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我回來了

　　陸清芳定睛一看，身披油亮毛皮、猛晃尾巴的黑色巨犬，名叫滾地魔的鬼怪正趴在自己膝蓋上，目光相接又用力蹭了他一下。
　　接在滾地魔之後，白馬靈、鯊鹿兒，理應獲得自由的鬼怪魚貫而入，飯廳頓時變得熱鬧滾滾。
　　念及華巳曾經說過，鬼怪們脫離【靈石】紛紛返回棲息地，陸清芳摸了摸黑狗的腦袋，一臉不解道出疑問。
　　
　　「祢們怎麼會在這裡？」
　　「是老身帶祂們過來的，清芳小弟。」
　　「咦？你是……制風龜？」
　　「不錯，正是老身。」

　　穿著墨綠長袍的蓄鬚老者說道，此刻的他並非平日巨龜模樣，笑臉盈盈地來到陸清芳面前，以調侃的語調開口。

　　「一個多月不見，蜜月過得開心嗎？」
　　「什麼蜜月？」
　　「老烏龜閉嘴，就是你破壞結界的對吧！」

　　華巳用力關上木門，氣沖沖地從門口趕回飯廳，一臉凶神惡煞質問制風龜。
　　面對神明前來興師問罪，制風龜不為所動，氣定神閒地回話。

　　「老身可沒有破壞，只是稍微改變結界性質，讓這裡的各位可以自由出入。」
　　「誰讓祢們自由出入的！給我滾出去！」

　　兩位神明爭執不下，不明所以然的陸清芳看向朝自己走來，同樣化身為人的鯊鹿兒。
　　被前任主人取名白梅，留著棕色長辮的少年見狀苦笑，稍微壓低聲音補充說明。

　　「我們當中確實有回去故鄉的，也有鬼怪想要回到陸清芳先生身邊，沒想到土地龍神設下結界，禁止任何非人之物靠近您。」
　　「那白梅今天怎麼進來的？」
　　「昨晚不知為何，結界出現小小的破綻，制風龜大人於是把握機會，稍微改造了一下，事出突然希望您跟土地龍神見諒。」
　　「昨晚……啊，原來如此。」

　　白梅說到這個地步，陸清芳已經心裡有數，連忙用眼角餘光偷看旁邊。
　　幸好與此同時，華巳還在跟制風龜爭論，沒有聽見這邊的對話內容，不然肯定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陸清芳正在這麼想，白馬靈和滾地魔都圍繞在身邊，狀似歉疚地低下頭，由白梅代表發言。

　　「其實不能怪土地龍神，我們一度跟陸清芳先生為敵，差點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直到現在還是覺得對不起您……」
　　「既然知道自己不對，祢們來這裡領死不成？」

　　放下另一邊的爭執，華巳介入對話，漆黑雙眼對鯊鹿兒怒目而視。
　　你也差點殺了我不是嗎？陸清芳反射性這麼想著，在旁邊靜觀其變，目睹鯊鹿兒繼續說了下去。

　　「懇請土地龍神給予機會，讓我們留在您跟陸清芳先生身邊，為之前犯下的錯誤將功贖罪。」
　　「不用──」
　　「土地龍神且慢，就老身所知，你常常需要出遠門，對吧？」
　　「那又怎樣？」
　　「譬如今天這種狀況，若是有人不懷好意突破結界，小弟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制風龜含笑瞇起雙眼，繼續加碼說服華巳。

　　「我等具備神格的鬼怪受到天理束縛，不得隨意干涉人間之事，為此需要一些打手跟跑腿，方便解決枝微末節的瑣碎小事。」

　　緊接在制風龜的話語之後，大門又被不知名的訪客拍響。
　　陸清芳扭頭看向華巳，只見對方表露無奈之情，立刻解答了來者身分。

　　「是你的堂叔，清。」

　　平常對自己不聞不問的親戚，今天突然找上門來，背後究竟在打什麼主意，陸清芳一時之間實在說不準。
　　對比三番兩次遭到打擾，表情明顯不悅的華巳，陸清芳搖了搖頭，示意他跟鬼怪躲在飯廳不要出來。

　　（總之先聽聽堂叔怎麼說。）

　　陸清芳安頓好非人之物，這才開門迎接堂叔進屋，招呼西裝打扮的中年長輩在沙發坐下。

　　「堂叔這裡坐，我去倒水，請您稍等一下。」
　　「不用不用，叔叔馬上就回去，不用這麼麻煩。」

　　果不其然，堂叔坐在客廳沙發上，煞有其事地切入正題，

　　「芳仔，叔叔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麼事？」
　　「叔叔老實跟你說，最近錢越來越難賺，我這棟透天厝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拿來出租收點租金。記得你們臺大有宿舍，芳仔要不要搬過去跟同學一起住，這樣比較熱鬧啊？」

　　陸清芳住的透天厝，實際上是堂叔名下的資產，原本安排出租給臺大跟師院的學生。
　　不料堂叔買下透天厝，才知道房屋每到夜晚頻傳靈異事件，於是看準陸清芳考上大學，大力邀請堂姪過來寄住。
　　眼看這一年多來，陸清芳住在裡面平安無事，堂叔的當務之急就是把人掃地出門，轉作本來的用途。
　　明瞭親戚打的如意算盤，陸清芳用手勢制止鬼怪們亂來，嘗試跟堂叔溝通交涉。

　　「堂叔，學期才過一半，何況宿舍一直都缺床位，現在要搬家太突然了。」
　　「是啦！你們學生過得不容易，但叔叔我有一家老小要養啊？不然這樣，咱們重新算一下租金。」
　　「這……」
　　「做人要懂得飲水思源，讓你舒舒服服住這麼大的房子，漲點租金不過分吧！」

　　說到這裡，堂叔的嘴角微微歪向旁邊，展露一個扭曲的笑容。

　　「大家禮尚往來，上道一點好辦事嘛！嗯？」

　　在堂叔看不見的飯廳裡面，制風龜的笑容讓人不寒而慄，白馬靈焦躁地用蹄子猛刨地面，齜牙咧嘴的滾地魔更是充滿戾氣，隨時都會衝殺出來咬人的樣子。
　　華巳因為氣急攻心變得面無表情，此時打破沉默的竟然是鯊鹿兒白梅，主動上前向神明請命。

　　「土地龍神大人，我有一計。」
　　「說。」
　　「我保證不傷人類一根寒毛，也不會給陸清芳先生增添麻煩，只要大家幫幾個小忙就好。」
　　「行，交給祢處理了。」
　　「遵命。」

　　白梅微一躬身，旋即現身透天厝客廳，在陸清芳的堂叔身上比劃幾下。
　　施展的法術立即見效，堂叔猛然按住肚子，發出忍耐痛苦的呻吟聲。

　　「芳仔，我借個廁所。」
　　「好……好的。」

　　堂叔似乎是真的很急，三步併作兩步跑進廁所，碰的一聲把門關上。
　　陸清芳正覺得不安，看向白梅想問個明白，結果鬼怪朝他一笑，旋即像輕煙般消失無蹤。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梅消失的下一秒，廁所裡傳來慘絕人寰的尖叫聲，來自剛走進去解決生理需求的堂叔。

　　「離、離我遠一點……快住手啊啊啊啊啊！」

　　廁所門板傳來激烈拍打聲，無奈堂叔不管怎麼努力，鎖住的門依舊文風不動，全然沒有開啟跡象。
　　等候華巳雙手抱胸，漫步到自己身邊站好，陸清芳有些惴惴不安地詢問。

　　「堂叔被嚇成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哼，死不了的。」
　　「可是……」

　　就在陸清芳試圖為親戚求情，廁所的門冷不防大大敞開。
　　踏著搖搖欲墜的步伐，堂叔一臉眼淚鼻涕，面色鐵青地走出廁所，用顫抖的聲音質問陸清芳。

　　「芳仔！這裡明明有鬼，你怎麼不早說！」
　　「呃？那個……」

　　驚魂未定的堂叔不等回應，轉眼就往大門直奔而去，迫使陸清芳不得不趕去追問。

　　「堂叔等等，我還要搬家嗎？」
　　「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堂叔說完重重摔上大門，落荒而逃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留下陸清芳與爆出歡呼聲的鬼怪們。
　　就在此時，制風龜面帶胸有成竹的笑容走到客廳，開口向華巳探聽風聲。

　　「底下有鬼怪幫忙，土地龍神覺得如何？」
　　「還行吧。」

　　華巳用鼻子哼了聲，刻意擺出冷淡的態度回應。

　　「倒是老烏龜，你明明就有神格，何必屈居新科神明底下？」
　　「因為老身不想管事。」

　　得到始料未及的答案，以頭上青筋微跳的華巳為首，陸清芳與鬼怪不約而同看向制風龜，人形鬼怪隨之輕輕聳肩。

　　「老身是祈求獲得勝利，主掌鬥爭的修羅戰神，成為神明唯一的心願，便是永遠沒有派上用場的時刻。」
　　「所以來我這裡吃閒飯？」
　　「非也，這就鄭重跟土地龍神介紹，老身從外地帶回來的伴手禮。」

　　制風龜舉手拍了一拍，侍奉他的四名武士旋即出現，以兩人為一組箝制非人之物。
　　分別擁有翠綠色與腥紅色頭髮，年紀尚幼的兩名男孩，氣憤的他們一邊掙扎，一邊對著制風龜大聲嚷嚷。

　　「死老頭！叫他們把赤虯龍放開！」
　　「臭老頭！叫他們把旋風蛟放開！」
　　「呵呵呵呵，年輕人真有活力。」

　　制風龜大笑數聲，當作沒聽到鬼怪在說什麼，轉頭對華巳接著說下去。

　　「這兩個小不點是旋風蛟跟赤虯龍，老身會負起責任監督他們，為土地龍神分憂解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華巳，你就答應祂們嘛？」

　　不再旁觀鬼怪的對話，陸清芳湊到華巳耳邊，輕聲補上一句。

　　「跟大家一起工作，華巳就會有更多時間，可以陪在我的身邊了，你不想多陪陪我嗎？」
　　「……嘖……」

　　究竟是說不過陸清芳，還是權衡過當中利害，華巳帶著些許不甘發出宣言。

　　「祢們想留下來就留下來吧！」
　　「善哉善哉，既然確定在土地龍神底下工作，各位來開宴會了！」
　　『嘶嘶──！』

　　歡欣雀躍的馬鳴聲中，制風龜顯然有備而來，立刻差遣武士將雙龍五花大綁，接著拿出準備好的美食酒水。
　　以前最多只能叫出兩位御先靈，現在沒了數量限制，一層樓就塞了五名鬼怪外加兩個神，壯觀程度已非昔日可比。
　　透天厝當真變成群魔亂舞，名符其實的凶宅，華巳忍不住按了按太陽穴，正打算喝令全體鬼怪肅靜，旁邊的陸清芳忙不迭出聲勸說。

　　「華巳，沒關係啦！今天就讓大家熱鬧一下。」　
　　「就只有今天，下不為例。」

　　華巳重重哼了一聲，在白梅的邀約下加入宴會，入座依然死守陸清芳隔壁的位子，威脅任何想要介入的鬼怪。
　　見狀啞然失笑，陸清芳接受鬼怪款待與敬酒，不免想起曾經並肩作戰，卻沒有隨著制風龜前來歸順的小型鹿類。

　　（麞妖去哪裡了，現在過得好嗎？）

　　失聯的鬼怪，下落不明的殷百川跟潘茉莉，陸清芳祈禱未來跟他們重逢，可以分享劫後餘生的喜悅。

　　（就算現在沒辦法，總有一天一定可以──）

　　※※※

　　這是神明無法知曉，發生在山巒彼端的事。

　　時刻是傍晚，夕陽藏身灰黑烏雲後方，所見景物一片晦暗。
　　東海岸一處面海丘陵，潘茉莉穿過天狐開啟的傳送通道，來到本應是鳥居的地點。

　　『潘茉莉大姐，請往這邊走。』

　　天狐表現得畢恭畢敬，示意潘茉莉爬上曾經的神社階梯，試圖將她引導到某個地方。
　　潘茉莉不明白祂的用意，還是順從自己的直覺，在天狐的帶領之下邁步前行。

　　（百川那個混蛋，到底在想什麼？）

　　潘茉莉還在地下祠堂的時候，殷百川用翅膀作為遮蔽，交代她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要聽從天狐的指示。
　　而後殷百川執行儀式拯救陸清芳，潘茉莉親眼見到那人消失不見，接著就是天狐帶著自己，運用龍脈的土地之力進行瞬間移動，來到這處曾經蓋了神社的丘陵。

　　（天狐也是，為什麼會帶我來這裡？）

　　如果我回不來了，以後就來神社相見──部落裡的戰士們在出征前夕，都是在這神社向家人道別，許下再次相見的約定。
　　參加高砂義勇隊的臺籍日本兵當中，也有潘茉莉的朋友以及長輩，自己在戰後也總是跑到神社這邊來，等待陣亡的族人們是否遵守誓言，化作千縷清風歸來。
　　結果卻是，潘茉莉從未在神社看過任何族人的魂魄，現在連神社都已經被拆毀，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我還能相信什麼呢？大家永遠都是嘴上說說而已，大叔也是……）

　　小時候的潘茉莉，曾經在神社偶遇一位派駐到他們村子，名叫能久的中年神職人員。
　　隨著日本與中國的戰爭正式開打，能久在這間神社與潘茉莉道別，承諾總有一天會回到她的身邊，無論用什麼形式。

　　（過了這麼多年，他們不可能回來了吧。）

　　族人魂斷異鄉，在臺日本人被遣返回國，而能久至今沒有捎來一封書信，從軍的他恐怕凶多吉少。

　　（為什麼每個我在乎的人，最後都會離我而去呢？）

　　潘茉莉默默在階梯前進，終於抵達曾經是日本神社，而今只剩下作為基礎的石垣，空無一物的境地。
　　冷不防，猛烈的狂風吹來，讓潘茉莉反射性閉上雙眼，待到風止才再次睜開。

　　「百川！你在哪裡──欸？」

　　最初只是徘徊在神社境內，肉眼難以察覺的幽光，逐漸化成一個又一個透明身影，所有人都穿著軍服。
　　即使多年未曾相見，潘茉莉記得祂們每個人的長相，那些不幸陣亡在南洋戰爭，自己的朋友與長輩們。
　　族人的靈魂帶著笑容，主動為潘茉莉讓開道路，讓她得以跟隨天狐的腳步，來到那個穿著白色和服，同樣以笑容迎接自己的人面前。

　　「我回來了，小茉莉。」

　　也許還是難免遺憾，如同世間之事不可能盡如人願，那些等待歸人的漫長歲月，至今感到不解的所有疑問，在這個瞬間全都無所謂了。
　　不知何時，燦金殘陽掙脫雲層支配，落在日夜翻湧不止的海水之上，就像曾經普照大地那樣，照見讓人永生難忘的絢爛光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