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本大爺會保護你

　　入夜的臺北植物園，兩道身影憑空出現在樹蔭，正是陸清芳與陪同在旁的石蟾蜍。
　　陸清芳打算邁開腳步，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往前倒下，所幸有人及時伸出援手。

　　「你小心點，阿芳。」
　　「抱歉。」
　　「這又沒什麼，別放在心上。要不要本大爺揹你啊？」
　　「不用，我沒事──哇！」

　　陸清芳正想抽身，殊不知石蟾蜍用單手將他扛起，像貨物一樣放到肩膀上，儼然就是搬運重物的樣子，讓一位成年男性略感尷尬。

　　「石蟾蜍，快放我下來！」
　　「沒門，連走路都走不穩的人，乖乖閉嘴當個米袋吧。」
　　「但是我……」
　　「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調整好狀態之前，多依賴本大爺一點。」

　　陸清芳心裡知道，自己來此已經花費不少力氣，逞強非但對接下來的戰況不利，更是拖累身邊夥伴。
　　再說什麼都是狡辯，陸清芳放棄抵抗，任由石蟾蜍把自己帶往植物園內部。

　　（也對，現在沒時間在乎個人顏面了。）

　　饒是採用不安定的搬運方式，石蟾蜍不但用正常速度行走，還能無視地心引力存在，讓肩膀上的陸清芳維持平衡。
　　畢竟石蟾蜍如同他的稱呼，真身是位於新竹油羅溪河畔的大石頭，透過修行變化成為人型，自然具備常人無法企及的怪力。
　　念及至此，陸清芳腦中閃過一絲熟悉感，石蟾蜍剛好在這個時間點，閒聊一般向他搭話。

　　「阿芳記得嗎？你小時候某次撞鬼，也是像這樣被本大爺帶回家。」
　　「嗯，是沒錯。」

　　陸清芳回憶了一下，確實發生過類似狀況，但就算情景相同，仍有不同於過去的地方。

　　「我記得那時候，你隨便找了個路人附身，才有辦法把我抱起來。」
　　「對啊！誰叫阿芳你體弱多病，被鬼怪輕輕摸一下就昏倒。」
　　「你不要亂摸不就沒事了？」

　　陸清芳沒好氣地回話，緊接著愣了幾秒，為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愧不已。

　　（不可以這樣，我沒有資格放鬆。）

　　華巳跟【天狼神鏡】被奪走，潘茉莉的安危同樣是未知數，自己根本沒資格在這裡跟人悠閒聊天，更別說促成這一切發生的是陸清芳，一行人當中卻只有他逃出生天。
　　犯錯就要懲罰，犯罪必須接受制裁，陸清芳必須為自己的天真贖罪，努力挽回他的錯誤，無論要付出什麼代價──

　　「阿芳，那個什麼魂玉，你確定有帶在身上？」
　　「當然帶在身上了，等等要靠它幫忙，不可能忘記的。」

　　被石蟾蜍的問話聲拉回現實，陸清芳點了點頭，分神關注自己藏在胸襟底下，作為項墜配戴的翠綠玉石。
　　名為【白鹿魂玉】的玉石，跟【天狼神鏡】都是日治時代用來掌控臺灣，由神官三峯南斗管理的神器。
　　神鏡主要的功用是收集龍脈的土地之力，魂玉則是安定神器使用者的身體狀態，譬如招陰體質的陸清芳，就能靠著魂玉強化自身，避免一碰到鬼怪就昏倒的窘境。

　　「你打哪找來這麼好用的東西？」
　　「不是我，是殷百川帶著我們，去日月潭找到的。」
　　「是噢？那本大爺應該要感謝他了。」
　　「感謝……什麼？」
　　「因為有魂玉，本大爺不用附身到別人身上，可以直接這樣抱著你啊！看來阿芳來臺北念書，前些日子東奔西跑的，不完全是壞事。」
　　「現在這樣子，不算是壞事？」
　　「之前還很難說，現在有本大爺在這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石蟾蜍輕輕一笑，從他喉嚨發出蛙鳴般的咯咯聲，連帶肩膀傳來輕微的振動感。

　　「本大爺會保護你，也會保護你重要的東西。」

　　夜晚的植物園沒有對外開放，閒雜人等不得進入，偌大空間只有陸清芳和石蟾蜍，一人一怪行進在空蕩蕩的小路。
　　交談期間，他們抵達夜色中的植物園深處，本應立有鳥居的建功神社石橋前。
　　代表神道信仰的造景被移往他處，鳥居也已經被拆除，這裡就如同其他地方的神社，只是徒具外表的空殼。
　　就在這時候，陸清芳發現那個白色西裝的身影，直挺挺地站在神社建築前方，背向外界的所有一切。

　　（！……是殷百川。）

　　認出對方身分，陸清芳讓石蟾蜍把自己放回地面，一人一妖迅速通過神橋，走向殷百川位處的拜殿。

　　「殷百川，還是該稱呼你北白川宮？」
　　「聽憑尊便，你愛怎麼稱呼都行，陸先生。」

　　殷百川好整以暇回應道，手中握著制風龜所化身的寶劍，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含笑面對陸清芳與石蟾蜍。

　　「果然來了嗎？我還以為需要更久，你們才會發現這裡。」
　　「本大爺可是新竹都城隍的使者，別小看各地城隍爺的情報網。」

　　石蟾蜍搶上前方，擋在陸清芳與殷百川之間，揚聲詢問來自日本的異能者。

　　「為什麼拿走神鏡，你究竟打算做什麼？快點從實招來，否則休怪本大爺不客氣！」
　　「態度這麼咄咄逼人，是替陸清芳出氣嗎？」
　　「這是兩碼子事，本大爺跟你無冤無仇，但是威靈公特別交代，預謀破壞臺灣龍脈的外來者，絕對不能輕易縱放。」
　　「原來如此，既然免不了一場硬仗，就讓祂們跟你打吧。」

　　從懷中取出神鏡，殷百川毫不猶豫將之對準陸清芳，一口氣釋放眾多御先靈。
　　滾地魔、白馬靈、鯊鹿兒、旋風蛟、赤虯龍、天狐，就連平常被殷百川當作式神使喚，向來與他形影不離的麞妖，居然也是其中一員。

　　（等等，大家的樣子不太對勁？）

　　御先靈們未若平時友善，像極了當初分散在各地神社，意圖排除入侵者的模樣。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陸清芳沒有被拉進幻境結界，仍處於建功神社拜殿的正前方。

　　「殷百川，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稍微提醒了一下，誰才是祂們真正的主人。」

　　殷百川將神鏡收回懷中，輕輕撫摸近在自己身邊，已然化身為巨獸的天狐。

　　「御先靈是在神明出巡時負責開路，作為先導的靈體以及使者，那麼你可曾想過，祂們是替哪位神明開路？」
　　「什麼？難道說──」
　　「臺灣所有神社的御先靈，都是日本人在臺灣的守護神，北白川宮能久的使者，任我使喚的眷屬。」

　　說到這裡，殷百川提劍翻身跳上天狐，開啟通往遠處的漆黑地洞。

　　「本人在臺灣神宮恭候大駕，只要打倒我的使者，就告訴你們為何拿走神鏡。」
　　「等等！殷百川……！」

　　不過轉瞬之間，殷百川連同天狐消失在黑洞，留下陸清芳跟石蟾蜍勢單力薄，被迫與眾多妖魔鬼怪對峙。
　　御先靈們各自發出低吼，乍看已經不記得，又或者遭到殷百川洗腦，忘記祂們曾是陸清芳的夥伴。
　　即使內心受到打擊，陸清芳設法不要表現出動搖，走上前與石蟾蜍並肩而立，看向對方的同時開口說道。

　　「石蟾蜍，我們開始吧。」
　　「你確定嗎？」
　　「確定。」

　　情況已是刻不容緩，陸清芳深吸一口氣，試圖強調自己的決心，用力握緊了兩手。

　　「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石蟾蜍。」
　　「什麼？」
　　「請你……不要殺了大家。」
　　「當然，本大爺會的，阿芳你別擔心。」

　　石蟾蜍點點頭，敞開雙臂將陸清芳抱入懷中，說話聲隨之從頭頂傳來。

　　「你只要放輕鬆，相信本大爺就好。」
　　「……嗯。」

　　長久以來，陸清芳小心避開廟宇，從來不會隨便進去拜拜，就是考慮到自己的招陰體質。
　　招陰顧名思義，容易吸引鬼怪甚至被搶奪身體，另一方面利於成為神明的乩身，即使是對鬼怪沒有抵抗力，稍微接觸就昏迷不醒的陸清芳。
　　然而這項缺陷已是過去式，因為得到【白鹿魂玉】加持，受到神器庇佑的陸清芳，完全有能力成為乩身，讓神明或祂們的使者附體。
　　石蟾蜍作為城隍使者，本就需要找一個人類作為附身對象，才有辦法行使城隍爺交託的力量，陸清芳於是自願成為乩身，協助石蟾蜍施法抗敵。

　　「唔……嗚……」

　　明白石蟾蜍以極其慎重，小心翼翼的方式對待自己，被迫接納異物侵入身體，陸清芳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
　　察覺懷中人的異樣，石蟾蜍低頭湊近陸清芳耳邊，用微啞的嗓音輕聲訴說。

　　「不要怕，這不會傷害你，相信本大爺。」

　　理智上可以明白，無奈對於鬼怪的恐懼，經年累月的惡劣印象跟回憶，都讓陸清芳無法真正拋棄成見。
　　說到底了，相信又有什麼意義？自己誤信姚洸跟殷百川，相信御先靈們，還相信華巳不論發生什麼事，絕對都不會離開身邊。
　　於是乎，現實狠狠打了陸清芳一巴掌，眼前光景便是自己的報應，無知應當受到的懲罰，陸清芳在痛苦中閉上雙眼。

　　『──阿芳！』

　　聽到呼喚聲睜眼，陸清芳發現自己重返兒時回憶，那條黃昏時刻的田間小路，被藏身影子的鬼怪盯上，逃跑途中不小心摔倒。
　　重摔的衝擊讓人一時爬不起來，陸清芳以為自己將要命喪鬼怪魔爪，抬起頭才發現石蟾蜍就站在近處，附身路人的他居高臨下，目不轉睛盯著趴在地上的男孩。
　　為什麼石蟾蜍會在這裡？一瞬間萌生的疑問，如今的陸清芳終於有了答案。

　　（你一直都在保護我，是這樣吧？）

　　三天兩頭對陸清芳惡作劇，看似不近人情又輕浮的石蟾蜍，暗中保護童年的陸清芳，確保他的性命不被其他鬼怪奪走。
　　即使他們人鬼殊途，彼此曾經有過誤會，事隔多年的現在，陸清芳總算能夠正視這個事實。
　　鬼怪會傷害人，自然也有保護人的時候，付出信任註定要承受風險，免不了會有因為相信他者，不幸為此承受傷害的時刻。
　　人類是如此，鬼怪亦復如是。

　　『你沒事吧？阿芳。』

　　回憶中的石蟾蜍試圖攙扶他，年幼的陸清芳緩緩伸出手，碰觸非人之物的掌心。
　　徐徐清風吹過，帶走痛苦與過往回憶，取而代之是青年模樣的石蟾蜍映入眼簾，看似兇惡的外表底下，隱藏著對陸清芳的關心。
　　一掃先前猶豫，陸清芳主動靠近石蟾蜍，回抱這位童年玩伴。

　　「石蟾蜍，我……相信你。」
　　「阿芳。」

　　擁抱的力道悄悄加重，伴隨越發靠近靈魂深處，微涼猶帶熱度的存在。
　　下個瞬間，石蟾蜍消失無蹤，而陸清芳清楚感覺到，他的身體不再只屬於自己。
　　順從石蟾蜍的意志，陸清芳取出那把懸掛腰際，從城隍廟借來的桃木劍，高舉劍身仰天吶喊。

　　「油羅溪石蟾蜍，奉威靈公新竹都城隍之名，調度臺北府城五營兵將，速速前來此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