怕柳曉溪聽見,就使勁的合著眼、咬著牙、屏住呼吸。就這樣兒,她強忍了一會兒才算好了一些。柳曉溪聽著苗春雨的話,也無聲的流著淚,她怕苗春雨聽見,一點兒也不敢初生兒。她右手挎著苗春雨,左手拎著兩個暖壺,也不敢擦淚。反正現在天也黑了,這兒又沒旁人,她索性也就任憑眼淚肆意流淌了。她的眼淚由眼眶兒流到臉頰,又由臉頰流到鼻窪兒,又由鼻窪兒流到嘴角兒。苗春雨穩定了一下情緒又說:「雖然我那麼要強,雖然我能幹好些活兒,可那都是屋兒里炕上地下跟院里兒的活兒,要是下地我就一丁點兒都不成了。」苗春雨說到這兒,柳曉溪才裝作不經意間,抬起挎著苗春雨的右手,用衣袖兒輕巧的抹去淚水。她聽見苗春雨接著說:「鄉村兒的農活兒我又幹不了,工廠國家又不叫我去,我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可是要這麼著就死了,我實在不甘心呀!……不是我悲觀,要照這麼著,甭管我多要強、多堅強,將來能不能活下去我心裡都沒底兒,就算我能管得了自己,可我怎麼能管的了天地,怎麼能管的了農村的艱苦環境,又怎麼能管得了我的雙眼呀?!……吃窩頭這點兒小苦兒都不願吃,將來一輩子的苦難可怎麼熬下去呀?!」柳曉溪聽了苗春雨這些話心裡非常難受,她差點兒哭出了聲兒,他怕苗春雨聽見,就使勁咬著牙,才把眼淚憋回去。她想:「這麼好又是這麼聰明的春雨,怎麼命運就那麼不濟呢?雙眼看不見就夠可憐的了,憑什麼又托生在農村呢?!將來畢業以後,連個工作都沒有,這叫她這輩子可怎麼活呀?!……」柳曉溪想到這兒,鼻子一酸、眼睛一熱,又差點兒流下眼淚!她急忙使勁眨了眨眼,又晃了晃頭,才把剛才的感覺強壓了下去。此時,苗春雨也在默默的流著眼淚,她怕柳曉溪聽見,就使勁合著眼、咬著牙不敢出聲兒。她聽見柳曉溪說:「你也別那麼悲觀,到時候就有辦法了。再怎麼著你們家裡人也不能幹看著你挨餓不管吧。你不是還上有三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呢嗎?等你爹媽百年之後,你就在他們四家裡輪流著吃住,他們還真不管你不成嗎?!」
第50章
3
苗春雨聽見柳曉溪的問話,穩定了一下情緒。她悄悄兒用右手快速擦去淚水后裝作輕快的語氣說:「你真行啊,腦子夠活泛。都把我一輩子的生存大事兒給安排好了,真難為你了。我三兄一弟自然沒話說,可是我三嫂、一弟妹能不說什麼嗎?誰家願意老白白的養著個光吃飯的活廢物呀?再說他們幾家兒連孩子帶大人的人口兒也少不了呀。我大哥家倆大人,仨孩子。我二哥家倆大人,倆孩子。我三哥雖然是小兩口兒,可是我三嫂也懷孕了,聽說五月份就能報上孩子了。這剛哪兒到哪兒呀?我大哥屬羊,今年剛二十八歲。我二哥屬雞,今年剛二十六歲。我三哥屬虎,今年剛二十一歲。往後他們三家兒天人進口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們現在家家兒都這樣兒,將來還有我待的份兒呀?!現在就是我弟弟單人兒一身輕,可是他今年也十三了,也差不多是個半勞力了。等我畢業了,他也差不多成人了。我弟弟他們這茬兒人不是說長也就長起來了嗎,這還不快呀?人家是盼長,可我卻是怕長。唉,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啊?!」二人沉默無語。柳曉溪問:「怎麼農村人都那麼愛要孩子呀?就拿你們家來說吧,你上有三兄,下有一弟,再加上你,一下子就是五個孩子,也算不少了吧?今天在小新莊兒又聽說了這個,到底是為什麼呀?」苗春雨說:「我知道的不多,也說不了多好。在我們農村,一家兒甭管男女老少多少口兒人,也不管家裡有多少兒子結了婚,能不分家就不分。這樣兒,一有事兒顯著人多勢眾。平常過日子也覺著熱氣騰騰。更重要的是:父母老想著不讓家人有個人收入,把一大家子一年到頭兒掙的財富都攥在他們自己手裡。這樣兒,第一,可以嚴格管住子女。第二,全家財富能供其支配。如此一來,家裡多一個孩子,將來成人後就多一個為這個大家庭掙公分兒的好勞力,那誰不願意多生呀?家家兒戶戶兒都願意多生孩子,特別是願意多生男孩兒,男孩兒可是家裡的好勞力、整勞力呀。因為這個,沒男孩兒的家裡盼著生男孩兒。有了男孩兒的家裡還想生更多的男孩兒,這可是個沒完沒了的事兒呀。尤其是老生女孩兒的家裡,為了要男孩兒更想多生孩子了。生了男孩兒是家裡一輩子的指望。生了女孩兒將來都是人家的人。十幾年裡又花錢又費事兒的,到頭來都是給人家養活人,誰家甘願吃這個虧呀?因此就出現了兩種現象:一是不見男孩兒不罷休,生了男孩兒也沒夠。還有就是:聘閨女時玩兒命的要彩禮,恨不能把小二十年裡養活這個閨女的所有花費一下子都狼虎回來。特別是窮家小戶兒,還得指著這筆錢取兒媳婦兒。要彩禮的事兒就先不說了。光是沒完沒了生孩子的事兒,麻煩就越來越大。一個生產大隊的土地總數兒是增加不了的,這些土地打下的糧食也是有限的。然而人們多生孩子的想法兒是誰也擋不住的。人口兒越多,平均下來的田地面積就越少,糧食就越不夠吃。上頭除了叫人們下地,別的什麼掙錢的事兒也不許干,誰敢幹就整誰。要是照這麼著,惡性延伸下去那可怎麼得了呀?!一邊兒是人均耕地面積越來越少,另一邊兒是上頭老是沒完沒了的多要糧食。長此以往,農村可怎麼著,農民可怎麼著呀?!難道非得出現餓死人的事兒才有人問問不成嗎?今年寒假裡,我就跟我正當著大隊長的大哥說過這事兒。一開始他還跟我半真半假、連貧帶鬧的說著,到後來,我問的話越來越深,也問到了剛才惡性延伸的問題。他一聽這個就大聲兒說:『你問這個幹嘛呀?你現在不是還沒挨餓呢嗎?等你真挨餓的時候,就憑咱家這麼多人還能眼瞧著你挨餓不成嗎?你以為隊里,公社裡,咱縣裡,就你懂這個嗎?你一個在家白吃飯的瞎丫頭都知道的事兒,那麼老些瞅得見的,整天價在外頭忙活大事兒的人還能不知道嗎?你剛才問的話可是犯逮的話呀?一個瞎了巴嘰的小黃毛丫頭子別整天價吃飽了就窮琢磨,你懂什麼呀?』說完,他把我往那兒一蹲抬腿就走了。」
柳曉溪問:「你大哥幹嘛呀?」苗春雨說:「誰知道他幹嘛呀?他這個人就是愛當個官兒,自己又沒那個能耐,臉皮兒還挺薄。甭管在哪兒,一說不過對方就跟人急眼。派活兒時,誰要是不願意干,他也跟人翻臉。我跟我媽也勸過他。有時候他也嬉皮笑臉的答應改,可一遇上事兒就不是他了。要照這麼著,他這隊長不是當不好就是當不長。我媽聽說我跟我大哥的事兒后,問我是怎麼回事兒,我就都跟我媽說了。我媽說:『你瞅不見,甭管在家嘍外頭,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把人得罪了還不知道。有我跟你爸爸在一天,沒人敢怎麼著你。將來我們都不在了,你不指著你哥們兒弟兄又靠誰呀?往後你用人的地兒多著呢,還是嘴乖點兒好。村兒里的事兒你又不全知道又管不了的,老說它幹嗎呀?咱這兒幹嗎老吃不夠、吃不好呀?要說憑著咱這兒的地,咱的日子比現在要好的多。可是打老早,咱村兒的頭頭兒就往上多交糧食,老百姓吃的愛好不好,愛飽不飽,誰管你這個呀?!現在又趕上你大哥他們這茬人當村頭兒了,不是還這麼干著呢嗎?幹嗎老這樣兒呢,還不是都為了上頭多要糧食,給紅旗、給獎狀跟叫人們陞官兒什麼的嗎?你不是也聽說過,公社書記就是咱村兒的人嗎?縣裡的革委會副主任就是咱鄰村兒上去的人嗎?錯來也怪不著這些人。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嗎。任誰起五經爬半夜的也不能白忙活。但願這些人在往高處走的時候,為咱老百姓留點兒良心就行了。甭管誰當村頭兒,上頭為了多要糧食跟白使喚勞力,給紅旗、給獎狀、叫陞官兒的規矩要是不改,咱就永遠甭想過上好日子。其實早民間,咱村兒也有過好乾部兒。他們不要紅旗跟獎狀,也不想往上爬。他們當家的時候,咱村兒老百姓都吃的好好著呢。可惜也就兩年的時候兒,就叫上頭把他們當白旗給拔了。公社裡還來人叫咱全村兒開大會批判他們。會也沒開好,上頭就再也不叫他們當幹部兒了。這麼一來,後來的村頭兒誰還敢這麼干呀?反正誰吃不飽,他們當頭兒的也能吃飽。誰吃不好,他們當頭兒的也能吃好。人家忙乎半天圖個什麼呀?這事兒你一個瞅不見旿不見,又不怎麼出門兒的孩子都知道,還有誰不知道呀?打今兒個起,你就別在說這個了。人家知道的事兒比你還多,怎麼都忍得住呀?別老叫人覺著你什麼都懂,最好叫人都知道你什麼都不懂才好呢。你還是個孩子,又瞅不見,又是個丫頭,別老那麼貧嘴呱舌愛說愛道的,要麼往後誰愛管你的事兒呀?我跟你爸爸最怕的事兒就是你往後長大了可靠誰呀?為了這個,我跟你爸爸在地下可怎麼合得上眼呀?!』」
第50章
4
苗春雨說到這兒,聲音又哽咽了。柳曉溪的眼淚又差點兒流下來。她忙使勁咬了咬牙才把淚水咽了下去,然後說:「咱們國家也是的,憑什麼農村比起城市就差別那麼大呀?照這麼著,全國農民不是都成了二等國民了嗎?!」說到這兒,她聽見苗春雨重重的嘆了口長氣。心裡很壓抑的柳曉溪強換了話題笑著說:「春雨你行呀,剛才不經意間,你居然說出個大哲理來:對未來,有希望才有動力,要是老也讓人看不見希望,人們對前程就老是灰心喪氣甚至是徹底絕望的了。要是那麼著,人還活個什麼勁兒呀?!」苗春雨說:「希望也好,絕望也好,那都是咱們管不了的事兒,操那份兒閑心嗎呀,乎累人的。你還是好好兒想想怎麼能多消滅點兒粗糧票兒是正經吧。」倆人都笑了。苗春雨問:「上午咱們隊伍碰上拉糞的馬車,李小村說『沒有大糞臭,哪有五穀香』的時候,你怎麼偷偷兒的直樂呀?當時我小聲兒問你,你沒言語,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柳曉溪笑著說:「你行呀,這麼點兒事兒你居然能記一天。說這話就遠了。那還是一九六一年的事兒呢。一天晚上,我爸正為技術革新上的事兒發愁呢,我媽看著我爸面沉似水緊鎖雙眉的難受樣兒,就給他出了個謎語:『老柳,我們學校數學老師給我出了一個數字謎,我當時沒答上來。我就說:「我是教高三語文的,你幹嗎給我出數字謎呀?」那老師說:「這有什麼呀?你也拿語文題難我呀。」那道題是:到現在為止,本世紀里有一個阿拉伯數字的年號兒,正念反念都一樣,你說是哪一年?』我爸真不愧是工程師,沒打磕巴兒就說:『這還用想,不就是今年嗎。』說完,我爸臉一沉又想他的技術難題去了。我媽不死心,就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兒書,坐在桌前看了起來,沒看多會兒,她忽然放聲大笑。我爸問:『看見什麼了,讓你這麼樂?』我媽沒理我爸,我爸就過去一把搶過了書:『這上頭也沒什麼呀?』我媽就只給我爸看。我爸看完也笑了半天。我問我媽怎麼回事兒,我媽沒理我。我又問我爸,我爸笑夠了之後就給我念了一首詩:『「焚香列鼎奉君王,饌玉炊金飽即妨。直到飢時聞飯過,龍涎不極糞渣香。」這是湯顯祖的《牡丹亭》里的詩。』我爸說完又看了一會兒那本書,才把書放在寫字檯的檯燈邊兒上。我當時太小,沒聽懂這首詩,但是我可聽懂了『糞渣香』三個字兒了。我聽了以後直覺得一陣兒噁心。到現在我也不懂這首詩。」
苗春雨問:「這湯老頭兒寫的怎麼這麼阿子呀!」柳曉溪說:「就是。我媽也是的,要取悅我爸,用什麼法子不行呀?雖然用不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法子,用用撕扇子做鬚眉一笑也行嗎。再怎麼著也不該用這麼噁心的法子呀?」苗春雨說:「知夫莫過妻嗎,你媽准知道你爸一見糞渣香就得開懷大笑。」柳曉溪瞪了苗春雨一眼,同時又用胳膊肘兒拱了苗春雨一下兒說:「去一邊兒去,不會說話就住嘴。」倆人哈哈大笑。柳曉溪說:「事後我問我媽:『您怎麼一拿就是那本兒《牡丹亭》呀?』我媽說:『有備而拿,豈能拿錯呀?我是教高三語文的,是文學書都要儘可能多看,不論古今中外,不論題材體裁。一則是豐富自己,不能讓人輕易難住。二則是要教好學生們舉一反三、融會貫通的本領。雖然在課堂上有些書不讓教,但是我們私下裡也要看。『你要給學生一杯水,你先要有一缸水。』這句話是當年我在北京師範學院念書時,好些老師經常告誡我們的至理名言。多少年來,我一直以此自勉,未敢鬆懈。我教的是高三語文課,但是我可一直按照能給大學聲講語文課的能力嚴格要求自己的。為了讓你爸爸開心,我就誠心拿了那本我看過多次的《牡丹亭》故意引他看那首詩。後來你爸爸跟我說,當時他所以那麼開懷大笑,就是看了那首詩以後,突然間悟到了逆向思維的方法,解決了他日思夜想都沒能想出辦法的難題。』」苗春雨說:「原來文科兒也能開啟工科兒人的思路呀?」柳曉溪說:「我也這麼跟我爸說過。我爸還說:『這就叫「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怎麼樣,我爸還能活學活用辛棄疾的詞呢,夠厲害的吧!」苗春雨說:「你爸媽都挺厲害的。特別是你爸,簡直就是工、文雙修了。有了你爸媽這樣兒的父母,你們做兒女得感覺得多好,學習環境跟條件得多好呀!真叫人羨慕!」
第50章
5
柳曉溪說:「我們家也不老是風和日麗、大好春光。你別瞧我爸我媽都是大人了,還是知識分子,有時候他們也跟孩子似得互相爭競。有一次我爸跟我媽顯白他又做了一項技術革新時,我媽一聽就說:『你是工程師,搞技術革新是本分,有什麼可炫耀的?要照你這麼說,我去年帶的高三班裡有三分之一的學生都考上了大學,裡頭還有上北大、清華、北師大和人大的呢。到了將來,這就是桃李滿天下呀!你好好兒想想,咱倆對國家、對單位的貢獻究竟誰更大?!咱倆為家裡出的力究竟誰更多?咱倆把自己現在的能力跟將來的遠景聲望提的究竟誰更高呀?!你別凈拿工程師跟我這兒說事兒,大概你還不知道吧,我也是工程師。』我爸驚訝的問:『你能是什麼工程師呀?』我媽說:『本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媽的這句話氣的我爸半天沒說上來話。我跟我姐在旁一陣兒哈哈大笑。說實在的,我真挺佩服我媽的!真不愧是教畢業班的語文老師。真有本事,真能說,又真那麼會說、那麼敢說的。雖然我覺著我也還算得上比較能說的,但是跟我媽比還是相差的太遠。不過這話我也只能憋在心裡,可不能跟我爸說,不然不但使我們家會失去安定團結的局面,我在我爸那兒要點兒零花兒錢的秘密小特權也會被無情的取消。那次要不是我跟我姐情理並施苦口相勸,他們准得大吵一場。人們都說老小孩兒老小孩兒的,可他們倆才人到中年呀?你說好玩兒不好玩兒呀?」說完柳曉溪放生大笑。苗春雨也跟著笑了半天。笑后,苗春雨說:「你爸你媽真好,知識分子真好。兩口子爭競起來,都是比誰對工作貢獻大。雖然是爭競,讓人聽著都覺著那麼有意思,都覺著那麼甜。我真羨慕你們家的環境!不過現在,你在這兒常年住校,你姐姐又是遠在山西插隊,要是他們再爭競起來,可就只有你十歲的弟弟勸解了。」柳曉溪說:「現在誰也不用勸了。文革以後,全國學校都停了課,我爸這個工程師也因『愛走白專道路』的罪名兒靠邊兒戰了。沒有了爭競內容他們還爭什麼呀?更何況我媽前兩年下了幹校,去年冬天剛剛回來。上禮拜我爸又奉命下了幹校呢?他老人家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苗春雨說:「這可真是的,說了歸齊這都是怎麼回事兒呀?!」二人無語。過了一會兒,苗春雨說:「甭管怎麼說,我就是喜歡你們家這樣兒的環境。我要是有你這樣兒的條件,我也能像你那麼能說會道的了。」柳曉溪歉疚的說:「真不好意思,剛才我不是炫耀自己。雖然你沒有我們家那樣的條件,可是你也挺能說的呀,從這上頭看,你不是比我更厲害嗎?」苗春雨說:「瞧咱們倆你誇我我贊你的像幹嗎的呀?」倆人都笑了。
晚飯以後,在一連二排的男生宿舍里,有的人躺在床上休息;有的人規整著東西;有的人和別人說著閑話;還有的人坐在床邊兒上沉思著什麼。冀藝強躺在床上小聲嘟囔著:「媽的真倒霉,你們怎麼都沒事兒呀,怎麼就偏偏是我崴了腳呢。」樊小無說:「誰讓你平時跟我們都不一樣的?」冀藝強問:「我怎麼跟你們不一樣了?」樊小無說:「你動不動就給人家長當眾點名兒,這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啊?」冀藝強說:「照你這麼說,我的腳是樊世林給崴的了。」大家哄到:「漚漚!寒磣樊世林一炮漚!」這時,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胡為文開了門:「常老師,您怎麼來了?」常老師說:「我來看看冀藝強。」常老師一邊兒說著,一邊兒走到了冀藝強的床前。正躺著的冀藝強,往裡挪了挪身子:「常老師,您做這兒。」常老師坐在冀藝強的床邊兒上:「今天拉練我沒去,我剛聽說你崴了腳。你的腳好些了嗎?」冀藝強說:「疼的好些了,不過還腫的厲害。」常老師說:「我給你拿來了張老酒。現在我用張老酒給你揉搓揉搓,會好的快一些。」說著,常老師把冀藝強的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又往冀藝強的腳上倒了些張老酒,然後就輕輕的揉搓起來。揉搓了一會兒,常老師把冀藝強的腳輕輕的擩進被窩兒里,又幫他蓋嚴被子說:「這瓶張老酒就先擱你這兒吧。你每天早中晚倒上點兒,輕輕的揉搓揉搓。要是不出意外,最多三天就能好了。每次用完以後,一定要塞緊瓶塞兒,不然張老酒就都飛了。」常老師又和同學們說了會兒閑話,來到了宿舍門前,他又沖著冀藝強說:「別忘了一天上藥揉三遍。」說完,常老師出了宿舍門,把門拉嚴就走了。宿舍門猛地被人推開,周路平闖了進來,他反手一把推緊了門,來到樊小無跟前兒:「樊小無,你快躲躲吧,賀立群要找你算帳呢。」樊小無問:「他賀立群想幹嗎呀?我沒招他、沒惹他的,他找我算什麼帳呀。我就不躲,看他到底能把我怎麼著嘍?」樊小無的話音剛落,宿舍門「砰」的一聲就被撞開了,賀立群和劉沖一闖了進來。賀立群厲聲喝問:「樊小無呢?」樊小無說:「幹嗎呀,我在這兒呢。」賀立群說:「今天上午,你在拉練隊伍里出的謎語,你還記得嗎?」樊小無說:「記得記不得又怎麼樣呀?」賀立群說:「那個謎語我不懂,你給我說說謎底是什麼?」樊小無問:「看你來的架勢,不像是不懂謎語,而是另有來頭兒吧?!」賀立群說:「你說說,那個謎底到底是什麼。」樊小無憤怒的問:「你幹嘛跟凶神惡煞似得?!有什麼了不起的?!說就說。第一句是:一年睡了兩年的覺,指的是兩眼全盲的人。因為他們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兒都合著倆眼,老也睜不開。讓人看著就跟白天黑夜老睡著覺一樣。所以說他們是:一年睡了兩年的覺。第二句是:兩年看了一年的燈。指的是有一只好眼的人。明眼人兩隻好眼一年看完的燈,一隻眼的人得用兩年看完。這個謎語怎麼了?礙著你哪根兒神經了?讓你這麼氣勢洶洶的?就跟立了天大的不世之功似的?咱這八十三畝大院兒還擱得下你呀?!我老人家到底有什麼賊臟賺在你手兒了,讓你就跟御駕親征似的那麼不可一世?!」
版權所有歸原創作者。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