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１７章：再見，是為了再見

　　夜幕低垂，莫里尼斯仍燈火通明、繁華更勝，因為宿願已了的史塔特，還在傾盡所有、竭盡所能地舉辦宴會大肆慶祝，四處宣揚討伐水怪的種種事蹟。
　　「再過不久就要送你去新的地方住了，你可要乖乖的，別長太快。」希洛蹲在一座小水池旁，將手中的肉絲餅屑輕輕向前拋出。一隻純白、有著細長頸部的小生物，迅速劃出水面，昂首接住了這份屬於牠的晚餐。
　　「您的要求和實際做的事，好像有點矛盾喔。」銀鈴般的聲音，傳進了希洛耳中，他回頭，瞧見了正對著他搖尾吐舌的小黑狼，以及站在一旁微笑的金髮少女。
　　那纖細的身子，僅由一件單薄的水色洋裝覆著，並沒有套上堅實的甲冑。
　　晚風徐來，裙擺搖曳，讓這美麗的女孩在希洛眼中，又添了些許嬌媚。
　　但同時，也讓他的肌膚，感到一陣涼意。
　　於是，他主動起身，走向艾麗，將自己穿著的皮革外套解下，披在那嬌小的肩頭上。
　　「啊……謝謝。」艾麗收下了他的關心，拉起衣領，將半張臉藏進了領口。
　　這動作，當然是為了掩飾嬌羞，不過，女孩也因此發現了，男孩收在外套內袋裡的東西。
　　一包肉絲條。
　　「我也能餵她嗎？」
　　「當然可以呀！」
　　希洛笑著讓出了路，艾麗點點頭，領著小黑狼，走向水池，手一揚，做出了和希洛方才一樣的餵食動作。
　　她沒有戴手套，所以希洛再一次瞧見了她的右手背。
　　似乎是注意到了希洛的目光，艾麗很快將右手抽了回來，並用左手輕輕握住。
　　「啊……抱歉。」希洛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又窺探到了她的隱私，趕忙低頭賠罪。
　　艾麗卻沒有任何反應，只默默注視著接住肉絲正在開心享用的小水怪，和伏在池畔略顯失落的小黑狼，沉寂片刻後，才又打破沉默。
　　「能請您跟我來一下嗎？」
　　希洛沒有多問，也自然不會拒絕。

　　一名少女，一匹小狼，最後跟著一位少年，三個身影默默遠離喧囂，走近寧靜的湖畔森林，並在入口邊緣一齊停下了腳步。
　　那裡立了一塊嶄新的石碑，上頭刻著許多無法前來享受晚宴的名字。
　　「沒有您，我的名字可能也會在上面。」艾麗蹲下，輕撫著碑上一道道的刻痕，語調和四周一樣清幽平靜。
　　「沒有妳，我的名字一定會在上面。」希洛苦笑。
　　「沒有芬里爾，我可能就不會和您展開這一連串的冒險。」艾麗一邊說著，右手一邊從石碑滑到了湊到她身邊的小狼身上，傷疤，也清楚地顯露了出來。
　　希洛沒有再接話，他注視著黑狼與少女的互動，安靜地等待。
　　「……那是我剛當上瓦爾基麗時的事了。吉爾利周邊有一座倫格維島，有一天，島上傳來伊絲群暴走的消息，我收到命令，加入行動，當時負責指揮的，也是蘿娜，不過她那時候是次長。
　　「那一次面對的伊絲，是狂奔的剛角牛群，雖然沒有瑪麗安強大和兇猛，但一不注意也是會受重傷的。在副隊長……蘿娜次長的指揮下，我們採取的方式是設下障礙來阻擋。好不容易圍住了牛群，讓牠們安分了下來，可一到夜晚，牠們又開始躁動不安。
　　「然後，就在我當班巡邏的時段，帶來恐懼的元兇終於出現。那是一匹比雪鈴鐺還大上一倍的金睛黑狼……」艾麗頓了頓，像個被抓包正在自首的小賊，偷偷瞄了希洛一眼。
　　「咦？您看起來好像一點都不驚訝……難道，您早就……」結果露出驚訝表情的，卻是她自己。
　　「返回卡美洛時的那次洞察，妳情緒突然激動，但妳母親卻告訴我妳沒有生我的氣，我就覺得奇怪，事後回想到妳伊奴欄位是空白的，再加上妳常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會用右手去撫摸芬里爾，我大概就猜出七八成了。」
　　「您、您沒說出去吧？」
　　「沒有，連妳母親我都沒說。我想，妳一定很不希望這個祕密被發現，抱歉。」
　　「……謝謝您。」艾麗望著希洛，輕撫胸口，露出淺淺的笑容。
　　「打倒巨狼之後，就發現芬里爾了嗎？」
　　「其實不是我打倒牠的，牠是中了我們設下的陷阱，又被牛群衝撞，受了致命傷，逃回巢穴後才死的。我一路追蹤過去，發現屍體的同時，也見到了幼小的芬里爾。就和您這次一樣，我猶豫了很久，最後我選擇放下長槍，伸手去抱牠……」
　　「就被咬了？」
　　「嗯，右手被咬住的時候，我一度想用左手拿起長槍殺死芬里爾，但還是狠不下心，我決定再嘗試一次，結果，就是現在這樣了。」
　　「謊報芬里爾是伊奴，是為了能好好養牠吧？」
　　「因為沒有艾隆會相信比三尾狼還兇猛強壯的金睛黑狼可以共處，但生物種狼型伊奴的話，因為有契約，大家比較不會擔心。」
　　艾麗輕聲嘆了口氣。
　　「若芬里爾的真實身分被發現，牠應該會被殺掉，或被送去萬物園。我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所以我一直隱瞞，直到遇見了您……」
　　艾麗凝望著希洛的水藍眼眸裡，流露出了信任與肯定。
　　「您是第一個知道這祕密的，因為您對待伊奴、伊絲的態度，和其他艾爾、艾隆不太一樣，芬里爾好像也這樣認為，所以特別親近您……我覺得，這樣很好。」
　　「謝謝，我一直不曉得這樣的態度到底對還是不對，但有你們肯定的話，我想，我可以繼續堅持下去。」
　　「您一定會成為與眾不同的艾爾，到大陸之後，也必定可以闖出一番成就。」
　　「我還不成熟，需要妳多幫忙。後天，吉爾利港，一起出發吧！」
　　「……對不起。」艾麗忽然垂下了頭。
　　「咦？」
　　「我不能去。」隨後，那俏麗的臉龐，帶著歉意，再度仰起。
　　「為什麼？啊！是因為要陪妳母親嗎？」
　　「不是，聽到您向領主大人提出，希望我能擔任兩位艾爾大人護衛這件事，媽媽其實很高興，十分鼓勵我去。」
　　「那為什麼……」
　　「因為，我也獲得了晉升副隊長的資格。」
　　「怎、怎麼會？啊！不是，應該先恭喜妳。」
　　「聽起來您好像很意外？推薦我的，不正是您嗎？」
　　「是沒錯，但我也從奧拉‧萊汀隊長那邊聽說了，妳要升階的話，可能需要長達半年的閉關訓練，才有足夠的硬實力，讓九位資深次長服從妳。如果還要趕上明年五月的大賽，最好現在就開始，所以我……抱歉，我太自私。」
　　「不會，其實我也想和您去大陸，但如果只是任務組長，護送您和另一位艾爾大人到亞羅城後，任務一完結，我就得返回島上執行其他工作了。」
　　「副隊長就可以跟著我們繼續冒險囉？」聽出艾麗話中有轉機，希洛迫不及待地問出了內心的期待。
　　「不能，但通過訓練升階的話，明年五月開始，我就能和您一起參加比賽，比起只陪您渡海搭車，我覺得這樣才能真正幫助您。」
　　「沒想到妳想得這麼遠。」
　　「我想一整天了。」
　　「難道都沒有辦法，讓妳一直跟著我們行動嗎？」
　　「……有。」
　　「那就……」
　　「不行，我不會那樣做的。」艾麗輕輕搖頭。
　　「為什麼？是什麼方法？」
　　不同於希洛的著急，艾麗只撇過頭，靜靜地注視著刻在石碑上蘿娜的名字，沉默許久後，才緩緩吐出一個詞。
　　「從屬。」
　　「是像伊奴那樣？」
　　「嗯，締結了這特殊關係之後，從屬者就必須服從，並永遠守護簽約的主人。這是最優先，也是將會持續一輩子的契約。我並不是不願聽從您的命令，更不是不想保護您，只是……我是，瓦爾基麗。」
　　上一次，這句話讓他們共赴危難、走得更近，但這一回，同一句話，卻成了無形的阻礙。
　　正因為是對吉爾利島領主宣示效忠的瓦爾基麗，所以，私下從屬艾爾，形同背叛，或許會有瓦爾基麗選擇變節，但希洛比誰都清楚，忠於職守的艾麗，不可能這樣做。
　　這是她的缺陷，也是她的美德，或許，也正是她吸引希洛的魅力。
　　「好吧，我明白了。不過……」希洛蹲了下來，夾在中間的芬里爾，立刻將毛茸茸的腦袋靠向了他。希洛一邊溫柔地揉著這匹異常乖巧的小狼，一邊以堅定的眼神望向了艾麗。
　　「凡事沒有絕對，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再次一起冒險。」
　　艾麗也繼續用右手輕輕梳起芬里爾身上漆黑的毛髮，那道清楚的齒痕，再次吸引了希洛的目光。
　　他慢慢將手移了過去，帶著美麗疤痕的目標雖然停下了動作、微微顫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溜走。
　　粗糙、不完美，卻令希洛感到安心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了過來。
　　十指交握，心意相通。
　　忽然，一陣芳香撲鼻，希洛還來不及反應，艾麗溫暖微潤的唇就已輕輕點上了他的臉頰。
　　隨即，緊握的雙手鬆開，羞澀的少女一溜煙地逃了。
　　溫馴的黑狼也立起了身子，就像是在模仿一樣，舔了另一邊的臉頰後，一躍而起，追著那金色的背影而去。
　　只留下兀自摸著臉龐的少年，繼續在原地發怔。

　　兩艘停泊在吉爾利港的船隻，已準備出航。
　　兩名艾爾，分別帶著隊伍，站在各自的船前。
　　目送裝著小瑪麗安的水槽運入船艙後，希洛牽起菲歐娜的小手，走上了甲板，向已就位的水手、負責划槳的伊奴們打了招呼。另一邊的卡爾，也領著法夫納和數名瓦爾基麗，開始登船。
　　港口上，吉爾利島的領主，依舊雙手背在身後，用那對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一切。站在他身旁的光頭長者，則向探出頭來的希洛笑呵呵地揮手。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克萊茵，正站在卡爾船艦的登船板前，和前來為她送行的老鎮長緊緊相擁，花了許多時間才畫好的妝，早已全部哭花。
　　由奧拉領軍，列隊整齊的瓦爾基麗，以及卡美洛與莫里尼斯的居民，希洛一一見到了這些日子來所有他熟悉的身影，包括，在起錨前才奔上山頭的，那匹溫馴的小狼。
　　芬里爾發出了一聲長嚎，隨後出現在牠身邊的穆斯貝爾太太，則向希洛遠行的船帆盈盈一禮。
　　少年最想見到的那位女孩，最後還是沒有出現。
　　「艾麗‧穆斯貝爾，已經開始閉關。」這是那一晚過後，隔天奧拉隊長告訴他的答案。
　　再見，是為了再見。
　　希洛用力地揮舞雙手，向著逐漸遠去的吉爾利島，向著在島上某處努力的少女，做出了約定。



──《伊奴──拉科斯湖與女武神》完──

歡迎繼續閱讀《伊奴》系列第二部：《伊奴──青眼女妖與大帝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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