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未曾得到伸張的正義

　　朱利安與芬爾選擇在清晨三點三十分行動。

　　在這個時間，大部分的人還沉浸在夢鄉中，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而遙遠。村裡的店家還未開門，市場也空無一人，清晨的寒氣讓地面上形成了一層薄薄的露水，踩上去有些濕滑。

　　天空正在明暗交替之際，零星的路燈照亮了昏暗的路面，大部分的房子都沉浸在黑暗中，窗戶緊閉，窗簾拉下。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然後又歸於沉寂；有幾隻剛清醒的貓悄無聲息地穿過小巷，牠們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微光；夜鷺高聲鳴叫，但很快又安靜下來。

　　作為兩名後排人員，沒有勇者在前方為他們抵禦傷害，也有屬於他們的進攻手段。

　　他們站在長老會的建築面前，站定位置。

　　與強大的魔法能力不同，魔導師的身體素質大多不怎麼樣，即便是天才如朱利安，也得避免近身戰鬥。吟遊詩人的攻擊力不算高，但她擅長各種輔助技能，精靈一股腦地將所有提升威力的招式全砸在大魔導師身上。芬爾撥弄著樂器，悅耳的琴聲與空氣流動的聲音融合，長耳朵上下抖了幾下，往後退了幾步。

　　偌大的法陣在大魔導師腳底閃耀，尚未探頭的烈火般的光芒綻放，大量的魔力朝向朱利安身邊湧去，隨著繁複的咒文逐漸顯現。他舉起法杖，鑲在上頭的寶石璀璨而耀眼，這吸引不少人的目光，早起的婦女正在做著早市的準備，商人打著呵欠推著生財的工具，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畢竟，誰會想到村長找來的勇者會明目張膽的毀壞村莊？

　　「——Flame Burst！」

　　魔法的能量集結在法杖頂端，朱利安的聲音如雷霆般響徹整個村莊。隨著咒語的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炙熱的火焰猛然爆發，像狂暴的野獸一樣撲向眼前的木製房子。

　　大魔導師準備炸開長老會的據點。

　　烈焰瞬間吞噬了房子的外牆，一層薄膜在空氣中隱約成形，火舌迅速沿著邊緣吞沒結界，古老的防護在大魔導師不斷施加的壓力下終於破裂。火舌在乾燥的木材蔓延中，幾秒鐘之內，整棟兩層樓的房子都被火焰包裹。火焰的熱度讓空氣扭曲變形，木質結構在高溫下迅速脆化，咔嚓作響。窗戶的玻璃在極端的熱度中炸裂，碎片四處飛散，吟遊詩人在這時開始彈奏。

　　風成為精靈的夥伴，包裹住碎片，銀色的粉塵從半空飄落，也讓火焰助長得更加激烈。

　　上層的地板在火焰的侵蝕下無法承受重力，一陣可怕的尖嘯，隨即塌陷，將燃燒的木材和傢具砸向下層。整棟房子如同剛甦醒的火山，煙霧滾滾，火星四濺，因為巨響而出來的村民驚恐地尖叫著四散逃跑。

　　火焰的光芒照亮了四周，映照在每一張驚恐的臉上。原本寧靜的村莊瞬間陷入混亂，村長與長老會的人終於趕到現場，他們連阻止都來不及，大魔導師的下一段詠唱已經結束。

　　土石集結成塊，地面開始劇烈震動，土石碎裂成塊，裂縫從中心處迅速向四周擴展。地板如同脆弱的瓦片一樣崩裂開來，沙塵隨著裂縫的擴大迅速湧出，形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沙幕。沙塵迅速包裹住熊熊燃燒的火焰，火焰在沙塵的擠壓下逐漸熄滅，最後一點火星隨著朱利安握緊的拳頭悄然消散。

　　也在這時，吟遊詩人的旋律變得急促而有力。隨著她的動作，風魔法如同無形的掃帚般，迅速將濃密的煙塵吹散。煙霧和沙塵在強烈的氣流中被驅逐，露出了下方的景象。

　　長年藏匿在長老會底下的地牢終於見到了天日，朱利安看見當時來不及看清楚的一切。晨曦的陽光穿透雲層，黑暗而陰森的地下空間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鋼鐵製的牢籠排列整齊，鐵門後是各種各樣的囚禁裝置，充滿了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地牢的牆壁上掛滿了鎖鏈，牆角處還堆積著一些不明物品，散發著腐朽的氣味。

　　一個空間裡頭什麼也不剩，另外一個空間則束縛著怪物。

　　怪物像是發現了什麼，緩緩地抬起頭。

　　來不及逃走的村民停下腳步，村長憤怒地嘶吼——帝卡村歷代的村長都是埃伯利帝卡的直系血親，理所當然擁有成為魔導師的天賦——他加入戰場，長老會的成員拿出各自的武器，半透明的箭矢朝大魔導師射去，魔導師的攻擊劃破天空，帶著閃亮的尾跡直奔目標。

　　吟遊詩人不斷撥動琴弦，琴弦在她的指腹開始留下紅印。這些箭矢被吟遊詩人的音波震蕩偏離軌道，無力地墜落在地。

　　村長怒火中燒，雙手揮動，施展出一道道強大的魔法。火球在空中凝聚，閃電在雙手間聚集，無數的攻擊再次朝兩人襲來。朱利安還有餘力張開護盾，這行為宛如嘲諷其他人的攻擊有多麼微不足道。藍色的屏障在他面前展開，火球撞上屏障，爆發出劇烈的火光與震動。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搞鬼的是你們，我將代表正義揭露你的惡行！」

　　「正義個屁！我要向國王舉報你們！你們這群恐怖分子、極端主義者！」

　　「哈！惡魔的崇拜者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看著吧，我們將成為你統治世界計畫的絆腳石！」

　　「瘋子！你這個瘋子！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村長抖著手，氣得聲音都在打顫，他的攻擊絲毫沒有傷到朱利安。在差點就要被氣得吐血後，他不得不用力地摀住胸口，強迫充血的大腦冷靜下來。

　　長老會在一旁竊竊私語，他們舉起了武器，怒火與恐懼讓他們在第一時間將炮火對準大魔導師。懸浮在半空中的大魔導師已經開始繪製新的法陣，狂亂的攻擊被從朱利安身後竄出的魔導彈擊落，即使戰士想要靠近，吟遊詩人也會在一旁進行干擾。

　　尖銳刺耳的噪音穿透耳膜，直擊大腦的疼痛對精神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傷。附近的地面在朱利安的破壞下變得坑坑窪窪，有人被隆起的石塊絆倒，接著土柱從地面破土而出。

　　朱利安抿著嘴，表情看上去並不算好。

　　在長老會附近茂密生長的野生花草被火舌吞沒，而後，一株小小的新芽已經從中生長出來。坑洞正在復原，魔力在大魔導師的眼中清楚地顯現出軌跡，零星的光點沒入了土地，剛才破壞毀損的土地已經開始進行修復。

　　怪物的身體不斷顫抖，彷彿正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原來如此，怪物契約對象並不是某個特定的對象。

　　地面介於裂開與不裂開之間，傳奇所設下的結界在時間的流逝下變得脆弱，愚蠢的村長遠遠觸及不到大魔導師的邊緣，連進入法師塔的資格都沒有。遺留下來的強大的法術無人能夠維護，就連埃伯利帝卡本人恐怕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後代會如此無能。

　　他漂浮在半空，法袍隨著紊亂的魔力飛舞擺動，從上而下俯瞰的視野清楚，刻在地面的圖騰儼然就是龍的模樣。證據就在眼前，詭異的魔力來源清楚可見，怪物的生命力正在被攝取、壓榨，這已經不是單純奴役這麼簡單。

　　生命成為消耗品，大魔導師眼睜睜看著，土地受到的污染與破壞卻全部擠入殘破的身體。

　　但是，這怎麼可能？

　　傳奇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情？

　　大腦先於思考做出動作，他降落到地面，就在那頭怪物面前，揮舞的法杖在村長的哀求聲中插入地面。烈焰般的火紅魔力從地面綻放開來，屬於朱利安的魔力強橫地介入法陣裡頭，他捏碎了平常儲存魔力的道具，大量的魔力以朱利安為中心散開。

　　一顆，再來一顆，石頭在空中劃過弧線，隨著氣流不斷旋轉，彼此碰撞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激起一陣塵土。黑色的魔力如同逆流而上的水珠，覆蓋一切可以覆蓋的東西，怒吼和罵聲此起彼落，猶如一場混亂的交響樂。

　　宛如新生代與上一代的交戰，契約沒有那麼輕易解開，魔力在裡頭開始較勁，最核心的部位被強硬地加上新的筆劃，完好的線路被強行加入了新的線路。能量在裡頭不斷膨脹，接連怪物與土地的連接一條條斷開，傳奇曾在契約裡頭加入了一道防護，用來防範祭品逃跑的保障此刻正被年少的大魔導師試圖解開。

　　村長能感受到契約的效果不斷縮減，他必須快點行動，趁著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他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冒著冷汗開始指揮起可以動用的人員。

　　長老會獲得新的指令，他們不再將焦點放在大魔導師上，擁有魔法天賦的人與村長一起行動，另外一部分人則負責疏散周圍的村民，遲來的巡警隊收到命令，又有一半的人包圍住吟遊詩人，在城裡上演貓抓老鼠的戲碼。

　　躲在家裡、待在安全的地方直到一切結束！這句話聽起來匪夷所思，長老們隨便擠出藉口：勇者們發瘋了、魔族來襲、戰爭開始了……幾秒鐘內能想到的藉口就那麼幾個，疏散的民眾面面相覷，發現避難的名目各不相同。留守的巡查隊將人推回家中、不明就裡的村民詢問、商人抱著在推擠中毀損的商品質問，光是疏散這些分散的人就夠人忙得夠嗆。

　　話說回來，又有哪裡安全？

　　黏稠的黑色魔力在周圍扭曲，以怪物為原點不斷擴散。懂魔法的長老們在外頭吟唱咒語，試圖構建出足夠堅強的結界將一切擋在裡頭，恰好待在村莊內的冒險者冒了出來，他們自行集結成隊，協助村民遷往安全的地方，在結界外頭握緊武器，準備隨時上前捅上一刀。

　　位於事件中心的朱利安尚且不知道自己被當成了反派。

　　真不愧是傳奇，竄改契約受到的阻力已經足夠讓人頭皮發麻，手指因為不斷侵入的魔力開始顫抖，像是千百根針刺進他的神經，刺痛感蔓延到手臂。他分了一份注意力看向圍繞自己的人，發出嗤笑的同時被狠狠撞開。

　　「你會害死我們所有人……該死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解放了可憐的祭品、執行了心中的正義、讓你們陰險的詭計暴露在陽光之下——朱利安在心中回答，他被撞倒在地上，施法時的魔導師脆弱得連普通人都可以一拳打倒，一時半刻還真爬不起來。

　　失去輸出的目標，大量的魔力堵在朱利安體內，連骨頭都在劈啪作響，光是握緊自己的法杖就已經耗費了全部的力氣。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村長根本無法解除朱利安的法術，即使施法人已經停止注入魔力，被篡改的契約也無法恢復原狀。禁錮怪物的契約正逐漸瓦解，地面上刻印的符文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抹去。原本緊繃的空氣變得更為混亂，周圍的能量場開始扭曲，巨大的反抗力量被壓縮在結界裡頭，怪物不再匍匐，他撐起殘破的身體，發出嘶吼。

　　怪物的外貌發生改變，破爛的皮膚被黑色的液體覆蓋，堅硬的鱗片開始蔓延，甩動的尾巴掙脫了鐵鍊，將地面拍打出更多的裂痕。契約的效力在破壞之下幾乎不再具有效果，裂開的土地並沒有恢復，而怪物的外貌還在改變，蜷曲的身體正在生長、變大，連朱利安都不得不承認那確實是一條龍該有的外貌。

　　村長拚命想要恢復契約，卻發現自己的魔力無法與朱利安的改變抗衡。村長咬著牙，朝龍發射幾枚魔法彈，在發現毫無作用時又掏出小刀撲了上去。

　　小刀刺入還沒被鱗片覆蓋的皮膚，銳利的刀鋒深可見骨，吃痛的龍發出尖嘯，恢復龍形的嘴巴上被鐵鍊束縛。他扭動著身體，污血從傷口處流出，村長來不及因為成功造成傷害而開心，就被後來爬起的朱利安給扯開。

　　「你在幹什麼！」

　　「你他媽——別鬧了，快殺了他！讓這傢伙自由了誰都別想活！」

　　「哈！到現在還想要掩蓋自己的罪證嗎？」朱利安將法杖指向村長，「這條龍被你們束縛了一百多年，難道你們不該為此贖罪嗎？」
　　隨著最後一個符文的消失，契約徹底破除。

　　被禁錮的靈魂重獲自由。

　　「完了……一切都完了……」

　　漆黑無比的龍發出一聲震天的咆哮，聲音如雷霆般迴響，連大地都為之震動。空氣中充滿了森冷的氣息，四周的植物在擴散的魔力中迅速枯萎。空洞的眼眶凝聚了憤怒與痛苦，龐大的身軀終於掙脫束縛，殘破的鱗片在晨曦下閃爍著寒光。

　　那怎麼可能會是傳說中帶來祝福的龍呢？

　　邪惡的氣息不斷散發，惡龍張開巨大的嘴巴，汙濁的魔力正在滴落，鋒利的牙齒如同匕首般森冷。失去魔力的鐵鍊再也無法束縛他的力量，隨著他再一次的咆哮聲應聲斷裂，碎片四處飛散。

　　苦苦維持的結界在一瞬間出現裂痕，村長奮力轉身，朝向身後的魔導師伸手。

　　他邁開了一步，第二步跨在半空中。

　　只剩下半截的的身體應聲倒地。

　　朱利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畫面，耳邊是動物咀嚼食物的聲音，隨著牙齒的每一次咬合，還能聽見骨頭發出微微的嘎吱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