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淨懷孕了。
衝擊的事實像一記悶棍砸在我的頭上,讓我幾乎難以思考。
這陣子在醫院發生這麼多事情,也不是沒擔心過這種事,偏偏發生在最年輕、最純真的小淨身上。
第一時間,我想要上前道歉、安慰她。然而她甩開了我的手,把臉埋在手裡痛苦啜泣。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強忍著激動,試圖冷靜的跟智宇姊理清狀況,好像能讓事情好點一樣。
智宇姊說了一個時間,那是小淨入院那天,也就是她喝了酒,被我抱回病房的那個晚上。
居然是那麼久以前……
「我給妳一點時間冷靜一下,然後我們找時間安排手術。」智宇姊說。
「手……手術?」
「人工流產。」智宇姊說。
我跟小淨都愣住了,足足有半分鐘,我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小淨還是個高中生,還沒有享受過青春,墮胎當然是唯一解。然而,尚未從懷孕的震驚之中回復的我們,一時之間難以處理這樣的問題。
尤其是小淨,原本還在哭的小淨,此刻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臉上還帶著淚。
「這……」我看看智宇姊,又看看臉上還帶著淚的小淨,不知可以說些什麼。
「我想你沒有立場說些什麼,」她的音調毫無起伏的盯著我,「我之前勸過你了,很遺憾你們沒有聽進去。」
智宇姊一句話說得我啞口無言。十足的正論,沒有任何能被反駁的餘地。
「等等!」小淨突然喊道,「要……要手術的話,是不是要經過家人同意?」
「……」智宇姊默認了。
小淨的表情瞬間轉變為驚恐,彷彿要告訴家人這件事,比懷孕本身還讓她恐懼。
「我……不可以……這個……真的……不、不行呀……」
小淨哽咽的連連喘氣,喘到連話說不出來了。
她一直喘、一直喘,愈來愈激動,也愈來愈無助,到最後無法克制的大哭了起來。
我緊咬著牙關,為小淨感到痛苦不已,最糟糕的是,是我造成了她的這份痛苦,我沒有任何一丁點說話的資格。
「……」
智宇姊回過頭去,短暫的迴避。小淨哭了好久,一直哭到自己耗盡了力氣,癱軟在床上。
智宇姊在小淨的床邊坐了下來,握住小淨的手,就像對我做的那樣,以肢體接觸給予安慰。
「我暫時幫妳保密。」智宇姊說,「等妳準備好之後,再跟爸媽說。現在先睡一覺,其他的事情之後再說。」
小淨沈默的點點頭,闔上眼睛,轉過身去背對我,智宇姊幫她拉上了床邊的簾子。
現在只剩下我跟智宇姊了。
她看著我,眼裡好像一點情緒都沒有。
「出院的手續,請儘快處理好。」
她留下了這句話,便轉身走出了病房。
*
我一直坐在小淨的床邊,就這樣到了傍晚。
我什麼也沒做,連手機都沒看一眼,就只是待在闔上的簾幕旁,試圖給予陪伴。
不過,現在的小淨需要我的陪伴嗎?我不知道。就算她對我感到厭惡、噁心,甚至想要傷害我,我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床簾被拉開了。
「學長。」
小淨平靜的說,將剛剛摔碎的平板遞了過來。
「打不開了。」她說。
平板的螢幕碎成了蛛網狀,彷彿現在這個狀況的某種隱喻。
「救得回來嗎?小說。」她問。
我試了幾下開機鍵,平板一點反應都沒有,可能已經完全報銷了。
我搖了搖頭,將平板放在床頭。
小淨跟我陷入沈默,只有夕陽餘輝灑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好蒼白,佯自維持鎮定。
「下午的時候,你跑進來原本要說什麼。」她不著邊際的問道。
「……我原本想說,有出版社的主編想讀讀看我們寫的小說,看看能不能夠出版。不過這不重要了。」我回答。
「真可惜。」小淨說。
對話又停了。
總覺得,小淨好像又變成了跟我認識之前,那個膽怯畏懼的模樣了。
「小淨……」我猶豫了一番後說,「妳如果生氣,想要罵我,都沒關係的——」
「學長。」她打斷了我的話,「你要不要摸摸看?」
「嗯?」
小淨拉起病人服的下襬,展露她潔白光滑的小腹。不管看多少次,都覺得她的身體實在很美,即使在我如此愧疚難當的此刻。
小淨的手指輕輕的拂過自己的腹部。在肚臍那一帶有一小塊微微的隆起,那是女性在開始發育後,子宮膨大所造成的隆起。而現在,這裡面住著一個小小的胚胎……
「我剛剛睡醒,突然覺得好奇怪喔,」她說,「肚子裡面有另外一個小寶寶。」
「……」
「我以前也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結婚、懷孕,現在真的發生了,卻覺得……嗯,真的好怪。」她繼續說道。
聽她這樣講,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了起來。人們常用「愛的結晶」去形容小寶寶,這個小東西一半是我、一半是小淨,如果不是現在這個狀況,或許我也會感到憐愛。
然而這不是愛的結晶,那是我所犯的錯誤。如果我沒幫她買那包菸、如果我沒在她面前喝酒、如果我沒有在便利商店外的台階上跟她講了那些自以為是的話,她就不會……
小淨好像跟我想著同樣的事。
「那天,我說我跟學長一樣在幹蠢事……」小淨低頭,苦笑,「……看來蠢過頭了。」
「是啊……」我說,「蠢過頭了。」
我跟小淨同短暫的笑了一下,隨即又陷入沈默。
「……手術的事情,我想過了。」小淨說,「遲早要讓家人知道,瞞不了多久的。」
「嗯。」
「我覺得還是當面說清楚會比較好,」她頓了一會兒後開口,「爸爸媽媽一定會問對方是誰,所以……學長能不能跟我一起?」
「我知道了。」我回答。
老實說,我也正有這個意思。聽到女兒住個院就懷了身孕,恐怕沒有哪個父母能夠接受,她的家人肯定會大發雷霆吧。然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得更多了,這甚至算不上是負責任,只能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而在這之後……我就沒有辦法想像了。或許會被告上法庭,又或者被要求公開道歉,從此身敗名裂也說不定,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她的父母會變得更加嚴格,他們本來就很保護小淨了,我唯一希望的只有小淨不要因此受到懲罰。
「之後……大概沒辦法帶妳出去玩了。」我輕聲的說。
「嗯。我……我明白的……」
小淨聲音一揪,別過頭去,又哭了起來。
*
「嗚啊……怎、怎麼會這樣……啊啊啊啊……」
雅純抱著小淨,哭得淅瀝嘩啦,比她本人還要激動。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安娜第六次問這句話。
「嗯……我們約好時間了。智宇姊說有事要跟我爸媽說,請他們禮拜天到醫院來一趟,然後請他們簽字。」小淨平靜的說。
小淨把事情全部跟安娜還有雅純說了,自己懷孕的事情,還有要跟父母坦白的事情。當天晚上,她們跑來小淨的房內跟她聊聊,我自己到外面待著。原本應該是想讓小淨看開一點的,不過雅純卻哭到要小淨回頭去安慰她。
「嗚啊啊……妳好、好可憐喔……嗚嗚嗚嗚……」
「不要這樣啦,雅純姊,事情都發生了。」小淨說。
「可、可是……」
「未成年懷孕……哎,我還以為我才會遇到這個問題,沒想到妳這種乖小孩也……」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了啦,不要再讓雅純姊哭了。」小淨反而替安娜打著圓場。
小淨有種奇怪的感覺,懷孕的事情好像在她身上下了個標記,讓她時時刻刻意識到這件事。即使像現在這樣的情景,她也覺得不只是「跟她們像往常一樣的打鬧」,而是「懷了身孕的我跟她們像往常一樣打鬧」。
「我知道了!」安娜好像想到什麼似的揮拳,「這個孩子就生下來吧,我來幫妳養!」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啦。」小淨想到自己挺著肚子去上學的樣子就覺得荒謬,微笑著搖了搖頭。
「……妳好勇敢喔。」雅純淚眼汪汪的說。
「嗯……」小淨沈默了下來,「爸爸……應該會讓我轉院吧。不對,他應該不會再讓我住在外面了,手術完後就待在家裡休養。所以……我應該也很快就要走了。」
「嗚……」
「ㄇㄟ¯ ㄇㄟ˙……」
兩人這才意識到,小淨說要找她們聊,是要來道別的。
「以後還能見到妳嗎?」雅純眼淚又要憋不住了。
「不知道,所以……」小淨突然直起了身子,對著兩人說道,「在這段日子裡,我真的過得很開心……謝謝妳們。」
她鄭重的對兩人點頭致謝。
「……唉。」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雅純再度哭了起來。
*
說了。
全部都說了。
我們把時間挑在我出院之後,讓我可以穿得正式一些。智宇姊幫我們在院內安排了間小會客廳。小淨的父母跟妹妹都來了。
一開始,他們都非常緊張,以為小淨的病情惡化了,還把我當作重症保險業者。智宇姊準備開口說明原委,但是我阻止了她,主動交代了一切。
我說我是她同房的病友,這陣子在跟她合寫小說。某天晚上,她不小心喝了酒。然後,我說出了她懷孕的事實。
我看著小淨爸爸的表情從緊張轉為驚愕,再從驚愕轉為憤怒,最後完全的失控。她的父親外貌看起來像個和善的好好先生,我就這樣看著那張和氣的圓臉逐漸扭曲、失控……
然後我挨揍了。他直接從座位上撲過來,將我壓倒在地上,揪著我的領口揮拳,一邊揍我還一邊哭泣。我全程沒有還手,任由他的拳頭落在我身上。說實話,這樣還比較好,或許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受到某種形式的懲罰,能夠讓我體會一些小淨的痛苦。
最後是智宇姊從外面叫了保安來,才拉開了小淨的爸爸。他用手捂著臉,哭得痛苦無比,哭泣的模樣跟小淨很像。
小淨的媽媽同樣在哭,她原以為小淨是被我灌醉後用強了,在小淨告知不是這樣子之後,她便一直問著「為什麼」。
或許,最出乎意料的轉折來自於小淨的妹妹。小淨有用電話跟她說過自己在寫小說,雖然沒有提到我,但是她隱約有感覺到姊姊有對象了,因為她在住院後,講電話的聲音都變得很開心。
房中不再有人說話,只剩下小淨父母的啜泣聲。智宇姊拿出手術同意書,讓她的父母簽名。隨即便跟我離開,讓他們一家人獨處。
第一時間,我還習慣性的想要回到內科病房,但接著才想起自己已經出院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剛剛,或許就是我跟小淨最後一次見面了。
*
小淨坐在病床上,看著落日發呆,情緒還沒從剛剛的對談當中回復過來。
智宇姊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妳還好嗎?」她問。
「智宇姊……」小淨擦擦眼淚,「我沒事……只是在想剛剛的事。」
她再度望向夕陽,悵然若失。
「爸爸他……真的很愛我。」她說。
「嗯。」
小淨從來沒有看過爸爸生氣……這樣說還不夠正確,她甚至沒怎麼看過爸爸稍微大聲一點說話。在今天之前,要說爸爸會這樣失控打人,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他就跟所有人的第一印象一樣,是個好好先生,總是和和氣氣,笑瞇瞇的。他對她的期望很高,總是笑瞇瞇的要她顧好本份,唸書、補習,過上幸福的人生。
或許他就是對每個人都太和善了,自己才沒有察覺到爸爸多麼在乎自己。
當初以為爸媽不在乎她的感受,在醫院裡放飛了自我,直到現在這個地步,她才意識到他們有多重視自己,甚至會為了她動手打人。
她想到了小王子:被玫瑰刺傷的他,離開了B612星球,直到遇上了狐狸,才知道玫瑰用自己的方式愛著他,而他也愛著玫瑰。
「智宇姊,」她再度開口,「如果……如果我說不想要墮胎,妳會罵我嗎?」
她本希望智宇姊能訓斥她一頓,但結果不然。
「我會非常心疼妳。」智宇姊說,「妳的人生會就此改變,會過得非常辛苦。妳可能會需要放棄學業或者人際關係,當妳遇上問題了,周圍沒有什麼人可以給予幫助,還要面對其他人的眼光。妳可能還會有經濟上的壓力,要提早開始工作,在同齡人經營自己人生的階段,妳會受制於基本的食衣住行壓力。然後,妳可能要面對家人跟朋友的不諒解,他們可能不會說出來,但還是能感覺到,他們責怪妳的決定耽誤了自己的一生。」
「嗯,我說說而已。」小淨笑了笑。
眼淚又出來了,她趕忙轉過頭去擦。
「學……學長說,」她哽咽的吸吸鼻子,「他很後悔人生沒有幹過蠢事。」
「蠢事是有代價的,所以他才會搞壞身體住院。」智宇姊回答,「所謂的常識,是許多人嘗試過失敗,歷經痛苦之後得到的結論。當關心妳的人希望妳走向某個人生軌跡,那是因為他們從先前許多人的痛苦當中汲取了經驗。妳應該很常聽到這些話:好好讀書、不要太沉迷小說、不要太早交男朋友……這些不是教條,而是人生規劃上的策略。等妳長得大一點。就要自己規劃工作、交友、時間管理的策略;但在這個階段,妳人生經驗不夠的時候,依照多數人驗證過的策略走,至少不會太差。」
「我……」
小淨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只是話音剛起頭就停了。
「妳有什麼想說的嗎?」
「唔嗯……」小淨搖了搖頭,用手指將眼淚擦乾,「我原本以為……醫生人很嚴肅,不過智宇姊其實是很溫柔的人。」
「……是嗎?」
智宇姊頓了頓。
「妳是第二個跟我這樣說的人。」
她說。
「智宇姊,我可以再提一件事嗎?」小淨怯生生的問道。
「嗯。」
「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好。」
智宇姊就這樣在床邊坐了下來,將小淨攬入懷中。一開始,小淨還是多少感到彆扭,但接著情緒便湧了上來。她緊緊的抱著智宇姊,不再壓抑哭聲、不再擦拭眼淚,任由淚水沾濕她的醫師袍。
輕輕的、溫柔的,她感受到智宇姊用手小力拍拍她的背。
「一切都會沒事的。」她說。
*
我坐在租屋處的臥室,盯著螢幕上破損的WORD檔,拼盡全力想要找到將之回復的方法。
距離挨揍已經過了三天,我還是沒有找到復原小說檔案的方法。平板電腦已經完全報廢,檔案雖然還在,但內容已經變成完全沒有意義的亂碼……當初應該要在雲端備份的,現在再怎麼後悔也來不及了。
門鈴響了,我不經意瞥向時鐘,時針指著九點的位置,我這才意識到天已經亮了。
是雅純跟安娜來了,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早餐。
「妳們……?」我難掩驚訝。
「你、你LINE都沒回,我跟安娜很擔心,所以就……」
我開門讓她們進租屋處,雅純擔心的問道。
回來這幾天,還沒有好好整理房間,從醫院帶回來的行李箱仍敞開著躺在地上,衣服跟大多數的生活用品都還放在裡面沒有拿出來。
「……」安娜看著這副景象,視線落到了桌前的電腦跟壞掉的平板上。
「你該不會,都沒有睡覺吧?」她有點試探性的問。
「啊……嗯……」
我乾笑幾聲帶過,帶她們到客廳坐下。
滿桌的早餐,有中式也有西式,豆漿、油條、薯餅、熱狗、蛋堡、奶茶、蘿蔔糕……都是住院時吃不到的東西,但我沒有什麼食慾。
「江,你不吃嗎?」安娜把滿滿一碗鹹豆漿推到我的面前。
「妳們吃吧,我不餓。」我淡淡的回答。
「……」「……」
看到我這個樣子,她們也放下了手中的食物。
「你很擔心小淨嗎?」雅純問。
「……」
都被看破了,好像也沒有什麼繼續裝下去的必要。
「手術的時間定了嗎?」
「……嗯。」雅純沈默了一會後點點頭。
「她這幾天,過得怎麼樣?」我問道,「她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這個……我們也不太清楚……」雅純低下頭,「現在她的病房隨時都有家人在顧,簾子都拉上了,有什麼事情也都是她的爸媽跟我們說。」
雖然是可以預料的事情,不過聽在耳中還是很心疼……小淨的家教本來就很嚴,懷孕的事情,鐵定讓他們變得更加戒慎恐懼。
可是我有什麼資格這麼說呢?畢竟,是我讓她……
思前想後,我也什麼都不能做。
「妳們坐吧,我有些東西要弄。」我從餐桌前站起身。
「小說還是救不回來嗎?」雅純似乎早就知道我在幹嘛。
「嗯。」我簡單的回答。
出院這幾天,我基本上是什麼都沒有做,全部的心思都在救回損壞的小說檔案。
小淨為這部作品投注了很多心力,我不想要讓一切白費。雖然最終的結局是這樣,但至少想要讓她能留下一些東西。
「至少回個訊息,別讓我們擔心嘛。」雅純順手將我落在桌上的手機遞給我。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突然亮了起來,顯示出LINE的語音通話畫面。雅純瞄了一眼螢幕,然後叫了出來。
「呀啊!」
安娜湊過去看,也同樣叫了出來。
「怎麼了?」
「是小淨!」「ㄇㄟ¯ ㄇ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