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無論你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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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4-07-03
  效忠臺北府城隍的非人之物,依照五行屬性分成五路兵馬,因而被稱作五營兵將。
  石蟾蜍藉陸清芳的軀體行使召喚,於是在他一聲令下,分別以青、紅、白、黑作為戰袍主色的兵將,操持武器現身建功神社前方。

  「東營青旗九夷軍,南營紅旗八蠻軍,西營白旗六戎軍,北營黑旗五狄軍,化一切災難為塵。急急如律令!」

  眾多兵將得到指令展開行動,壓制掀起塵沙的滾地魔與白馬靈,對付召喚狂風暴雨的雙龍,阻止麞妖引發的烈火風暴向外蔓延。
  情況刻不容緩,石蟾蜍瞥見利用神池掀起波瀾,發出呦呦鳴叫聲的鯊鹿兒。

  「中營黃旗三秦軍,護持吾身。急急如律令!」

  石蟾蜍高舉桃木劍,趕在鯊鹿兒引來大水之前,號令黃袍兵將為自己跟陸清芳擋駕。
  趁著五營兵將絆住御先靈,石蟾蜍口誦咒語,頃刻間一陣強風吹來,發揮降妖伏魔的破邪之力,逼得御先靈無法動彈,有的甚至撲倒在地。
  五營兵將立刻上前,轉瞬便將御先靈們團團包圍,遵照石蟾蜍與陸清芳的約定,沒有對鬼怪痛下殺手。
  這樣就解決了嗎?陸清芳的腦中浮現疑問,與之共用肉體的石蟾蜍搖了搖頭,指向前方的神社拜殿。

  (華巳!)

  才看到身穿水藍色和服,站在屋頂俯視眼前光景的少年,下一秒傳來玻璃破裂聲,景色隨之快速變換,化為鬼怪的幻境結界。
  除了陸清芳與石蟾蜍,其餘非人之物被隔絕在外,只見黃昏中的日月潭四周環山,水面閃耀著粼粼波光,而華巳傲然站立在潭水中央的小島上。

  (──為……什麼……?)

  其他御先靈就算了,竟然連華巳都無法反抗,為了殷百川與陸清芳為敵。
  不像先前還能對外故作鎮定,隱藏自己真實的想法,體內的石蟾蜍馬上察覺異狀,出聲提醒陸清芳。

  「阿芳冷靜點,記得你來這裡的目的嗎?」

  必須設法減少損害,在事態無法挽回前救出華巳跟潘茉莉,解放神鏡當中的御先靈,並且搞清楚殷百川的動機。
  沒錯,自己還沒達成目的,不可以在這裡停下!陸清芳定了定神,內心取回些許餘裕,得以面對眼前的逆境。
  陸清芳剛剛重整旗鼓,眼前馬上發生變故,遠遠看見華巳臉上出現一片又一片,宛如爬蟲生物的暗金色鱗片,頭上更長出樹枝般的犄角。
  下一秒,化身斑斕巨獸的華巳擺尾掀起浪濤,石蟾蜍連忙在四周布下陣法,阻擋排山倒樹而來的巨浪。

  「喂,阿芳!這怎麼回事,我還以為他是蛇妖?」

  別說石蟾蜍錯愕,陸清芳同樣摸不著頭緒,直到胸前的【白鹿魂玉】隱隱發熱,他才想起還有另一位夥伴同行,趕緊讓石蟾蜍拿出魂玉釋放裡面的鬼怪。
  平時封印在魂玉內部,毛色純白的雄鹿立刻現形,朝陸清芳體內的石蟾蜍微微躬身。

  『妾身白鯊鹿王,參見城隍使者。』
  「不用多禮,現在是什麼狀況?」
  『是,神鏡守護者的真身並非蛇妖,而是鎮守日月潭龍脈的地龍。』

  地龍是一種以龍穴為巢,生平致力於守護自身地盤,阻止入侵者破壞土地與風水的鬼怪。  誠如鹿王所言,華巳化身的巨獸一身灰黃與深褐花紋夾雜,唯獨頭部生滿暗金色的鱗片,其上長了一對分岔如樹枝的犄角,怎麼看都是龍而不是蛇的模樣。

  『當年日本人興建發電廠,工程受到地龍百般阻撓,於是委請神官三峯南斗處理,三峯大人便和妾身聯手打倒地龍,將祂逐出日月潭龍脈。』
  「照鹿王這麼說,祢和地龍是敵對關係,祂居然接受祢待在陸清芳身邊?」
  『妾身推測,之前的地龍應該是失去記憶,忘記發生在日月潭的往事,不然的話……』

  至今有如蛇類盤據在潭中浮島,地龍冷不防抬起頭來,仰天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以祂為中心的日月潭水岸出現眾多裂痕,直往石蟾蜍設下的防禦陣法而來。
  縱使熬過這一波攻勢,石蟾蜍卻是面有難色,畢竟地龍的攻擊並未停歇,甚至運用異能引發地震,就連陣法內部也感覺到搖晃。

  「狀況不妙啊……再這樣耗下去,陣法被破壞是遲早的事。」
  『城隍使者,妾身有一計,還請您聽聽。』

  聽罷鹿王獻計,石蟾蜍沉吟片刻,詢問陸清芳的意願。
  比起在原地坐以待斃,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試,陸清芳對提議表示同意。

  「好,既然咱們有共識,這就上吧!」

  石蟾蜍舉起手中桃木劍,朗聲唱誦神咒,薄薄一層金光隨即籠罩全身,作為護體之用。
  待咒語完成,石蟾蜍解除陣法,一個翻身跳上鹿王背部。

  「拜託祢了,白鯊鹿王。」

  確定石蟾蜍坐穩,鹿王立刻拔腿狂奔,躲過地龍的操控碎石突襲。
  鹿王與地龍是舊識,早已熟知對方的攻擊招數,忽左忽右閃避突出地表的椎形石柱,跳過突然崩塌下陷的凹洞,一連串動作有如行雲流水。

  「喂!地龍過來了!」

  地龍似乎覺得在遠處施法,終究難以傷及石蟾蜍跟鹿王,修長的龍身開始往前俯衝,意圖直接給予打擊。
  看準地龍來襲的瞬間,鹿王縱身跳入湖裡,躲過巨獸以龐大身軀泰山壓頂。
  鹿王落水,立刻變換成鯊魚形態,眨眼間抵達潭中小島,石蟾蜍隨即一躍而下。

  「謝啦。」

  鹿王輕輕點頭,一甩魚尾便遠離光華島,直奔地龍面前,作為誘餌吸引對方注意力。
  眼看地龍開始追逐鹿王,接連朝祂施展大範圍的攻擊,石蟾蜍趁機趕往島中央,舉起桃木劍施展道術。
  即使只是結界幻象,這座小島是利於施術的地點,石蟾蜍正是為此移動到島上,盡己所能做出全力一搏。

  「元始玉丈,救護群品,來降巽門。急急如律令!」

  石蟾蜍透過道術呼喚天雷,打在不曾設防的地龍身上,讓祂發出痛苦吼叫聲,轉眼摔入日月潭。
  儘管先前有過約定,實質下手的是石蟾蜍,目睹地龍負傷的模樣,陸清芳情不自禁大喊出聲。

  「華巳────!」

  無法在一旁坐視不管,陸清芳奪回身體控制權,拋下桃木劍直奔小島邊緣。
  奄奄一息的地龍浮在水面,察覺陸清芳靠近便是齜牙咧嘴,發出低吼聲威嚇敵人。
  陸清芳內心一痛,就算石蟾蜍在腦中告誡他不要靠太近,終究還是搖搖晃晃地走上前方,輕輕碰觸地龍慘遭雷擊,變得焦黑的龐大身軀。

  「對不起……華巳……」

  陸清芳無法擁抱巨大龍身,於是整個人靠在地龍旁邊,試圖以此撫慰受到重創的鬼怪。

  「……傷害了你,對不起……」

  光是傷害他人就讓陸清芳感到痛苦,更別說對方還是自己重視的對象,這些日子朝夕相處的華巳。
  近距離與陸清芳接觸,地龍從憤怒的狀態冷靜下來,逐漸變為困惑不解的神色。
  就在這時,鹿王從日月潭另一端走來,全身潔白如月的祂緩緩低頭,對地龍擺出臣服之姿。

  『地龍大人,是被仇恨蒙蔽的妾身愚昧,為了從異種人手中奪回家園,恩將仇報將您逐出日月潭龍脈。』
  『……』
  『一切都是妾身的罪業,只要願意放過鯊鹿兒一族,要殺要剮都悉聽尊便,這條性命任憑您處置。』
  『哼……區區一個背叛者,我跟祢無話可說。』

  僅只看了鹿王一眼,華巳默默閉上雙眼,將白色雄鹿的身影從視野抹去,隨後開口接續話語。

  『但祢挺身保護陸清芳,讓他不至於被我傷害,多謝了……鹿王。』
  『!……地龍大人?』
  「華巳!」

  面對鹿王負荊請罪,地龍稍微偏過腦袋,朝無人之處嘔出一大口鮮血,染紅日月潭的湖水。
  陸清芳心急如焚,腦海傳來石蟾蜍的聲音,向他下達指示。

  (阿芳,你背包裡的東西,趕快把它拿出來。)

  陸清芳依言打開自己的側背包,取出跟桃木劍同為先前從城隍廟借來,名為二十八星宿鏡的銅鏡。
  石蟾蜍為了施行道術,再次和陸清芳交換身體控制權,銅鏡伴隨念咒聲發出耀眼亮光,投射在地龍身上。
  溫暖光芒中,地龍被天雷傷至焦黑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痊癒,直到完好如初。
  石蟾蜍念完最後一個字,隨即從陸清芳的身體退駕,以青年之姿坐倒地面,銅鏡隨著他掉落地面,鏘然作響。
  恢復元氣的地龍抬起頭來,先是噴出白色鼻息,雙眼逐一審視石蟾蜍與鹿王,最後停在陸清芳身上。

  『清,你這人真的是……』
  「咦?」

  當熟悉的聲音響起,日月潭的幻境結界隨之消散,場景回到建功神社正對面,只見五營兵將仍在看守御先靈們,絲毫沒有放鬆戒備。
  巨大的地龍消失無蹤,留下少年模樣的華巳,保持一步之遙的距離,與陸清芳四目相對。

  「清,我其實不是蛇妖,是守護日月潭的地龍。」
  「我知道。」

  陸清芳有些困惑地回應,不遠處的華巳稍微斂下目光,臉部表情在夜幕之下,顯露出比平時更為陰沉的神色。

  「有什麼事情讓華巳覺得不安嗎?」
  「你難道不會?我剛剛可是……差點殺了你啊……」
  「那麼下次,你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要再被別人洗腦了。」

  無法遏止思念之情,陸清芳主動走過神橋,來到華巳的身邊,用力握住少年的雙手。

  「華巳就是華巳,不管你是蛇妖、是神鏡守護者,或者是地龍,我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即使是我害你遇到生命危險?」
  「不是華巳的錯,就算你必須負起責任,肯定也是我造成的。」
  「清,那不是你的錯!」
  「謝謝,只要華巳願意這麼想,就已經足夠了。」

  陸清芳不認為自己是清白的,但或許內心依舊忍不住期待,世上有那麼一個人可以斬釘截鐵,完完全全站在他這邊。
  即使是毫無理性又沒有原則,幾乎是強人所難的任性,正是華巳的義無反顧,才能讓他從過去陰影中獲得解脫。

  「因為是這樣的華巳,只要有你在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能夠勇敢面對。」
  「……清……」
  「請你像一直以來那樣,繼續陪在我的身邊好嗎?」

  這番話不單是為了安慰對方,亦是陸清芳的肺腑之言,無比堅定的誓言與請求。
  沉默半晌,華巳有些欣慰,卻又無奈地展露笑容。

  「無論你要去哪裡,我都會與你同在,清。」

  最初是因為契約而起,如今聯繫陸清芳與華巳的,是儘管肉眼無法看見,仍然存在彼此之間的牽絆。
  多數御先靈已經被解放,華巳重回自己身邊,剩下來的就是天狐、制風龜,以及繼承巫覡之血,來自巫人族的潘茉莉。

  (殷百川,你把茉莉帶走,到底想做什麼?)

  回憶那位與自己用夥伴相稱的少女,陸清芳看向昏黑天際,內心不由自主想著。

  ※※※

  殷百川,曾經被稱作能久親王的他,在接收殖民地的過程中,身中詛咒而罹患風土疾病過世。
  一八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能久親王病逝臺南,屍身秘密送回日本後,才對外公布他的死訊──這是人類得以知悉,表面上的歷史。

  (這就是我的天命嗎?)

  在異鄉過世的能久,魂魄無法返回日本,留在海外鎮守殖民地。
  生前為國捐軀,死後也不得安寧,被制約在這片土地,化身名為天狗的鬼怪,無法進入輪迴。
  生前能看見非人之物,死後變成跟祂們相同的存在,這個結局還真是諷刺……

  『大叔,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天能久來到位於山地鄉的神社,坐在臺階往遠處眺望,居然有個身穿異族服飾,年約八、九歲的女孩來到自己面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怎麼了,大叔,你還好嗎?』
  『妳說……我是大叔?』
  『不然呢?留著鬍子的人,怎麼看都是大叔。』
  『那妳自己又如何?小丫頭為了什麼理由,特地跑來神社一趟?』
  『當然是來練劍的。』

  女孩舉起拿在手裡,一根貌似撿來的樹枝,得意洋洋地回答能久。

  『我要偷偷練習,然後變得比大家更強,讓他們所有人嚇一跳!』
  『妳一個女孩子家,怎麼會想要練劍?』
  『說這什麼話?你該不會跟其他大人一樣,覺得女孩子就要乖乖學織布?』
  『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很羨慕妳。』

  相比無法違逆國家,最終選擇隨波逐流的自己,一心想要追逐夢想的女孩,看在能久眼裡如此耀眼,無論是否做到都不忍潑她冷水。
  聽到能久這麼說,女孩瞪大雙眼,臉上寫滿不敢置信。

  『我第一次聽人這麼說。』
  『這樣啊……』
  『嗯。』

  女孩用力點了點頭,旋即垂下手中樹枝,轉而坐到能久身邊。

  『大叔大叔,你叫什麼?』
  『我是能久。』
  『咦?跟課本上寫的那個什麼……能久親王一樣。』
  『那麼,小丫頭呢?妳的名字是?』
  『我是潘茉莉!』

  女孩坐在神社臺階上,燦爛笑容一如南國陽光,與遠方的藍天碧海,環繞神社的青山相互輝映。
  直到這個瞬間,多久沒看見像這樣毫無心機,不對他人設防的表情了?那雙澄澈的棕眼就像明鏡,能久從中看見自己身穿神職人員服裝,泫然欲泣的倒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