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 4878 字
更新於: 2024-08-02
  斷壁殘垣之間塞滿各種黑色塗鴉,浮動的線條把夾在廢墟中的幾張人臉遮擋住,雙腿彷彿被人緊緊抓住,用力得讓人懷疑骨頭會不會下一秒就碎裂。疼痛還再往上蔓延,胸口似乎被挖走一塊,心臟被拉扯出來的痛苦尖銳得讓人難以呼吸。

  他還活著,還沒有死去,身體內被塞滿各種情感,恐懼?無力?憤怒?嗡鳴聲在腦袋中迴盪,視線變得分崩離析,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強烈的虛脫感充斥著身軀的每一處,吸入的空氣灼燒氣感,連喉嚨深處都被灼傷,淡淡的火藥味從舌根開始滲入,強烈的不適感讓拉曼有想要破壞些什麼。

  他知道接下來他會看見什麼。

  紅色的炸彈將埋在各個角落。

  這裡曾經是他生活的地方,那段時間並不久,卻足夠深刻到讓他無法回憶。他就不該獲得任何的善意——受到詛咒的人怎麼能夠解脫?腦中閃過幾個名字,名字在轉瞬間被鮮紅色的顏料覆蓋,慈祥和藹的笑容與斑駁的記憶成為散落相卡,邊邊角角有著火光蔓延,硫磺與腥臭的味道隨著熱風淹肉體,焦黑的粉塵從天空落下。

  「對不起。」男孩點燃炸彈,「對不起。」

  道歉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男孩咬破自己的舌頭,鮮血的味道瀰漫在口腔之中,麻繩的尾部逐漸被火焰燃盡,點火的雙手已經沾染無數的罪惡,未來還會增加更多。

  又是一陣天搖地動。

  瓦礫堆下一些斷肢伸出,在男孩點燃炸彈的同時,無數雙手將他扯入黑暗。

  反抗與掙扎已經失去意義,麻木感將他侵蝕得一點不剩。又是一樣的情景,一樣的畫面,他看著人們死去,看著那一張張臉孔失去生氣,看著那些鮮明的怒火快要將自己燃燒殆盡,而後活下來的只會剩下他。

  抹殺自我成了習慣,遵循命令的兵器不應該具備情感。他總是忍不住做錯,一錯再錯,喉嚨乾澀得似乎被誰給扼住,後悔成為構成思考的最大塊拼圖,溫熱的鮮血濺到臉上,溫度從指尖開始流失,焦黑的軀塊剝落以後可以看見熟過頭的肉沫。

  帶著一點酸、羔羊與豬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些手將他的眼睛撐開,固定住他的頭部,逼著他看著那些屍體慢慢腐爛。

  呻吟、哀號,最絕望的聲音正在奏響,白蛆與不結實的暗紅色塊狀物砸在地面,在肉塊間凸出的白骨清楚地彷彿才剛發生。模糊的人影朝他走近,他們互相攙扶,虛弱的只要一刀就可以斷送他們的性命。

  為什麼?他們激動地問著,說出來的名字被雜訊覆蓋。

  僵硬的身體開始行動,手中握緊的刀具如鉛沉重。麻木感在神經裡頭傳遞,溫熱的觸感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會忘記——他曾這麼以為——直到發現自己早已習慣。詛咒伴隨著自己,就如那些人所說,所有的一切總會因為他遭受不幸,區別只在於發生的先後。

  就像他人手中的人偶,被操控著繼續做著違心的行為。手起刀落,靈敏的嗅覺無法蒙蔽大腦,憤怒的表情連維持都辦不到,張開的口這次吐出的不是文字。黑色的蟲子從口中飛出,蒼蠅振聲拍動著翅膀,他無法逃,只能看著,看著無數的複眼上印照著他的模樣,就像被關在由鮮紅色鏡子構成房間裡頭。

  都是你的錯,都是他的錯。

  唰——

  拉曼猛然睜開雙眼,水珠沿著臉龐墜落到地上,彈跳起的動作幅度巨大,在下一瞬間利刃已經抓在手中。大腦還處於混亂狀態,悶脹感尚未排除,身體已經撲向判定為危險的目標——鋒利的寒光劃破空氣,對方嘖了一聲,棍棒在下一瞬間砸開那柄小刀,厚實的手掌從後抓住腦勺,將拉曼用力的撞在牆上。

  碰!清脆的聲音隨著更加嚴重的暈眩感同時出現。

  「你他媽清醒了嗎?」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喪失平衡感的腦袋卻沒辦法第一時間回應,過度的噁心感讓他一時間無法好好操控身體,搖晃著重新摔回床上。拉曼困難的眨著眼睛,靠著反覆的吞嚥將乾嘔的衝動壓下。

  幼年長期的訓練讓拉曼養成太多下意識動作,時刻繃緊的神經哪怕在睡夢中也無法放鬆。清醒時還能努力抑制住部分行為,反過來卻毫無辦法,在入睡前綑綁自己的手腳或許是少數有最直接效果的辦法?即使如此,依然鮮少有人願意叫醒拉曼,自從有人因此受傷後更是如此。

  拉曼看著站在床邊的人,嗯了一聲。
 
  羅貝爾的勢力龐大,人員複雜,拉曼思考了一陣子,才想起對方是負責情報組裡的成員。那人的腳邊滾落一個水桶,裡頭還殘留些許液體。他的床鋪濕得徹底,冰涼的液體讓皮膚泛起一片疙瘩,棉被的一角從床的邊緣探出,水珠滴滴答答地墜落,不難推測對方叫醒自己的方式簡單粗暴。

  他是羅貝爾的新進成員,還沒完全褪去毛躁,大多數自認不凡的成員在一開始不太會收斂自己的脾氣,波爾多正好是其中一員。他的駭客技術出色,文件解密與竊取不在話下,拉曼.羅貝爾的事情並非秘密,而他知曉更多。

  少年的過去固然可憐,可他的出生即是原罪,黑社會的良心只足夠擠出幾滴鱷魚眼淚,對於拜恩.羅貝爾的汙點更不需抱持憐憫。

  更何況他曾傷害過小少爺。

  他從未遮掩對於拉曼的敵意——對叛徒之子懷抱敵意成員不僅波爾多——如果可以他並不想與拉曼有任何接觸,然而此次任務急迫,拉曼被指定為負責人員,權位大的上層攤手不管,新進成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苦著臉猜拳決定誰要負責通知。

  波爾多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張開的手,轉身就去拿水桶。

  早晨四點,這時間連鳥兒都還沒起床捉蟲吃。

  「有夠穢氣……嘖。」他說:「這次的營救任務,委託者指定讓你負責,任務詳情加密送到你手機了,下午出發——真希望你死在外頭……哈!」
  
  拉曼直勾勾地盯著波爾多,鮮紅的瞳孔彷彿流動的鮮血。這讓波爾多感覺自己正被某種食肉動物盯著,少年的肌肉蓄滿力量,姿勢好像準備爆起的野獸,下一秒就會撕碎眼前的獵物。

  他往後退了幾步,捏緊手中的武器,音量提高不少。

  「若不是你具有羅貝爾的血統,你以為會有人同意讓你加入嗎?」

  言語帶來的傷害並不多,拉曼壓抑著不悅,試圖用眼神驅趕對方,並不怎麼美好的睡眠對他造成影響,被迫重溫回憶的碎片讓他比平時更加焦躁。腦子脹得發疼,最後的畫面總能讓他成功想起不願意回想的事情……他死死地閉起眼睛,難得的好心卻沒有被接收。

  波爾多的膽怯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他的嘴不斷上下開闔,用最大的惡意宣洩不滿,人類在恐懼害怕時會選擇口不擇言,虛假的優渥感似乎能帶來更多的勇氣,高高在上的錯覺總能讓人忽略部分危險。

  直到最後,波爾多終於喊出那句話:「——拜恩先生不應該收留你!」

  拉曼沒有繼續隱忍,他衝向前——像一頭獵豹——彎曲的膝蓋在瞬間蹦直,波爾多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拉曼的手掐在喉嚨上面,視線在一瞬間旋轉,天花板與牆壁的位置倒轉過來,隨著而來的是骨頭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後背撞上堅硬的地面,劇烈的疼痛由神經緩慢地傳遞到全身,後腦杓絕對腫了一塊大包。

  要在一瞬間回過神來有些困難,他怎麼敢?他怎麼敢——他在腦中大聲咆哮著,質問出口以前,拉曼的手縮緊了一瞬間,被勒住的喉嚨發不出哪怕一個音節。波爾多掐著拉曼的少,指甲刺入對方的手腕裡頭,留下鮮紅的紅痕。

  這點刺痛讓拉曼皺眉都沒有辦法,他數著時間,這點痛苦並不會造成多嚴重的後遺症。羅貝爾的成員哪怕是打掃的老太太都有一定的練武底子,瘦弱的文書處理員也比一般人更加耐打,於是他冷漠地看著在地上的人,直到那張臉脹紅才慢慢鬆手。

  「你,沒資格,評論。」

  屈辱在波爾多的心中蔓延,他退出拉曼的房間,還沒站起身又再次受到驚嚇。拉曼單腳頂起水腿,精準地將對方帶來的慰問物品擦著波爾多的側臉踢去,隨著框啷的聲音響起,房門碰地被關上,隔絕房門外頭的謾罵。

  身上的衣服濕黏,被隨意扔到一旁,床鋪用手指輕壓就會聚集小小的水窪,床墊的清洗麻煩,這讓他有些後悔剛才下手太輕。他扯下滴水的床單,苦惱地盯著上頭的水痕,書桌上的手機在此時發出聲響,由亂碼組成的信件在面板上顯示。

  能夠逃避家務令人慶幸,拉曼暗自在心中承諾晚點會整理好床鋪的慘狀,便拋下手中的布料打開信件。他按照記憶的操作流程點擊畫面,嘗試分辨裡面的文字——這份資料顯然出自某個對他懷有惡意的成員手筆,複雜的單字與落落長的文字描述佔據大半個篇幅,附檔的地圖被潦草寫上英文草寫,除了稱讚具有藝術氣息外,拉曼實在得不出其餘感想。

  他嘗試判讀,笨拙地操作手機,手機的自動翻譯軟體可無法辨識藝術品的內容,字典被擺放在一旁,空白的紙上歪歪扭扭地寫滿希伯來文的字母。

  「拯救、人質……拍賣、危險……男性、十九、黑髮……」

  委託的任務內容簡單,需要潛入地下拍賣會救助任務目標,目標的照片被附在最下頭,拉曼暫時存放在手機中。對於委託者的來歷拉曼並不感興趣,跳過了一大段洋洋灑灑的介紹,轉而看向地下拍賣會的結構。地下拍賣會的構成複雜,交錯的道路堪比螞蟻的窩。

  他繼續閱讀,試圖尋找人員編制與交班時間的訊息,上頭的文字曖昧不清,十二小時制的編寫方式令人分不清早晨與夜晚。

  拉曼花費了一段時間,身上的水珠已經蒸發,衣物只剩下些微潮濕的感覺,成果不盡理想。最重要的集合時間被終於在尾端的部分找到,與牆上的鐘錶指向的位置及其接近,拉曼闔起記事的本子,沉默離開房間。

  大多數的資訊迷迷糊糊,連帶波爾多告知的集合時間也曖昧不清——兩點介於中午與下午之間——而現在的時間已經來到十一點。

  所有人都知道拉曼不太識字。

  所有人都等著拉曼低頭。

  所有人都無謂拉曼負責的任務是否成功。

  叛徒之子的利用價值只有一條性命,困難的任務可以交付給他,成功了能夠獲得豐厚的報酬,羅貝爾家族的聲望可以增加些許,失敗了並無所謂,承接任務的條款下清楚寫著不保證完成。可那又如何?心急如焚的委託者可不在意金錢,承接者的生死與他何關?眾所皆知羅貝爾家族的某名成員從未失敗,光是這點就足以令人趨之若鶩。

  工具就該徹底使用,直至斷裂,而毫無價值的東西便可以隨手一扔——羅貝爾家族的領頭態度清楚,連拉曼都受到影響,他並不覺得奇怪,視為理所當然。

  失去利用價值,拉曼便一無所有。

  他換上工作用的服裝,將櫃子中隨時備好的裝備穿戴在身上,空當當的衣櫃角落有著蜘蛛移動,銀色的鍊子反射著白熾燈的光線。手寫的筆記字條已經被燒毀,灰燼被扔到窗戶外頭,隨著吹過的風消散在後花園裡。拜恩並不希望拉曼離他的家人太近,這間房間是莉莉爭取的成果,至少從這個角度能夠欣賞到精心照顧的花朵,拉曼盯著隨風搖曳的植物幾秒鐘。

習慣放空的大腦難得運轉得特別勤快,他想起好多刻意模糊的過去。這讓他有些茫然,更多的是藏在深處的無措突然被觸動。

  莉莉為拉曼挑選的房間距離主房較近,拜恩並不喜歡讓外人離主宅太近——至少名面上是如此。大多數的人員會偽裝成管家或執事,女僕或秘書,披著成功的商人的皮來掩蓋腳下的骨骸。

  一盆綠色植栽被放置在拉曼的窗口,底座放著一顆玻璃糖紙包裹的硬糖,拉曼不太記得這顆糖果被放置了多久,他記得螞蟻曾經鍥而不捨地嘗試搬取裡頭的砂糖,直到外頭斑駁地覆蓋一層灰沙。

  烈陽在上頭高照,光線勉強可以照入房內,拉曼將床單鋪平,思考著在回來前床墊是否會發霉。
  
  拉曼想了一會,最後得出無所謂的結論。

  最後窗戶被闔上,與過去每一次出任務相同,將房間的鑰匙放置在桌面。木門被輕輕闔上,門廊外頭幾名仕女經過,她們竊竊私語,從拉曼身邊經過,水桶被留在原地,上頭凹了一塊,被某人曾用來當作出氣桶。

  格夫隊長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不會將私人的情感摻入工作之中。

  時間所剩不多,拉曼邁步向前。

  ——————————

  圓桌會議只是一種形式,實際到場的人並不多,螢幕上泛著冷光,被放置在長桌上。會議的主持人正在介紹著為期三日的活動行程,乃至當天會販售的商品,如何維護參與者的安全……會議進行的時間很長,大多數的內容枯燥乏味,行程與商品介紹完畢,現在已經抵達提問環節,會議參與者的提問尖銳,背後代表的勢力不安好心,在主持人輕描淡寫之下被輕易的化解。

  「提問。」戴著黑烏鴉面具的人舉手,「預定的商品若在交接過程遺失,是否會予以補償?」

  「我們會補償同等價值的商品給您。」主持人敲了敲桌面:「請相信拍賣會的信用以及警戒能力。」

  「這份價值由誰判定?」

  「由市場決定。」

  「購買商品的買主死亡,商品的購買權是否會交由第二順位遞補?」

  「我們不鼓勵任何內部競爭,因此我們不會公布得標者的身份。」主持人攤開雙手:「地下拍賣會不屬於任何組織,親愛的,相信您也不希望在購物的時候還得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戴著羊骸骨的男子發出嗤笑。

  主持人被沒有回應,確定沒有其餘人提出疑問後,為這場會議畫上句點。

  「如果沒有其餘疑問,敬請期待拍賣會的開始。」

  會議結束,電腦的螢幕的藍光暗下,戴著面具的參與者起身。

  拍賣會將在二十天後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